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陵附近的山民說常常在山間看到裴英娘，她飲仙露，食漿果，騰云駕霧，無所不能。

    有人言之鑿鑿，說看見她在揚(yáng)州蕩舟。

    有人反駁說親眼目睹她出現(xiàn)在泰山。

    有南下的商隊(duì)說在沙漠里遇到風(fēng)暴，不知被卷到哪里去了，快要渴死時，得到裴英娘的指引，才能順利找到綠洲。

    從南洋歸來的水手則說裴英娘成了海神，夜里會幻化出各種不同形態(tài)，圍著海船嬉戲。

    每天都有人號稱自己看到裴英娘了，反而有利于她隱藏自己的蹤跡。

    如果她此刻出現(xiàn)在洛陽北市的繁華曲巷間，引發(fā)轟動，事情傳到皇城，那些官吏只會一撩眼皮，從鼻子里哼出一聲不屑，“今兒個又有哪家老者三生有幸，見到皇后顯靈了？”

    小吏們快被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謠言折磨瘋，誰敢咋咋呼呼沖到公廨說看到皇后，他們立馬甩那人幾巴掌！

    大隱隱于市。

    武太后要忙的事太多了，她沒有心思關(guān)注一個被明崇儼預(yù)言會尸骨無存的兒媳婦，而裴英娘前期的準(zhǔn)備工作十分充分，后期又有無數(shù)人在各地炮制各種“皇后顯靈”的神跡，幫她轉(zhuǎn)移注意力，她現(xiàn)在很安全。

    況且，李旦也沒有打算讓她一直躲到武太后死的時候。

    李令月揪揪裴英娘的臉，“你呀你！”她拉著裴英娘坐在床沿邊，“既然來了，凡事有我呢，你就安安心心待在公主府里?！?/br>
    裴英娘甩開拂塵，目光落到李令月的微微凸起的小腹上，目光柔和下來，“胤郎要有弟弟meimei了？”

    李令月嗯一聲，神色平靜，“我留在府中養(yǎng)胎，外面的事影響不了我……阿娘對我到底還是有幾分真心的?！?/br>
    裴英娘拍拍她的手。

    李令月笑了笑，抬手捏裴英娘的臉，“好久沒見到你，你總算養(yǎng)胖了一點(diǎn)?！?/br>
    阿父走的時候，英娘瘦得下巴都尖了。

    裴英娘笑著說，“阿姊也胖了點(diǎn)?！彼D了一下，輕聲道，“胖點(diǎn)好，阿父喜歡我們胖一點(diǎn)?！?/br>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微笑著說起李治生前的一些趣事。

    這一次姐妹倆沒有哽咽流淚。

    乾陵的地下玄宮早已修建好，接下來是一些地面工程。李治已經(jīng)入土為安，帶著他生前最喜愛的古董珍玩、字畫書帖長眠地下。

    逝者已矣，她們懷念阿父的同時，更要好好珍惜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

    不知不覺到了日暮西垂的光景，倦鳥歸巢，遠(yuǎn)處傳來渺遠(yuǎn)的鼓聲，提醒老百姓們坊門即將關(guān)閉。

    “要不要告訴八兄？”李令月看一眼窗外，窗欞間一片璀璨金光。

    她皺眉問，“他知道你來洛陽了？”

    裴英娘搖搖頭，扣著李令月的手，“阿姊，先不要告訴阿兄，一個字都別說，我走之前托人給他送了一封信，他以為我嫌山上悶得慌，跑到新羅去了?，F(xiàn)在時局緊張，我不想讓他分心，等到合適的時候，我會告訴他的。”

    如果李旦知道她此刻也在洛陽，一定會提心吊膽，患得患失，沒法專心應(yīng)付武太后。

    李令月稍一沉吟，答應(yīng)下來，沉聲叮囑裴英娘，“知道的人越多越危險，連三郎也要瞞著。除了我，只要有第三個人在場，你就得戴上帷帽?！?/br>
    不知是不是做了母親的緣故，李令月越來越穩(wěn)重了。

    裴英娘撲哧一笑，“阿姊放心，我曉得輕重，不瞞你說，我在洛陽待了一陣時日，城里各處都有我的人手，皇城和上陽宮那邊我不敢靠近，其他地方不礙事，我既然能偷偷潛進(jìn)來，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覺溜出去?！?/br>
    李令月?lián)u頭失笑。

    姐妹倆親親熱熱說著話，外面使女在叩門，薛崇胤午睡醒來看不到母親，扯著嗓子大哭，乳娘哄不住，只能把他帶到正院來。

    “胤郎多大了，是不是會走路了？”裴英娘戴上帷帽，撥開垂紗往外張望，剪水秋瞳，依稀還是少年時那個狡黠明媚的小娘子，說話間仍然帶著天真的稚氣，“會叫人了嗎？”

    李令月輕輕拍一下裴英娘的手，嗔道：“早就會走了……你這個姨母怎么當(dāng)?shù)?？?/br>
    裴英娘哈哈笑，“好吧，我這個姨母當(dāng)?shù)貌环Q職，那舅母呢？”

    薛崇胤走路還不大穩(wěn)當(dāng)，顫顫巍巍的，乳娘怕他摔倒，一只手放在他背后，小心翼翼扶著他進(jìn)門。

    裴英娘透過垂紗往外看，小小的粉團(tuán)兒，穿戴整齊，頸上掛著瓔珞圈，活潑可愛，進(jìn)房以后，直往李令月懷里撲。

    還沒學(xué)會走，已經(jīng)惦記著跑了。

    她掩好帷帽，唇邊含笑，沒有出聲。

    都說外甥似舅，阿兄小的時候，是不是和薛崇胤一樣粉妝玉琢？

    ※

    寒食前后是踏青游春的好時節(jié)。

    洛陽城的仕女郎君們乘車、騎馬出游，進(jìn)出城門的幾條長街車馬塞道，熙熙攘攘，寶馬香車，華蓋如云。

    與此同時，反對武太后的宗室不甘坐視她竊取李氏江山，紛紛起事。

    宗室們私下聯(lián)絡(luò)：“太后必定誅盡諸王，我等如不起事，李氏絕嗣矣！”

    四月底，瑯琊王沖在博州長史的幫助下募兵起事，因完全不通軍事，很快兵敗，被部下所殺。

    其父越王貞為了響應(yīng)兒子，在豫州起兵，武太后命左豹韜衛(wèi)大將軍鞠崇裕為中軍大總管，率兵十萬前往討伐，越王貞兵敗自盡。

    百花盛放，欣欣向榮的暮春初夏時節(jié)，武太后磨刀霍霍，以徹查瑯琊王和越王叛亂之事為借口，開始一場針對李唐宗室的血腥大屠殺。

    她下令于麗景門別設(shè)推事院，任命武承新為侍御史，武攸暨從旁協(xié)助，負(fù)責(zé)審訊諸王，查明瑯琊王沖的同伙。

    端午佳節(jié)，暑氣蒸騰。

    常樂大長公主因公開咒罵武太后，幫助叛軍購買甲胄兵器，罪不容誅，被逼自盡。

    駙馬趙瑰痛失愛女趙觀音后一直臥病在床，得知老妻也被鴆殺，傷心之下，病發(fā)而亡。

    五月中旬，高祖李淵之子，已是七十歲高齡的霍王李元軌，被甲士裝進(jìn)囚籠之中，流放黔州，不到十天，便死在陳倉。

    其子江都王緒被斬于江都。

    五月末，韓王元嘉與魯王靈夔被武太后親信堵在府中，奉詔在家中自盡，家產(chǎn)盡數(shù)沒收。

    韓王元嘉的三個兒子俱被斬首。

    六月初，高宗李治之弟，已是耳順之年的紀(jì)王慎，被裝入囚車?yán)?，流放巴州，苦苦煎熬一個月后，死在途中。

    紀(jì)王慎的兒子全部被殺。

    舒王也遭到流放，萬幸他身體健壯，熬過顛簸的行程，順利到達(dá)流放地利州。

    短短幾個月內(nèi)，李氏宗室中，霍王元軌、韓王元嘉、舒王元名、徐王元禮、越王貞等滿門被殺，其他親王雖然有個別子孫逃過一劫，但大多數(shù)被發(fā)配至嶺南更偏院的荒涼之地，十不存一。

    武承新搜查瑯琊王的府邸時，發(fā)現(xiàn)他寫給眾位親王、世家姻親等人的信件。

    憑著這些信件，武承新以各種非常人能想象的刑罰手段，栽贓，陷害，威逼，屈打成招，查出越來越多的“同伙”，到最后，受到牽連的人數(shù)超過萬人，幾百戶世家貴族遭到血洗。

    之前武承新手刃宜州刺史，打敗李敬業(yè)的叛軍，少年郎君，立下赫赫戰(zhàn)功，很快揚(yáng)名天下。

    而這場對李唐宗室的大屠殺落下帷幕后，武承新的名字再一次傳遍大街小巷，他成為人人談之色變的冷血酷吏，能止小兒夜啼。

    老百姓們思想單純，武太后聽政多年，頗有政績，他們對圣母神皇并無多大惡感。

    武承新和武承嗣就不同了，作為專門替武太后排除異己、誅殺忠良的鷹犬，他們承擔(dān)了所有人的怒火，是老百姓們最痛恨、最厭惡的jian臣。

    尤其是宗室皇親，恨不能噬其rou，啃其骨，將兩人挫骨揚(yáng)灰。

    ※

    阿福再也不提起蔡凈塵這個名字了，一開始是不敢，后來是不屑。

    投靠武太后并沒有什么可恥的，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想要往高處爬，必須做出犧牲。

    但是武承新連無辜的婦人和孩童都不放過，羅織罪名，構(gòu)害宗親，把做人的基本良知都丟棄了，阿福不承認(rèn)他是以前那個忠誠的蔡凈塵。

    蔡凈塵雖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至少也不是大jian大惡之人。

    現(xiàn)在的武承新，根本就是個草菅人命的屠夫！

    蔡凈塵仍然通過各種方式向裴英娘傳遞消息。他不知道她在哪兒，唯一能確定的是她還活著，于是他堅(jiān)持不懈地提醒她哪些人不可信，哪些人在為武太后密謀什么。

    枇杷成熟的季節(jié)，李令月特意吩咐下仆搜羅來最新鮮的枇杷，給裴英娘嘗鮮。靠著運(yùn)河的便利，洛陽的東西市不缺南方貨。

    裴英娘坐在窗下剝枇杷吃，指間汁水淋漓。

    昨天李令月進(jìn)宮去了，回來時拉著她說了很久的話，萬象神宮修建得富麗堂皇，明堂以九只鐵龍簇?fù)硪恢徽钩岣唢w的金鳳，武太后的心思，昭然若曉。

    宗室皇親死得七七八八，滿朝文武匍匐在武太后腳下，噤若寒蟬。

    時機(jī)已到，武太后決定舉行拜洛受圖典禮，開始收割她的勝利果實(shí)。

    最后一顆枇杷吃完，裴英娘拈起絲帕，逐根擦拭纖纖十指。

    該告訴李旦了。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宗室王親部分摘抄引用《隋唐五代史》、《武則天正傳》

    特別注明，因?yàn)槲闹袝r間、年齡都是自由發(fā)揮，所以這里也把時間改了，和真實(shí)歷史不符合。

    ~~~~~~~~~~~~~~

    第207章

    高祖、太宗、高宗三代宗室王親, 凡是有資格繼承皇位的皇子王孫，除了李顯和李旦以外, 其他盡皆死于武太后之手。

    不止他們, 還有依附他們的大臣和姻親世家，也遭到血洗。

    所有對手都清除了, 再沒有人能夠和武太后爭奪帝位。

    武太后并不滿足于此, 為了震懾群臣和其他同情宗室的世家, 她下達(dá)詔書，鼓勵民間百姓告密, 無論大小官員還是沒有功名的平頭老百姓, 只要發(fā)現(xiàn)有人謀反, 就可以入京告密。沿途驛站必須為這些告密者提供車馬和飲食，護(hù)送其抵達(dá)洛陽。

    告密屬實(shí)的, 重重有賞。告密不屬實(shí)的, 也不追究責(zé)任。

    詔書公布后，一片嘩然。

    無數(shù)妄想一步登天的市井閑漢涌進(jìn)洛陽，隨口誣告其他人, 其中很多人靠構(gòu)陷別人而得到升遷。

    武力震懾，諜網(wǎng)密布, 不管是朝中大臣, 還是民間百姓，不敢再公開發(fā)表同情宗室的言論。

    值此之時，武太后決定舉行慶祝典禮。

    拜洛受圖典禮盛大而隆重。

    天朗氣清，碧空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