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遠之眸中也泛出淚光，他咬牙道：“我，我……我不明白，難道孩兒的前途就一定要系在女人身上嗎？孩兒靠自己照樣能夠出頭！那駱秋遲當(dāng)著皇帝的面，連公主的婚事都敢拒了，孩兒就連他都不如嗎？”

    “糊涂！”鄭奉鈺紅著眼厲聲喝道：“你跟他怎么能比呢？他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你出自世家高門，是相府堂堂的大公子，你要找的夫人必須門當(dāng)戶對，對你日后的仕途有著莫大助力，聯(lián)姻這條路，大梁多少世家權(quán)貴都走了，偏你不行嗎？”

    屋外冷風(fēng)呼嘯，屋里靜了許久，付遠之終是閉上了眼，聲音蒼涼：“母親，我有些累了，讓我獨自靜一靜吧。”

    鄭奉鈺的拐杖敲擊著地面，掩門而去的一刻，只留下冰冷的一句：“前路漫漫，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吧?！?/br>
    月光煞白地投在那道身影上，他頹然地滑坐在門邊，忽然捂住臉，淚水無聲漫過指尖，寂寂無邊的黑暗像一頭無情的猛獸，終將他徹底吞噬……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yù)告：西夏王駕崩

    ☆、第九十章：西夏王駕崩

    狂風(fēng)呼嘯，電閃雷鳴，滂沱大雨籠罩了天地間，一片凄寒。

    西夏王宮，燭火搖曳，一堆人跪在門外，領(lǐng)頭者一身鎧甲，風(fēng)塵仆仆，似乎剛從戰(zhàn)場回來。

    他滿面悲痛，望著那扇朱紅的大門，咬牙淚流：“大哥，大哥……”

    門內(nèi)榻邊，一道纖秀身影坐在簾幔間，緊握床上人的手，淚光閃爍：“元昊，純佑回來了，你要不要見一見你……”

    那床上的男子面容蒼白，眼窩深陷，憔悴無比，雖病重到這般地步，卻也不難看出往日的英武不凡，他輕輕抬起手，撫上了簾幔間那道清麗身影的臉頰，對她低低一笑：

    “讓那臭小子再等會兒吧，本王召了他那么多回，他卻在外頭打仗打上了癮，還以為本王騙他回宮，給他指婚，要逼他成家，這混小子現(xiàn)下悔斷腸子了吧，本王縱是想看他成家立業(yè)，也沒有機會了……”

    那道清麗身影強忍住淚水，握緊了床上人的手：“元昊，不要這樣說，你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長兄如父，你忍心在純佑還未成家的時候，就撒手而去嗎……”

    那床上的男子心疼地伸出手，撫慰道：“別哭，別哭，葉陽，你不要掉眼淚，本王最喜歡看你笑了，你笑起來像西夏的鳳凰花一樣燦爛……”

    “本王還記得，你是進宮三年后，才第一次對本王露出笑臉，時間過得可真快啊，本王想過要與你攜手一世，卻未料竟要先走一步了，好在這最后一段路，還能有你陪伴，本王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

    床上的男子笑了起來，臉色愈發(fā)蒼白，輕輕道：“葉陽，你陪本王說說話吧，本王心里有許多話想對你說，可本王打了半輩子仗，粗人一個，比不得你們大梁的男兒文雅，總害怕在你面前說錯什么，惹得你不高興了，又不對本王笑了……”

    “其實本王知道，你心里還有個人，是本王將你搶了過來，你人雖留在了西夏王宮，心卻從來沒有屬于過這里?！?/br>
    “那幾年，本王常?？吹侥阕诖跋掳l(fā)呆，你一定是在想著那個人，你還畫了許多他的畫像，雖然全都悄悄燒掉了，但本王統(tǒng)統(tǒng)都知道……”

    “別說了，元昊，不要再說了……”女子清麗的臉上落滿淚水，擦也擦不盡，那床榻上的男子卻笑了笑，呢喃道：“不，本王要說，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

    “你不知道，那年在大梁皇宮里，九國盛宴上，本王見到你的時候，心跳得有多快，但那其實不是本王第一次見你，本王第一次見你是在一片竹林里，你大約是不記得了……”

    “那時你穿著一身青青長裙，抱著一只雪白的小狐貍，奔跑在陽光下，不小心掉落了一只鞋子，本王拾到了，忙追了上去，將鞋子還給你，還問了你的名字，你卻只對本王笑了笑，抱著小狐貍一溜煙就跑開了，本王那時還在想，是不是自己生得太兇了，將你嚇到了……”

    “后來在宮宴上又遇到你，本王才知道，你叫葉陽?！?/br>
    “盡管你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那，不茍言笑，本王卻知道，你是個多么活潑的小姑娘，你笑起來有多么好看，可惜后來那么多年，你進了本王的西夏王宮后，再也沒有笑過了……”

    女子伏在床頭，肩頭顫動不已，淚水模糊了視線，那只大手輕輕撫過她的長發(fā)，好似歲月凝固在了指尖。

    “這么多年來，本王沒有再娶別的女人，只守著心中的小姑娘，可惜，我的小姑娘……不愿生下我的孩子，你以為本王不知道，其實你私下吃的那些藥，本王比誰都清楚，本王多心疼啊，卻假裝不知，從來不去揭穿你?！?/br>
    “本王總想著，歲月漫長，你總有一天能真正放下，能真的接受本王，心甘情愿地為本王誕下子嗣……可惜本王到底看不到那一天了，不過也好，你沒有孩子做牽絆，本王也便還能為你安排一條后路?！?/br>
    男子閉了閉眼，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似乎頗為疲倦，他望著那張?zhí)鸬那妍惷嫒?，輕輕笑了笑：“葉陽，去把純佑叫進來吧，本王有話要對他說?！?/br>
    那道清麗的身影淚流滿面，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搖著頭泣聲道：“不，讓我再陪你一下吧，元昊，我想再聽你說說話……”

    男子揮揮手，又笑了笑，放柔了語氣，像哄小姑娘一般：“聽話，把純佑叫進來吧，本王有些事情要交待給他?！?/br>
    簾幔間，淚眼朦朧的女子終是起身離去，卻才走幾步，又被身后的男子叫住了：“葉陽?！?/br>
    他喚得那樣溫柔，神情那樣從容，如回光返照般，依稀間又重現(xiàn)了往日的英姿風(fēng)采，那道清麗身影與他遙遙對視間，忽然淚如雨下。

    男子卻是揚起唇角，一字一句：“葉陽，以后的日子里，你要多笑啊……這么多年來，你在我心中，始終還是那個在陽光下奔跑的小姑娘，永遠都是……我的小姑娘。”

    宮門一關(guān)，葉陽公主等在外面，聽著外頭的凄風(fēng)苦雨聲，滿面淚痕，一顆心都凍僵了般，不知過了多久，那朱紅大門才再度打開。

    她霍然扭頭，只對上一雙沉痛的眼睛，身形高大的男子一襲鎧甲，手里捧著一方匣子，對上她的目光，兩行熱淚陡然落下，悲慟不已：“大哥……走了?！?/br>
    轟隆一聲，屋外雷電交加，風(fēng)雨驟狂，那道清麗的身影怔了怔，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渾身顫抖間，忽然整個人癱軟下去，發(fā)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泣：“王上！”

    她長發(fā)散開，是那樣悲痛欲絕，伏地慟哭間，耳邊卻驟然響起一個含淚的聲音：“王嫂，這匣中是大哥為你擬的一道旨意，從此往后，你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去留了，不會再有任何地方將你困住了……”

    “大哥希望，你以后都好好笑著，再活回從前的那個葉陽公主。”

    強忍熱淚的字字句句中，伏地痛哭的那道身影一怔，抬起頭，亂發(fā)下的一張臉淚痕交錯，眸光空空地望著前方，仿佛失去了心神，整個人恍惚起來……

    她忽然在這雷電交加的雨夜記了起來，那一年的那一日，那一片盛夏的竹林之中，她的確是遇見過他的。

    那時她抱著小狐貍溜出去玩，興奮飛奔間，掉落了一只鞋，他撿了追上來，低頭笑著問她：“小姑娘，這只鞋子是你掉的嗎？能告訴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嗎？”

    那天的陽光真好，透過枝葉斑駁投下，風(fēng)中是草木的清香，他衣袂飛揚，英俊的眉眼溫柔得像個夢。

    大梁，盛都，云聚云散，天地蕭蕭，穿過宮墻的風(fēng)一日比一日冷。

    寒冬漸漸來臨，轉(zhuǎn)眼大梁一年一度的冬日祭祀大典也將至了，以往這個時候，宮學(xué)都要選出一男一女兩位弟子，在祭天儀式上擔(dān)任“神引使者”的身份，點燃祭天神火，連結(jié)神明與大地，祈求老天保佑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

    這兩人有著重要的象征意義，一定得出自世家權(quán)貴，顯赫高門才行。

    以往數(shù)年，擔(dān)任“神引使者”的兩人一直是付遠之與聞人姝，今年卻有些特殊，梁帝直接欽點了駱秋遲與聞人雋，一個寒士，一個庶女，這在過去是不合規(guī)矩，完全沒有資格的，今年卻有些什么不知不覺就改變了。

    眾人只當(dāng)駱秋遲成為了梁帝身邊的新晉紅人，卻不知，梁帝除卻看重外，此舉還暗含了一番不能為人道的決心。

    他在寫下這兩個人的名字時，意味深長地喃喃了一句：“既要打破門閥權(quán)貴，變法革新，便從這里開始吧……”

    年末時分，宮里宮外都開始忙了起來，當(dāng)?shù)谝粓龃笱┞湎聛淼臅r候，月光清冷地照在奉國公府門前，一地如銀。

    杭如雪抱著一本書，來向聞人雋辭行了。

    聞人雋被叫出來時還有些發(fā)懵，鼻頭凍得紅紅的，漆黑的眼眸在月下像只小鹿般，一眨一眨地問道：“杭將軍，你，你要去哪里呀？”

    杭如雪淡笑道：“去西夏，接葉陽公主歸國，大概能趕在祭祀大典上回來?！?/br>
    聞人雋聽后有些恍然大悟：“是那位遠嫁西夏的小葉公主嗎？難怪，今年的祭祀大典準備的事項格外多，辦得格外隆重一些，想來也是有迎接公主歸國的緣由吧？”

    西夏王駕崩一事她也有所耳聞，那位小葉公主據(jù)說得了詔書，從此可以歸國，再也不離開故土了，她在外漂泊浮沉近十年，如今總算能夠重回大梁，也算落葉歸根，得了一番圓滿的結(jié)局。

    聞人雋正唏噓間，杭如雪已經(jīng)點點頭：“對，就是那位小葉公主，陛下極其看重她，命我務(wù)必將人護送回來，我即刻便要動身了，西夏路途遙遠，也許要去一段時日，所以我才來向你告別……順便，把這本書送給你。”

    “書？”聞人雋低頭，這才發(fā)現(xiàn)杭如雪手中還拿著一本書，她微微一驚：“是那本《山海經(jīng)》？”

    “是的，我想送給你?！?/br>
    “為，為什么要把這本書送給我？”

    “沒有為什么，或許……我想放下一些東西了吧?！?/br>
    杭如雪站在風(fēng)雪中笑了笑，一張俊秀的臉龐倍顯白皙清逸，目光也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天不知，地不知，月不知，她也不知，唯獨他自己清楚。

    今夜這場踏雪而來的告別有著獨特的意義，送出的也不僅僅是一本書，那些朦朧的情愫也將隨風(fēng)而去，在他心中徹底放下。

    似一朵長錯了季節(jié)的花骨朵，還未盛開，便已結(jié)束。

    月光灑滿杭如雪全身，他望著聞人雋，忽然笑道：“如果駱秋遲待你不好，你一定要告訴我，我會替你教訓(xùn)他的?！?/br>
    聞人雋長睫一顫，有些懵懂，不明白杭如雪為何要對她說這些，她看著他唇邊的笑意，卻是陡然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開口道：“你，你還在懷疑他是……”

    “是與不是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焙既缪┹p輕打斷道：“在他跪在朝堂上，舍棄個人的功名利祿，為天下寒士請命的那一刻起，東夷山君那個身份在我心中就已經(jīng)徹底死去了，從今往后，我只當(dāng)他是駱秋遲，他也只能是駱秋遲……”

    “希望，他不要讓我失望?！?/br>
    清冽的聲音久久回蕩在月下，聞人雋目光一亮，激動不已，她顯然聽懂了杭如雪話中的深意，連忙道：“杭將軍你放心，他絕不會，絕不會讓你失望的！他要做的事情還不只這么一些，他很早以前就同我說過了，他要替天下寒士出頭，要改革大梁官員選拔制度，還要……”

    聞人雋忽然像打開了話簍子般，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簡直將駱秋遲從里到外，從上到下都夸遍了，似乎天底下沒有比他更完美的人了。

    杭如雪終是忍不住笑了：“他在你心中，就這般好嗎？”

    聞人雋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臉上一紅，卻在風(fēng)雪中還是點了點頭，雙眸泛著亮晶晶的光芒：“好，很好，很好很好……你如果當(dāng)真與他深交，就會知道他有多么好了?！?/br>
    “深交談不上，也算并肩作戰(zhàn)過，是個……還不錯的人。”

    能得到杭如雪這樣的評價，已然不易，聞人雋笑得眉眼彎彎，比聽到他夸自己還開心。

    杭如雪見她這副模樣，不由揚起了唇角，一字一句道：“阿雋姑娘，我盼他也能如此待你，不辜負你的這番信任與深情?！?/br>
    “他不會辜負我的?！甭勅穗h想也未想地脫口而出，她笑得無比篤定：“你不知道，他其實，從來沒有辜負過任何人?！?/br>
    “從前不會，現(xiàn)在不會，將來也不會?！?/br>
    “但愿如此?！焙既缪┑恍?，輕聲開口：“阿雋姑娘，我走了，你多保重?！?/br>
    他轉(zhuǎn)身而去，月光披身，終于結(jié)束了這場無人得知的特殊“告別”。

    聞人雋在門前抱著書，目送他而去，那道俊挺的身影沒入風(fēng)雪中，漸行漸遠。

    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有些東西無聲無息地隨風(fēng)消散。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yù)告：故人歸來

    ☆、第九十一章：故人歸來

    “為什么？為什么我還不能出去？娘，你救救姝兒，姝兒不想待在這個鬼地方……”

    竹岫書院后山的偏僻院落中，聞人姝哭得梨花帶雨，好半天的功夫都未停歇下來，坐在一旁的美貌夫人終于忍不住，狠狠一拍桌子：“鬧夠了嗎？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還有一點世家淑女的風(fēng)范嗎？”

    聞人姝嚇得一哆嗦，眼淚淌得更多了：“娘，我，我真的不想待在這了……”

    “自己做出這種蠢事，怪得了誰？你真不像我薛采芩生的女兒，空有一張好面皮，卻是個榆木腦袋，但凡有你幾位jiejie半點聰慧，也不至于淪落到這個地步！”

    薛夫人望著自己這個不爭氣的小女兒，簡直要cao碎了一顆心，聞人姝哭得更加慘兮兮了：“娘，我，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那個賤丫頭爬到我頭上去了……”

    “何止爬到你頭上去了，人家現(xiàn)在是風(fēng)光無限，你爹心尖尖上的寶貝女兒，她那個賤娘在奉國公府快要飛起來了，我都得忍讓她三分，誰叫她家女兒好本事，找了個義勇俠，一個能文能武的麒麟魁首，遞了份《寒門諫書》上去，把皇帝的一雙眼都迷住了，現(xiàn)在可是皇帝跟前的大紅人，今年祭祀大典上，神引使者都由他們兩個來擔(dān)任，你說說我心中是憋著多大一股氣，偏你還不省心……”

    “神引使者？”聞人姝怔了怔，瞪著一雙紅通通的眼睛，不甘咬唇道：“往年的神引使者都是我跟付師兄擔(dān)任，今年居然被他們搶了……”

    提到了“付師兄”，她又心念一動，怯生生地對薛夫人道：“娘，付師兄，付師兄會來看我嗎？”

    薛夫人冷冷一笑：“還想著他呢，我跟你直說了罷，相府的這位大公子，你是攀不上了，人六王爺家的璇音郡主現(xiàn)在纏他纏得緊呢，兩人都一同出游過幾次了，就算你離開這個鬼地方了，出去拿什么跟璇音郡主爭？你以為付遠之他娘是個傻的不成？”

    聞人姝紅著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般，渾身僵硬了許久，才掩面痛哭：“娘，我豈不是，豈不是什么都沒了？難道女兒走錯了一步，后面就全盤皆輸嗎？”

    “也未必?！毖Ψ蛉肆家惶簦o自己倒了杯茶，緩緩道：“前幾日，六王爺去找了一趟你外公，談了些事情，說不準他們會聯(lián)起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