第4節(jié)
清河郡原野蒼闊,一輪落日懸在西天之上,鮮紅如血。 姬澤策馬奔馳,策目而望,見一條白河如同帶子一樣蜿蜒在廣闊的原野之上,裊裊少女坐于河邊,素衣烏發(fā),美麗的如同幻夢中的仙子——大半年來空懸在空中的心,終于在這一刻,在少女以最活生生的方式的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時刻,緩緩落在實處。 多年之后,宜春郡主顧令月回憶起當日白河重逢情景,夕陽照耀水天色澤,極鮮明而又極模糊。所有的一切如同蒙了一場水紗,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楚。 唯記得水潤的河風烈烈吹拂,將少女一頭烏黑的青絲吹的直直往后飄浮。仰起頭來,拔出懷中金錯刀,持在胸前防身,望著來人方向。目光為夕陽光芒所刺,微微瞇了瞇,重新睜大,努力辨認著馬背上來人面容?!侨藨?zhàn)馬俊逸,燦烈的夕陽選擇他的身后,光影將面容模糊,睜大了眼睛,卻覺面上一片模糊,看不清楚來人面容。 唯覺氣勢如虹,策在駿馬之上氣勢萬鈞,猶如天神。 她握著金錯刀的手腕緊了緊,覺此人身形氣勢眼熟,心中生出一個荒謬的念頭。 怎么可能? 她在心底暗暗哂笑,否認自己, 怎么可能是他? 那個人身份那般尊貴,這時候自當在東都洛陽,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這樣一個小小的郡城村莊之中, 駿馬在北地原野之上奔馳猶如一線騰云,于少女面前不遠處陡然勒停住去勢。驟然陰翳的天光露出極端俊逸的容顏來。 顧令月的荔枝眸瞬間睜大。 來人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大踏步奔上前,一把將自己擁入懷中,喚道,“阿顧”。聲音中充滿喜悅之意。 顧令月身處環(huán)在來人懷中,感覺抱著自己的男人臂力極大,握著金錯刀的手腕陡然松弛,刀柄緩緩在身側(cè)垂下。大氅上屬于男人的氣息向著自己涌來。帶著戰(zhàn)爭鐵血氣息和遙遠的長安舊夢。 過往無數(shù)場景回放在腦海中: 太初宮東洲桃花林中,自己坐在輪輿上,向年輕初見的帝王道禮,“臣妹阿顧見過圣人!” 仙居殿太皇太后暖閣中,玄衣帝王立在月牙凳后,握著女童的手,在潔白宣紙上寫下一個俊逸的“永”字。 貞平二年,楊柳莊依依柳樹下,自己陡逢母親丹陽公主去世,心境荒蕪,抱著皇帝腰肢,哭聲喊道,“哥哥!” 渭水河邊,自己拜別君王前往北地。一路滿心凄涼,愴然淚下。 …… 一幕幕與姬澤相關(guān)的畫面在自己腦海中閃現(xiàn)。少女的臉上顯出似喜似悲的神情。 皇帝姬澤。 這個男人占據(jù)自己前半生太多記憶, 他曾經(jīng)救她于水火之中,對自己恩同再造; 也曾經(jīng)親手親筆教她習(xí)字書法,指導(dǎo)她立身馭下,成長為一個合格的大周貴女; 她曾經(jīng)對他無比信重依賴,視其如父如兄;也曾在暗夜里輾轉(zhuǎn),念及那些撕心裂肺的苦難,痛徹心扉,恨不得天上地下兩不相見。 命運流轉(zhuǎn),時光飛逝,不留情面。如今她流落在白河,墜落生命低谷,前景光亮無定,并無準備好和這個男人再度相見,卻陡然在一個白河落日下,這個男人再度出現(xiàn)在自己生命里,像是剖開黑暗的天神,遞給自己重新回到光明的天梯。 心境翻覆波動,方發(fā)現(xiàn),所有沉浸在心底的愛恨情緒并非死寂,只是慢慢沉淀下來,如今因著突如其來的沖擊又開始翻轉(zhuǎn),蠢蠢欲動。 顧令月長長睫毛顫動,心緒糾葛復(fù)雜。 …… 良久, 二人在白河旁相擁而立,好一會兒后,姬澤方將顧令月放開,退開打量少女,“阿顧!” 白河邊的風輕柔的吹,撫摸少女的發(fā)鬢,像是親和的長輩,又像是溫柔的情人。 “嗯,”顧令月出生應(yīng)和,唇邊泛起一道完美溫柔的微笑,“圣人怎么到這兒來了?” ************* 白河莊二十里開外,清河郡城中,叛軍大將武威大將軍屠魯扎軍帳中燈火通明。 屠魯扎高高踞坐在帳中首座,聽完斥候稟報的消息,微微蹙起眉頭,“諸位將軍,”開口詢問道,“這支周軍猛扎子闖到咱們的地盤,究竟打的什么算盤?” 帳下屬將亦多頗有不解。一名老將認為乃是周軍誘敵之策,另有人認為乃是別有用心。眾將言語之間諸多猜測,爭執(zhí)不下。 小將賀松虎立在帳尾聽得眾將爭執(zhí)不休,心中不耐煩,猛的揚臂大聲道?!肮芩鞘裁粗饕?,咱們干上去就是了。” “這支周軍入清河如入無人之境,便沒將咱們大燕的威風看在眼中?!痹奖娚锨耙徊剑虻毓笆窒蛲吏斣埫?, “末將請命領(lǐng)五千人馬追擊這支周軍?!泵济粨P,鏗鏘道,“定將這支周軍剿滅在大燕境內(nèi),也好叫大周的人,瞧瞧我等的厲害?!?/br> 屠魯扎聞言心頭被這小將激情燙的一熱,揚眉喝“好。我準你就是!”將一支五千人的兵符擲于何松虎。 “你此去一切有安全為要?!编嵵囟摚扒浦苘娦兄?,若這支周軍尚在咱們地盤,便盡速追擊全殲;若這群龜孫子已然及時退返入周地,便要謹慎些,立時收束兵力回來,莫殲敵不成,反將自己送進了周軍的口袋。,” 何松虎鏗鏘應(yīng)“是。”拱手慨然允諾,“大將軍放心,末將定然全殲此軍,將敵軍首領(lǐng)的腦袋取來給你盛酒喝!” 作者有話要說: 重逢了,當當當當撒花! ******** ******** 大周世宗皇帝和顧皇后的愛情故事,從這個時序白河重逢開始。表面雖清淡,內(nèi)里潛伏著的情感卻洶涌。關(guān)于這個重逢章節(jié),大家如果有興趣,可以觀看上部《天恩》番外《十二月圖》對照參看。如果沒興趣就算了,僅觀看本文不影響閱讀體驗。 另外:上部小說教給作者君一個經(jīng)驗:作者要從自己的小說中抽離出來,盡量保持客觀立場。 所以本部作者有話柳柳會盡量克制,少說跟小說情節(jié)相關(guān)的評論。 ps:如果我自己真的忍不住的話,會在自己的私人地盤——微博上吐槽的。所以老朋友們?nèi)绻幌M磫渭兊墓适?,可以只守在晉江。如果希望瞧一瞧柳柳其他本書相關(guān)更私密的想法吐槽,可以移步微博哈。微博在網(wǎng)頁書頁上掛著,可以直接點進去?;蛘呶⒉┧炎髡呙?。 愛你們! 繼續(xù)潛水碼存稿去了! ☆、第四章 第四章 2017年7月7日 **************** 白河河水潺潺流淌,無憂無懼,猶如亙古如此。姬澤鳳眸凝望著少女,出聲像是徐徐流淌的河水,“自當日你落水的消息傳來,朕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你,你——還好吧?” 顧令月唇邊泛起淺淺的微笑,“圣人不是已經(jīng)瞧見了么,我很好?!笔帐暗粜闹袩﹣y的心緒,揚頭重新凝視姬澤,“這兒并非是周地,而是叛軍地盤,圣人您萬金之軀,合該坐鎮(zhèn)東都,怎么會來這兒?” 姬澤聞言逡巡著少女神情,察覺到了少女埋藏在完美笑容下細微抵觸之情,眸光微微一黯。 他曾經(jīng)在無數(shù)暗夜祈求上蒼保佑顧令月平安,今日終于尋找到少女蹤跡,心中喜悅自然不必分說。直到這一刻,方覺出這份喜悅之情中攙著的沙子,卻沒有踏實到極處, “朕是特意前來這兒接你?!彼馈?/br> 瞧著顧令月眸中露出的一絲詫然之色,微微一笑,“你去歲在黃河上出事之后,朕便命人在河北諸地中搜尋你的下落。近來聽聞了你的消息,放心不下,便索性親自前來一趟,接你回大周?!?/br> 顧令月聞聲忍不住又瞧了姬澤一眼。 傍晚絮絮河風吹拂著她散落的鬢發(fā),卻吹不去少女面上的復(fù)雜之意。“您是萬盛之君,身上系著萬千子民的安危。為阿顧一小小臣女如此行事,著實太輕妄了!” 姬澤抬頭,定定的瞧著面前少女,似乎要將少女的眉眼神情一一鐫刻在心中,“朕思及阿顧安危,便時時記掛懸心。實不肯獨自安坐于洛陽,將接應(yīng)你的事情交托于旁人之手?!?/br> 他抬頭微微一笑,聲音朗朗充滿自信之意, “叛軍如今內(nèi)亂自起,權(quán)利糾葛,沒有功夫來理會旁的事情。且神策軍乃朕傾心鍛煉的新軍,戰(zhàn)力非凡,足以護衛(wèi)朕的安全。阿顧不必擔憂。” 顧令月聞言默然,良久之后,方道,“臣妹多謝您的這份心了!” 姬澤微微一笑,頓步伸手將少女被河風吹亂的發(fā)絲捋到耳后,目光殷殷深沉,猶如盛著萬千宇宙,“阿顧這般,就是和朕生分了!咱們自小一處長大,朕愿意為你做任何事情,何況只走這么一趟?!?/br> 顧令月默默無言,一時之間思及前塵往事如今場景,竟覺悲喜交集,無助的情緒翻滾,在心中交煎。 面前的太陽緩緩的落下,河邊的風變的迅疾起來,帶了一絲涼意。少女身子嬌弱,禁不住涼風吹折,不禁打了個哆嗦。 姬澤察覺到,解開自己身上的大氅替顧令月披在身上, 顧令月只覺身子一沉,大氅帶著男人身上的暖意包裹在自己身上,迅速回暖手腳。她留戀這樣的溫暖,卻覺大氅上男人特有的氣息太過濃厚,微覺不適。耳中傳入姬澤沉沉的聲音,“阿顧,朕乃大周的帝王,心中所置,自是江山皇族為首。但朕的心中同樣有你。你要記得,”注視著少女, “在這世上,如今你是朕最看重的人。沒有人在朕心目中的分量能比諸于你。日后大可活的暢意些?!?/br> 顧令月聽著皇帝聲音入耳,卻未入心。覺姬澤離的自己的距離太近,甚至能近距離清楚的看到夕陽在皇帝長長的睫毛下投下的陰影。這般距離太具有侵略性,令自己渾身不適。稍稍退了一步,方覺喘了一口氣,略做輕松,別開頭去,“圣人說笑了!” 姬澤神情微微一黯。微笑道,“河風日涼,你身子弱,禁受不住。咱們回去再說吧!”打了個呼哨,一匹駿馬從遠方飛奔而止,毛色飛揚,俊逸的像是一朵奔跑的飛云。飛快馳到近前,唏律律高叫了一聲,身軀高大,神駿不已,皮毛泛著油亮光澤。 顧令月望著面前的高頭大馬,不禁退后一步?!岸嘀x圣人厚意。只是這御馬神駿,阿顧身子不適不方便乘坐,不勞煩您。便讓硯秋送回去也就是了。” 抬起頭來去尋硯秋,卻啞然失聲。 白河晚風悠悠,河灘上空蕩蕩沒有一人蹤影。 硯秋這丫頭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回避走了。 姬澤瞧著顧令月眉宇之間的茫然之色,唇角微微一翹,“你若是尋剛剛那個女婢的話,她此前退下了,前去向行人司秋部司使蔡小昭述職,怕是一時趕不回來,你若想要回去,怕只能靠朕了!” 顧令月噎住。 她身子嬌弱不足,失了硯秋伺候,竟沒法子獨自回返,只得接受姬澤安置在駿馬馬背上。抓緊韁繩,覺身后勁風依然,姬澤安然坐于身后。 隨即輕輕將自己擁在懷中, 策馬前行。 駿馬抖了抖蹄子,仰起頸項希律昂叫一聲。載著二人緩緩的向著白河莊回走。 遠方的地平線吞沒了天地間最后一絲夕陽光輝,暮色漠漠。 駿馬昂著頭在村道上行走,二人在馬背之上前后相擁,衣裳肌膚難免有微微交接之處。顧令月面上微微泛紅,神情顯露出幾分不自在的神色來,姬澤卻覺心曠神怡,佳人在懷,歲月靜好,一時之間心中倒生了一絲淺薄愿景,愿這返回村頭小院的道路無限漫長,長長遠遠。 村東頭農(nóng)家小院被神策軍里三層、外三層戍衛(wèi)起來,行人司使蔡小昭斜倚在院門外角落,身影纖秀,茶眸靜謐,安靜等候。遠遠的見莊子暮色蒼茫,皇帝與宜春郡主同乘一匹駿馬,自莊道上緩緩而歸,微微垂頭,掩飾住眸中露出了些微訝異神色。 院門處,姬澤回過身來,攙扶顧令月從馬背上下來。佇立原處,瞧著侍女硯秋服侍著顧令月入內(nèi)裊裊背影,鳳眸深深,含著尋常人無法猜透的灼灼光芒。 蔡小昭在暗影之中垂下頭,心中默默的為這位宜春郡主的分量級別又加高了一級:此前雖已覺皇帝對宜春郡主甚為看重,今兒見了這宅子面前的一番情景,心中方隱隱有了一分猜測,許是這位郡主在年輕的皇帝心中的地位,比自己想象的還要高的很多。 禁衛(wèi)統(tǒng)領(lǐng)李伏忠上前一步,單膝跪地參拜,“圣人?!?/br> “——白河莊處叛軍之地,隨時可能會有叛軍襲擊,并非安全之所,不宜久留。如今郡主既已平安接回,咱們是否立即返回啟程?” 姬澤瞧著廂房藍花布簾遮住少女身影,方收回目光,垂下鳳眸聲音清冷,“禁衛(wèi)軍一路急行軍趕來,休整小半個時辰。下晌咱們就出發(fā)?!?/br> “是?!?/br> …… 天地間最后一絲暮光被夜色吞沒。顧令月回到東廂屋中取了行李,從屋子出來,小院空蕩蕩的,尤老婆子領(lǐng)著孫子衛(wèi)奴立在臺階下,神態(tài)戰(zhàn)戰(zhàn)兢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