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jié)
果然,推開門,那張臉緩緩抬起,依舊是從前那副清雅文秀,從容如許的模樣:“你來了,大將軍,不介意我請你飲一杯,為你踐行吧?” 鶯歌低下頭,默默退出房間,為兩人細心關(guān)好了門。 駱秋遲仍舊站在門口,與那道青衫對視著,忽然一笑:“我就猜到是你,看情形……你是走出來了?” 伸手徐徐斟了一杯酒,付遠之對駱秋遲的問題避而不答,只是淡淡道:“駱秋遲,那日在林中,你說我們很早以前就是朋友了……你是認真的嗎?” 駱秋遲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一屁股坐在付遠之對面,毫不客氣地端起那杯酒,一飲而盡后,對付遠之眨了眨眼,歪頭一笑:“我的付大公子,別再繞圈子了,你心底明明比誰都清楚,你若覺得是虛情假意,你今日還會叫我前來嗎?” 付遠之見他一身鎧甲,英姿勃發(fā),卻是滿臉無賴,一副十足的“軍痞”模樣,也禁不住笑了:“同蠢人打交道多了,我倒忘了,跟聰明人說話是不需要拐彎抹角的?!?/br> 他繼續(xù)抬手,慢慢為自己滿上一杯酒,動作優(yōu)雅得像一幅畫。 從前那個氣度不凡,清風明月般的付遠之,似乎又回來了。 駱秋遲撐著下巴,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忽然又是一笑:“看來,你想清楚了,對嗎?” 付遠之端起酒杯,淺抿一口后,目視著駱秋遲,唇邊也泛起清淺笑意:“正如你所言,天高云闊,我的前方未必沒有一條新的出路,我能做的事情其實還有很多,你說是嗎?” 房中酒香繚繞,駱秋遲盯著付遠之看了許久,笑意愈深,忽然一字一句道:“我如果沒猜錯,你想走的那條路,叫作……與虎謀皮?” 付遠之的手一頓,抬頭望了駱秋遲半晌,俊秀的面容終是笑了笑,緩緩道:“駱秋遲,早知與你這么心意相通,我應該在認識你之初時,便與你深交的?!?/br> 駱秋遲揚眉而笑,不客氣地奪過酒壺,給自己滿滿倒了一杯酒,舉到付遠之面前,徑直與他一碰杯,“現(xiàn)在也不晚啊,你這么有意思的人,什么時候深交都不算晚?!?/br>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長吸口氣,直直望著付遠之,真心實意地嘆道:“真的很高興,你能回來,更高興,接下來那段路,有你這么卓異的同行者?!?/br> 兩人久久對視著,有什么無聲浮動在彼此之間,一切再不需要贅言,他們抬起手,酒杯一碰,相視而笑。 天大地大,唯心近切。 駱秋遲領(lǐng)兵出發(fā)的第二天,付遠之清晨便出了門,靜靜等在了六王府門前。 他不急不緩,在心中將自己最愛的一本算術(shù)書默背到第三遍時,璇音郡主的馬車總算出現(xiàn)在了薄霧中。 郡主有狩獵的習慣,付遠之不動神色地望著那輛馬車靠近,一點點握緊了手心。 那道身影終是從馬車中下來了,他調(diào)整了自己的呼吸,清了清嗓子,徐徐步出,笑道:“郡主今日又捕到什么好獵物了?” 璇音郡主扭頭望來,驚喜不已:“遠之哥哥!” 她欣喜地連車上的獵物都顧不上,只踏著一雙明艷的靴子,裙角飛揚地向他奔來。 付遠之站在原地,臉上依舊掛著從前一貫的笑容,只是眸中映出的,卻是白茫茫的一片長空。 前路漫漫,與虎謀皮,還要多久,才能等到撥云見霧,重現(xiàn)清明的一天?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困于雪谷 ☆、第一百零五章:困于雪谷 半年后,括蒼谷,大雪紛飛,天地一白。 主營前,兩個守衛(wèi)凍得嘴唇都發(fā)青了,睫毛上甚至都凝成了一層薄薄的霜,其中一個打了個噴嚏,搓著手道: “奶奶的,這場大雪到底啥時候才能過去?。康易宓睦轻套觽兙褪卦诠韧?,這援兵和糧草卻到現(xiàn)在還沒送來,再這樣僵持下去,只怕咱們不是死在敵軍手里,而是被這大風雪活活凍死的!” 另一個年紀稍長一些,微皺了眉頭,低聲喝道:“行了!不要說這種喪氣話,兩位將軍都還在咱們前頭扛著呢,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年輕的那個繼續(xù)搓著手,呵了口白氣出來,依然滿臉忿忿:“我才不是抱怨呢,我就是替兩位將軍感到不值!” 他一把揪起胸前的衣料,里面單薄至極,甚至可以說是空蕩蕩的,根本無法御寒。 “你自己捏捏!捏捏這身上的衣服,里面的棉絮都是些什么玩意兒!還不知被上頭吞了多少油水進去!” “還有我們吃的米面,運來的大部分都發(fā)霉了,兩位將軍在前線沖鋒作戰(zhàn),浴血殺敵,難道還吃不上一碗白米飯嗎?” 他越說越激動,又是心寒又是氣憤:“怕就怕我們在這天寒地凍的山谷里,跟著兩位將軍咬牙拼命,皇城里那些官老爺卻吃香的喝辣的,踩著我們的血rou,發(fā)著國難財,坐享我們用一條條生命換來的金山銀山……” 說到這,他眼前又閃過前幾次血戰(zhàn)之中,那些前赴后繼倒下的兄弟,不由哽咽了喉頭,眸中淚光閃爍,一時再也說不下去。 年長沉穩(wěn)的那個也紅了眼眶,卻吸了吸鼻子,對他道:“祥子,忍一忍,別再說了,要不然……眼淚會在臉上凍住的?!?/br> “眼淚凍在臉上不可怕,凍在心里才叫人難受呢,我就是為咱們兩位將軍不平,要沒有他們,狄族的狼崽子早殺進皇城了……” “這話可不能再說了,兩位將軍聽到了,你定要挨罵的!” 這場從春跨越到冬的大戰(zhàn),誰也沒有料到會如此艱難苦熬,那跋月寒帶領(lǐng)的狄族士兵兇猛異常,惡狼一般,若非駱秋遲與杭如雪奮勇抗擊,恐怕大梁早已陷入不堪境地。 他們輾轉(zhuǎn)幾處戰(zhàn)場,一點點收回被攻掠的城池,如今退到這處括蒼谷,戰(zhàn)事已到了最關(guān)鍵的時候! 這括蒼谷乃大梁一處重要關(guān)口,若是能將其守住,扛過狄族最后一波進攻,一舉退敵,那么平息戰(zhàn)火便指日可待了! 大梁有兩位這么強硬的將軍,狄族也耗不起,他們兇悍,那兩個殺神比他們還要兇! “相信咱們的兩位將軍吧,他們都不喊苦不喊累,誓死不退,寸土不讓,咱們還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他們一定能干掉那跋月寒,打贏那群狼崽子,帶咱們回家鄉(xiāng)……” 營前年長的守衛(wèi)正感嘆間,遠處忽然傳來一道急切的吼聲:“杭將軍中箭了!劉軍醫(yī)、霍軍醫(yī)、司馬軍醫(yī)何在?速速前來,快趕到主營來救人,快!” 隨著這一聲乍然響起,幾個滿臉血污的士兵,抬著一具擔架朝主營飛奔而來。 “駱老大,杭將軍怎么了?”營前兩個守衛(wèi)連忙上前,對旁邊緊隨而來的駱秋遲焦急問道。 因駱秋遲性情灑脫豪爽,大半年里早已與軍營的兄弟們打成了一片,大家對他熟絡親近,口頭上都不叫他將軍,反而習慣地喚他一聲“駱老大”。 當下,駱秋遲揮揮手,臉上鎮(zhèn)定如常:“沒什么大事,別嚷嚷了,還嫌大家伙不夠慌嗎?” 擔架被抬進了主營中,幾位軍醫(yī)此刻卻帶著人手分散各處,一時難以趕來,杭如雪的部下又開始心急如焚起來:“怎么辦,這可怎么辦……” 駱秋遲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推出了營帳,“沒有軍醫(yī),還有老子呢,你們別在這添亂了!” 他掃過嘩啦啦圍上來的兵士們,冷喝道:“干嘛呢?干嘛呢?不要做自己的事了嗎,都圍在這干什么?” “不過中了支羽箭罷了,上頭又沒有淬毒,老子替他拔了就是,這點小傷你們的杭將軍還扛得起,不要一個個擺出哭喪的臉來!” “行了,老子現(xiàn)在就進去給杭將軍拔箭,你們守住外頭!” 駱秋遲頓了頓,冷厲的目光又掃過外面一圈兵士,單手叉腰,不怒自威。 “再說一遍,都他媽別慌!要是有誰敢借機生事,煽風點火,弄得人心惶惶,動蕩不安,老子第一個斬了他!” 營帳里燃著火盆,駱秋遲踏進時,將披風一把脫下,隨手拋在地上,抖抖身上的風雪,走向擔架邊。 “杭大姑娘,怎么樣,死了沒?” 他也不啰嗦,手腳麻利,一邊拿出隨身帶的藥粉,快速灑在杭如雪傷口處,為他止血止痛,一邊比量著那羽箭深淺,問道:“還撐得住嗎?” 杭如雪仰面朝上,羽箭傷在他腰腹處,那里正汩汩流著黑血,他臉色蒼白,望著帳頂,“你少在我耳邊吼兩聲,我大概能活久一點?!?/br> 駱秋遲揚唇一笑,按住那傷口附近,彎腰貼向杭如雪耳邊,輕輕吹了口氣:“老子悄悄跟你說一聲,你有個心理準備,其實這羽箭上面淬了毒,我沒聲張,是怕動搖軍心?!?/br> 杭如雪一雙眼陡然瞪大,駱秋遲在他耳邊接著道:“從前在青州跟跋月寒交戰(zhàn)時,他跟他的那群狼崽子就老愛用這招,如今過了這么久,我瞅著這上面的毒居然還是一樣的,也沒精進個□□方子啥的,你說他是不是太不思進取了?” 杭如雪臉上的神情更怪異了:“駱秋遲,我現(xiàn)在不太想同你開玩笑,我想我需要一個軍醫(yī)……” “一個軍醫(yī)頂個屁用,就算十個軍醫(yī)過來,只怕一下也難以解開這上面的毒!跋月寒之所以不思進取,就是因為這個毒夠厲害,夠猛烈,別說放倒人了,毒死幾頭牛馬都綽綽有余!” 杭如雪眼睛瞪得更大了,臉色沒有一絲血色,艱難開口道:“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說,我就必死無疑了是嗎?” 駱秋遲在他肩頭拍了拍,身子又彎下了些,嘴巴皮子都快碰到他耳朵了,“老杭啊,跟你打了這么久的仗,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其實吧,我也挺舍不得你的……” “雖然有時候同睡一張床,你老說我身上有血腥味,嫌棄我,還愛把我擠下來。但這不是沒辦法的事嘛,好幾次戰(zhàn)況緊急成那樣,我哪來得及洗澡啊,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有潔癖嗎?再說了,我也不想抱著你睡啊,有那條件我還想抱著我家小猴子呢……” 杭如雪咳了兩聲,一張俊臉更蒼白了:“說重點。” “重點就是……”駱秋遲勾起唇角,氣息溫熱縈繞間,眼中慢慢盈出笑意:“霍軍醫(yī)給的這麻沸散還真好用,老杭,恭喜你逃脫一劫!” 杭如雪一怔,駱秋遲已將拔下的羽箭往地上一扔,沖他眉飛色舞道:“怎么樣,老子動作是不是快如閃電?無聲無息就把你給辦了?杭大姑娘,服不服老子?” 杭如雪還沒回過神來:“你,你什么時候拔的?” “就剛才啊,說老子跟你一起睡覺的時候!” 杭如雪如醍醐灌頂,心中霍然明白過來,難怪他方才亂七八糟說了那么一通,原來就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給他拔箭。 “那,那你說的那個毒……” “是真的,不過沒我說那么夸張,你放心,老子能用內(nèi)功替你逼出大半,但剩下的一些……” “剩下一些逼不出嗎?那怎么辦?” 駱秋遲叉了腰,往那傷口處看了又看,嘖嘖搖頭,一副無奈模樣:“還能怎么辦,只好委屈一下我這個飛翎將軍,紆尊降貴,勉強用嘴巴幫你吸出來了唄!” 杭如雪臉色陡變,嘴唇翕動著:“你,你當真的?” “人命關(guān)天,老子還騙你不成?”駱秋遲又按了按傷口,打量著杭如雪道:“喂喂喂,你那是什么表情,老子還嫌棄你,壓根不樂意好嗎?你要是不想讓我吸就算了,我現(xiàn)在就走,反正只有一些余毒,以你的底子,要不了命的,大多以后留點后遺癥,腰間短一截,走路歪歪扭扭些,拄根拐杖,照樣上陣殺敵,威風八面……” “等,等等!”杭如雪猛地伸出手,一把揪住駱秋遲,“你,你……不要耍我?!?/br> “愛信不信,男子漢大丈夫別磨磨唧唧了,吸不吸快點,一句話的事!” 營帳外,兩個守衛(wèi)焦心不已,年輕的那個耐不住了,壓低聲音道:“怎么,怎么這么久,不會有事吧?” 年長那個眉頭一皺,一揮手,“別瞎說了,駱老大在里面守著杭將軍呢,不會有事的!” 嘴上雖這么說,他心里卻也七上八下的,一時沒什么底。 那年輕的見他這副模樣,再按捺不住,身子不易察覺地往后挪了挪,微微偏了頭,伸手將那簾子撩開了一條縫 ,小心翼翼地往里瞅了一眼。 這一瞅,嚇得他猛退兩步,倒吸口氣,臉上的神情跟見了鬼似的。 年長那個忙將他一拉,壓低聲喝道:“祥子你干啥呢,駱老大才說了咱們不要亂,別搞得人心惶惶……” “不,不是,我是看見……” “看見啥了?” “我看見,看見咱們駱老大……蹲在杭將軍旁邊……” “蹲在旁邊?蹲在旁邊干什么?” 祥子憋紅了臉,再說不出口,那年長的見他這個樣子,終于忍不住,也偷偷往后撩了下簾子。 這一看,他呼吸明顯一顫,卻是趕緊放下簾子,嚴肅地扭過頭,對著祥子咳嗽兩聲,叮囑道:“少見多怪,這分明在療傷呢……那啥,把嘴巴閉嚴實了,不許說出去,聽見沒!”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跋月寒夜襲 ☆、第一百零六章:跋月寒夜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