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亭設(shè)在半山坡上，四面敞開，她靠著美人靠坐穩(wěn)，雙腿懸空，穿木屐的腳丫夠不著地。

    宮婢們鋪設(shè)簟席香幾，搬來軟榻食案，支起羅帳，供上時鮮，很快布置好簡單的春宴。

    李令月和李顯還在打鬧，李顯隨手折了枝杏花拍打李令月，花瓣零零灑灑落了一地。

    裴英娘年紀(jì)小，剛?cè)雽m不久，平時謹(jǐn)小慎微，穩(wěn)重沉靜，不敢貿(mào)然摻和李令月和李顯的游戲，手撐著欄桿發(fā)呆。

    李旦正襟危坐，眸光微垂，盯著她晃來晃去的雙腿看了一會兒，忽然扯起嘴角笑了笑。

    裴英娘這會兒膽子大了點(diǎn)，見他笑，連忙老老實(shí)實(shí)坐直，宮里規(guī)矩森嚴(yán)，她進(jìn)宮的時日不長，儀態(tài)方面還不太熟練。

    “小十七?！崩畹┱惺纸兴?/br>
    她怔了怔，跳下欄桿，脫屐踏上簟席。

    李旦讓她挨著自己坐，捧起她的手，“每天練多久？”

    她回答說：“每天早上一個時辰，夜里一個時辰。”

    李旦最近教她書法，要求她天天練字，不能懈怠。

    “今天夜里可以只練半個時辰?！崩畹┓砰_她的手。

    小十七很乖，練習(xí)書法以來，天天按著他的囑咐老老實(shí)實(shí)練字，從沒有偷懶耍賴蒙騙他。正逢春日，李治這兩天精神不錯，帶他們出來踏青，可以讓她好好玩一天。

    她這么小，進(jìn)宮以后誰都不認(rèn)識，拘束太過不是好事。

    接著說了些其他瑣事，語氣淡淡的，不論是詢問的話題還是說話的口氣，都一板一眼。

    這么古板無趣，比儒學(xué)士的要求還嚴(yán)格，懵里懵懂的小娘子們一般不敢靠近他。

    裴英娘卻能感覺到他嚴(yán)肅背后的關(guān)心愛護(hù)，仰著粉撲撲的小臉蛋，靜靜聽他一句一句叮囑，偶爾回答一兩句。

    李治走進(jìn)亭子時，看到他們倆一大一小這么靜靜挨在一塊兒說話，不由失笑。

    按理說李旦冷清淡漠，小十七乖巧安靜，兩人都偏于內(nèi)斂靦腆，交情應(yīng)該淡如水才對，怎么李旦對小十七格外好，小十七也愿意親近他呢？

    大概這就是緣分，他第一眼看到小十七就喜歡，李旦和李令月是他的兒女，自然也和小十七合得來。

    宮婢們送來茶食甜點(diǎn)，櫻桃凍酪、透花糍、靈沙臛、醍醐餅，還有一碗碗糖蒸酥酪，盛在晶瑩剔透的琉璃碗里，用來蘸櫻桃吃。

    吃過茶食，李治看著他們一人飲一盞茶湯，才放他們?nèi)@子里玩，“春日蟲蟻多，別往樹叢里鉆，也別跑遠(yuǎn)了。”

    他話音未落，刺啦一聲，李顯已經(jīng)一頭扎進(jìn)沉香亭邊的花叢里。

    幾息后，李顯哇哇大叫著沖出花叢，他剛剛被某種不知名的小蟲子蟄了一下，嘴里胡亂嚷嚷，扯開喉嚨，發(fā)出一連串撕心裂肺的痛呼聲。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受了什么皮開rou綻的重傷。

    李治搖搖頭，笑也不是，氣也不是，吩咐宮婢過去照料李顯。

    裴英娘腿酸，沒有出去玩，宮婢抬來棋桌，李治手把手教她下棋。

    她手里拈著棋子，探頭張望亭外，聽著李顯一陣一陣嚎叫，笑得前仰后合?？`發(fā)的彩絳隨風(fēng)飄揚(yáng)，眉心一點(diǎn)殷紅朱砂，可憐可愛。

    笑著笑著，亭子里靜了一靜，李治放下手里的琉璃棋子，盯著她看。

    她漸漸覺察出不對勁，收了笑聲，捏緊棋子，怯怯地低下頭。

    她不該幸災(zāi)樂禍的，李治肯定不高興了。

    一只寬大的手蓋在她頭頂?shù)穆蓣偕吓牧藘上拢瑒幼鬏p柔，李治抬起她的臉，“小十七笑起來真好看，以后要經(jīng)常這么笑，好不好？小娘子多笑笑，以后長大了越來越漂亮?！?/br>
    似乎怕她不信，他指指亭外圍著李顯奚落嘲笑的李令月，“你jiejie小時候最愛笑了，所以她長大了格外標(biāo)致?！?/br>
    像是吃了一大碗綠蟻酒，她腦袋暈乎乎的，仿佛踩在云端上，茫然忐忑，踏不到實(shí)處。

    她仰頭看著李治，他可是皇帝呀！阿耶上朝時要朝他叩首，老百姓們叫他圣人。一開始她其實(shí)很怕他，進(jìn)宮頭幾天根本不敢抬眼看他。

    他很有耐心，以普通長輩的口吻和她說話，有時候還會打趣她。她才沒那么拘束，慢慢地敢抬頭和他說話。

    每天清晨去含涼殿請安，邁過高高的朱紅門檻，走進(jìn)內(nèi)殿，李治身穿圓領(lǐng)袍，沒有戴冠，斜倚憑幾，眼角的皺紋一天比一天深刻。

    他笑著朝她招手，“小十七，過來，到我身邊來?！?/br>
    哪怕他身體不好，剛剛吃過很苦的藥，因?yàn)橥纯喽浜逛逛梗蛘邉偤臀浠屎蠹ち覡幊?，也會這么笑著和她打招呼。

    天天如此，除非他病得起不了身，只能躺在衾被中沉眠。

    李治真好。

    她笑話李顯，他竟然沒有生氣，還用這么親切溫和的語氣和她說話，逗她發(fā)笑。他溫柔慈祥，給她公主的名分，數(shù)不清的金銀財(cái)寶，放縱她的任性調(diào)皮……這就是父親的感覺嗎？

    棋子跌落在藕絲裙上，裴英娘撲到李治懷里，眼角微微泛紅。

    李治怔了一下，眼眉舒展，笑著拍拍她的腦袋，“小十七乖，阿父不會生你的氣，你是堂堂公主，以后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不要悶在心里，曉得么？”

    她嗯一聲，不好意思地坐起身，抽出絲帕抹一抹眼睛，斬金截鐵道：“我不哭，我要天天笑！”

    她有這么好的父親，這么好的jiejie和兄長，為什么要哭？她得到太多了，夢里也能笑醒。

    李治被她逗笑了，刮刮她的鼻尖，“好，我們天天笑?！?/br>
    ……

    那年的春日溫暖濕潤，風(fēng)里蘊(yùn)著潑辣的花草香氣，熾烈光束從茂盛的花樹間漏下絲絲金色光線，織出一地朦朧光斑，杏花桃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恍如落雨，嬌艷旖旎。

    記憶緩緩?fù)嗜ィ煜さ娜擞盎饕痪砀≡疲斤h越遠(yuǎn)。

    裴英娘悵然若失，站在花雨里發(fā)怔。

    耳畔傳來一聲聲渺遠(yuǎn)的呼喚：

    “小十七，過來，到我身邊來?！?/br>
    ……

    秋夜冷寂，夏日里的蛙鳴蟲噪漸漸隱去，窗外螢蟲飛舞，漫天繁星閃爍。

    裴英娘從夢中驚醒，猛地坐起身，心口跳得厲害。

    “魘著了？”李旦睜開眼睛，暗夜中雙眸晶亮，他喜歡攬著她睡，她剛有動靜他就醒了。

    他抱緊她，摸摸她的臉頰，摸到一手冷汗，皺了皺眉頭，柔聲說：“別怕，阿兄在這兒?！?/br>
    “我們得回去?！迸嵊⒛镩]上眼睛，淚水順著眼角滑落，“回長安，馬上走?！?/br>
    李旦沒有多問，低頭吻她落淚的眼睛，左手輕撫她的脊背，幫她放松下來，“好?！?/br>
    第191章

    裴英娘心亂如麻。

    她沒法思考, 沒法冷靜, 此刻, 除了回長安，她什么事都不想管。

    宮婢們躡手躡腳進(jìn)房收拾行李, 李旦和長史在側(cè)間商量事情。

    幕僚們反對李旦即刻回京。

    前不久李顯想冊封韋氏為貴妃, 長女李裹兒為長公主，武太后堅(jiān)決不同意, 母子倆爆發(fā)了第一場沖突, 接著又因?yàn)轫f玄貞的官位品階之事再次爭吵。

    朝堂之上人心惶惶。

    李顯甚至想提拔他乳娘的兒子為四品官——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市井閑漢！

    那些忠于李唐皇室的大臣們私底下議論紛紛，覺得新君耳根子太軟了, 阿貓阿狗說幾句好話，哭一哭，求一求, 他就隨口許下不合禮制的官職賞賜，恐有外戚之禍。

    越來越多的人清醒地認(rèn)識到，還是太后當(dāng)政更合適。

    這一切離不開武家人的推波助瀾，等李治合眼, 太后就會動手廢黜李顯。

    李旦回去之后，很可能被武太后扣下囚禁起來。她需要順理成章登基為帝，在那之前，她要把兒子們一個一個收拾服帖。

    “吾意已決?！崩畹├渎暤? “長史留下統(tǒng)領(lǐng)洛陽的人手，楊知恩隨我返回長安，提高警惕, 假如長安生變，準(zhǔn)備好接應(yīng)的人馬?！?/br>
    長史剛從被窩里爬出來，慌亂中來不及打扮，幞頭歪在頭頂上，垂首應(yīng)喏。

    幕僚們不敢再勸，嘆息數(shù)聲，小聲討論怎么盡量保證李旦和裴英娘的安全。

    李旦回到里間，抖開披風(fēng)，把裴英娘從頭到腳罩進(jìn)去，打橫抱起她。

    她六神無主，纖長的細(xì)指從縫隙里鉆出，緊緊抓住李旦的衣襟。

    李旦低頭吻吻她的發(fā)頂，把漏在披風(fēng)外面的頭發(fā)絲掖進(jìn)去。

    桐奴牽來他的愛駒，他抱著裴英娘翻身上馬。

    護(hù)衛(wèi)們點(diǎn)起火把，火光逶迤蜿蜒，從上陽宮內(nèi)宮一直延伸到宮門外。

    李旦抱緊裴英娘，輕輕夾一下馬腹，催馬奔馳。

    身披黑氅的護(hù)衛(wèi)、隨從們緊隨其后，馬蹄震響，一路馳向長安。

    ※

    公主府。

    快入冬了，庭院里的繁花已經(jīng)落盡，枯葉隨風(fēng)飄舞，午后揚(yáng)起狂風(fēng)，風(fēng)中夾雜著一粒粒雪籽，拍打窗欞，啪嗒響。

    天色陰沉沉的，李令月心里悶悶不舒，吃過飯，逗薛崇胤玩了一會兒，早早洗漱歇下。

    睡到半夜，忽然無端驚醒，簾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說話走動聲，她掀開銀紅鴛鴦床帳，“是不是胤郎又鬧了？”

    薛崇胤太能鬧騰了，不管白天黑夜，只要醒著，非要有人陪在他身邊，否則他嘴巴一癟，立馬扯開嗓子嚎哭。

    簾外說話的聲音停了一下，薛紹掀開簾子，他沒梳髻，身上披一件長袍，系帶松松挽著，走回內(nèi)室，握住李令月的手，“公主，是宮里的人。”

    李令月心里抽動了兩下。

    一刻鐘后，卷棚車從公主府大門馳出。

    坊門緊閉，公主府的奴仆攜帶腰牌，走在最前面打點(diǎn)路上遇到的金吾衛(wèi)，以免被攔下盤查，耽誤辰光。

    李令月抱著因?yàn)榘胍钩鲩T而興奮得手舞足蹈的薛崇胤，眉頭緊皺，“給洛陽那邊送信了嗎？”

    薛紹嘆口氣，“城門沒開……除非太后下令，我們的人只能等天亮以后再出去?！?/br>
    李令月咬了咬唇，如果八兄和英娘趕不回來，見不到阿父最后一面，英娘恐怕一輩子都難以釋懷，阿父一定很想見他們……

    她掀開車簾，叫來騎馬緊跟著卷棚車的使女昭善，小聲吩咐了幾句，示意護(hù)衛(wèi)把可以犯夜出入里坊的腰牌交給她。

    昭善接過腰牌，連連點(diǎn)頭，撥轉(zhuǎn)馬頭，往另一個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