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無奈道：“你們先出去等著。”

    打發(fā)走兩個使女，她雙手扒著松木桶邊沿，下巴擱在手背上，仰臉看李旦，“阿兄，你進(jìn)來做什么？”

    這么熱的天，在凈房里親熱一點(diǎn)都不好玩！

    李旦挑起她的下巴，靜默片刻，拿起梳奩里的玉梳幫她梳頭發(fā)，“王慶之的事，你不必?fù)?dān)憂，再過兩天就該有結(jié)果了?！?/br>
    裴英娘怕打濕一頭墨發(fā)，轉(zhuǎn)了個身，背靠著木桶，讓長發(fā)自然下垂，方便李旦幫她梳攏挽髻，“阿兄你心里有數(shù)就好?！?/br>
    “母親可能要辦一場射禮，論功行賞，到時候我會吩咐屬從把王慶之帶到宴席上去?！崩畹┦稚系膭幼魍Ａ艘幌?，“英娘，不要怕我?！?/br>
    他想讓小十七怕他，只聽她的話，但是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她真的畏懼他了，他又覺得后悔，怕她會被嚇到。

    射禮是宴席上常常舉辦的一種慶祝活動，以示朝廷上下時刻居安思危，不忘武備。

    初唐時，尚武風(fēng)氣濃厚，文臣也能舞劍上馬，但凡射禮，人人都能拉開大弓，射中箭靶。

    后來承平日久，文臣們越來越輕視騎射功夫，只有武將能射中靶心。

    射禮從一開始的人人上場，各有所得，變成武將們顯擺身手，文臣們重在參與的禮儀性活動。

    還沒到重陽佳節(jié)，女皇提前舉辦射禮，不是為了檢驗朝臣們的騎射本領(lǐng)，而是要賞賜群臣。

    這是舊例了，以前將士們得勝凱旋，收繳大批財物牛羊牲畜，皇帝大悅，命人舉辦射禮，靶子立在場中，君臣宗室，都可以上場拉弓。射中靶心者，可以分得大筆賞賜。

    這法子簡單利落，很受歡迎，大家各憑本事?lián)瀑p賜，誰也不必眼紅誰。

    皇帝為了表達(dá)對重臣們的倚重信任，喜歡打開自己的寶庫，讓閣老們自己隨便挑選賞賜，這種賞賜方式是種殊榮，有幸進(jìn)入寶庫的大臣只有那么兩三個。

    而射禮不分官職高低，只要是參加宮宴的官員，都可以上場。

    但凡朝廷舉辦這種類似于“分贓”的比賽，朝臣們很愿意露兩手，反正只要不把箭矢射到天上去，就能得一筆賞賜，何樂而不為？

    李旦讓人把王慶之帶到射禮上去……

    裴英娘明白他的暗示，“母親同意了？”

    李旦嗯一聲，幫裴英娘梳好發(fā)髻。他的手一向很巧，加上平時喜歡看婢女們?yōu)榕嵊⒛锸釆y，梳出來的發(fā)髻不僅樣式簡單大方，還很穩(wěn)。

    裴英娘回頭看他，“阿兄，母親在發(fā)愁治理逃戶的事……”

    “你有什么想法，不必忌諱，照實和母親說。”李旦捏捏她的臉，她在水里泡了半天，臉頰粉融香酥，又細(xì)又滑，他捏著捏著忍不住彎腰親她，“母親得到她想要的東西了，現(xiàn)在草原亂不起來，突厥沒有借口拿我和七兄生事，宗室的叛亂已經(jīng)煙消云散，你不用顧忌我，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裴英娘扣住李旦不知不覺探到水底下的手，“什么事都可以？”

    李旦反握住她的手，手指摩挲她的掌心，“如果你要出去，還是得由我陪同，這一點(diǎn)你要牢記?！?/br>
    裴英娘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催促他出去，“你去外面等著，我……我要起來了。”

    “為什么要出去？”李旦嘴角微微一勾，忽然俯身，直接把她從水里抱起來，水聲嘩啦，“你身上哪一處……是我沒看過沒碰過的？”

    正事談完了，接下來該談?wù)劮蚱揲g的事。

    凈房里的動靜鬧得太大，半夏和忍冬趕緊跑到外間去，關(guān)上房門。

    娘子害羞，這種時候不喜歡她們靠得太近。

    第二天，裴英娘醒來的時候，聽到窗外風(fēng)聲雨聲雷電聲，雨勢很大。

    甘露臺修建在臺磯上，地勢高，裴英娘喜歡支起窗戶眺望風(fēng)景，寢居特意挑了能看到風(fēng)景的主殿。

    雖然大雨滂沱，但天還是一點(diǎn)點(diǎn)亮起來，窗前閃爍著淡淡光斑，倒映出朦朧水光。

    廊下種了芭蕉叢，雨珠打在芭蕉闊大的葉片上，淅淅瀝瀝一片脆響。

    裴英娘在枕上翻了個身，滾進(jìn)李旦的懷抱里蹭幾下，“阿兄，落雨了。”

    李旦也才剛醒來一會兒，沒有起身，堅實的手臂緊緊攬住她，笑著答應(yīng)一聲，“嗯，落雨了?！?/br>
    裴英娘聽著雨聲，感嘆一句，“雨真大?！?/br>
    “是啊，雨很大?！崩畹┱f。

    完全沒有意義的對話，但他們兩人卻覺得很好玩。

    暴雨讓天氣陡然變得涼快起來，甚至有點(diǎn)冷，裴英娘拉緊薄被，往李旦懷里拱。

    李旦拈起一束她散開來的長發(fā)，昨晚她躺在海棠紅衾被間，渾身雪膩香肌，綢緞似的黑發(fā)鋪滿半張床榻，出了一身細(xì)汗，眉間緊蹙，眼角含淚，每一聲喘息都像帶了鉤子，美得動人心魄。

    小十七長大了，該豐滿的地方越來越豐滿，寬袍大袖也藏不住凹凸的曲線。

    果實成熟，滋味甘美。

    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她承受不住時欲拒還迎，似乎想要掙脫，又緊緊纏著他的樣子，嬌艷柔弱中帶著無盡的嫵媚，不由得口干舌燥。

    裴英娘無知無覺，依然緊緊扒著他。

    李旦半天沒聽到她說話，垂眸一看，發(fā)現(xiàn)她又睡著了。

    他笑了一下，側(cè)過臉吻她的眉心，好好睡吧。

    因為天氣變涼，朝食從清風(fēng)飯和冷淘換成鴨花湯餅。

    吃過朝食，裴英娘吩咐半夏鋪紙磨墨。

    外邊的雨勢小了些，宮婢將書案抬到長廊下，攏起竹簾，燒一爐四葉餅子香，香氣清芬。

    萬丈雨簾懸掛，裴英娘沉思半晌后，伏案書寫計劃書。

    逃戶問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治理得好的話，把逃戶數(shù)量控制在一定范圍以內(nèi)，不會危及社稷安危。

    倘若不能有效遏制逃戶的規(guī)模，那么可能會釀成大禍。

    前不久劍南的商隊寫信告訴裴英娘，劍南出現(xiàn)大批逃戶，逃戶們居無定所，三餐無繼，組成光火賊，搶劫過路商隊，給商隊帶來很大的損失。

    在女皇登基以前，社會矛盾并未激化，逃戶數(shù)量在朝廷的掌控之中，女皇登基以后，逃戶問題越來越嚴(yán)重。

    逃戶歷來有之。

    他們流離失所，有些躲進(jìn)豪強(qiáng)莊園或者寺廟道觀，有些則干脆落草為寇，燒殺搶掠。

    農(nóng)民們投靠地主豪強(qiáng)，躲入豪強(qiáng)們的莊園中，租賃莊園的土地房屋種子，實質(zhì)上從民戶變?yōu)楹缽?qiáng)的私人奴仆，借以躲避繁重的賦稅和徭役。

    這種情況是最普遍的。

    因為女皇抑制道教，大力扶植佛教，各地州府興建廟宇，權(quán)貴世家們爭相供養(yǎng)，寺廟經(jīng)濟(jì)極為發(fā)達(dá)。

    因此寺院中也藏有大批逃戶。

    僧道有不納賦的特權(quán)，寺廟道觀在本身擁有的莊田園林之外，還依靠各種手段大肆侵占周圍老百姓的田地，由知客僧代為管理，開設(shè)邸店、貨棧，經(jīng)營生意，獲利頗豐。

    逃戶們依附寺廟，甘為奴婢，或者租賃寺廟的土地務(wù)農(nóng)，也可以借其庇護(hù)逃避賦稅徭役。

    有逃戶選擇應(yīng)召朝廷募兵，或者從事前途晦暗的手工業(yè)、商業(yè)，淪為沒有人身自由的工奴。

    再要么，干脆沿街乞討，混吃等死。

    還有一批逃戶，一不做二不休，干起沒本的買賣，最終變成為害一方的流寇，殺人越貨，無惡不作。

    大批農(nóng)戶逃往他方，不僅會造成賦稅收入方面的損失，還可能會引發(fā)暴動，威脅社會安定。

    歷朝歷代，當(dāng)出現(xiàn)各地農(nóng)戶不約而同奔逃的現(xiàn)象，往往是天下即將大亂的征召。

    裴英娘沒學(xué)過怎么治理朝政，不知道要如何解決逃戶問題，但是她大概知道哪些是不能做的。

    比如不能像平州縣令那樣，用鐵血手段抓捕搜查各地逃戶，一旦坐實逃戶身份，立刻發(fā)賣為奴，這種方法短時間內(nèi)能夠威懾平民，但長此以往，只會導(dǎo)致民怨沸騰。

    也不能像甘州刺史，什么都不做，只知道設(shè)置各種禁令嚴(yán)防老百姓外逃，把老百姓當(dāng)成罪犯看守起來，鬧得人心惶惶。

    計劃書寫好以后，裴英娘吹干紙上墨跡，拿去給李旦看。

    李旦放下手里正忙的事，細(xì)細(xì)看過一遍，刪減了部分內(nèi)容，理清條理，提筆另寫了一篇奏疏。

    裴英娘按著他的修改重新抄寫一遍，派人把奏疏遞交給女皇。

    三天后，女皇在宮城前的廣場舉行射禮。

    她特意提出，射禮當(dāng)天，太子妃須得陪同在她左右。

    滿朝文武嘩然。

    射禮并非尋常宮宴，按理來說女子是不能參加的，女眷們一般在另一邊，中間隔著數(shù)道屏風(fēng)圍幛。

    裴宰相安撫其他朝臣，“太子妃身份貴重，偶爾出格，有何不可？”

    他其實想說，現(xiàn)在當(dāng)今天子是一位女人，女人都能當(dāng)皇帝了，女皇要太子妃出席射禮，有什么好奇怪的？

    射禮那天正逢初一，天氣晴朗，碧空萬里如云。

    廣場上彩旗飄揚(yáng)，當(dāng)中豎起獸皮箭靶，廣場兩邊架起高大的堆壘，防止官員們射箭時不小心射脫箭矢傷人。

    龜茲樂人抱箜篌，摟琵琶，執(zhí)羌笛，大鼓、銅鑼齊備，隨時為官員們鼓噪喝彩。

    女皇身著袍服，端坐在高臺上，淺笑盈盈。她是女子，又年事已高，無法下場拉弓，待會兒李旦會以皇太子的身份第一個上場拉弓。

    高臺下兩溜胡床、繩床，大臣們正襟危坐，每人面前一副食案，案上山珍海味齊備。

    觥籌交錯，酒酣耳熱之際，女皇示意上官瓔珞，“叫十七娘過來?！?/br>
    兩邊回廊里，女眷們正說說笑笑。

    上官瓔珞走進(jìn)回廊后，女眷們連忙停下交談，連奏樂聲都停了，霎時鴉雀無聲。

    所有人同時扭頭，看向裴英娘。

    裴英娘面不改色，起身離席。

    女眷們看著她的背影，各有思量。

    射禮還未開始，裴英娘踏上廣場上鋪設(shè)的氈毯時，大臣們也和他們的妻女一樣，不約而同停下來看著她。

    場中靜了一靜，彩幡獵獵飛揚(yáng)。

    李旦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到裴英娘跟前，牽起她的手，一步一步拾級而上，把她送到女皇身邊，“待會兒我一定會射中靶心，想要什么？”

    裴英娘想了想，“這次的賞賜里有一只瑞獸，據(jù)說是劍南那邊進(jìn)貢的，就要那個罷?！?/br>
    李旦點(diǎn)點(diǎn)頭，回到宴席中去。

    他瘦了很多，走下臺階的身影猶如一棵翠竹，挺拔秀逸，氣度從容。

    裴英娘收回視線，朝女皇行禮，矮身陪坐一旁。

    女皇微笑道，“十七娘，你的奏疏寫得很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