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心口狠狠跳了一下。

    奉御又絮絮叨叨說了一堆什么，李治一直沒說話，只偶爾傳出幾聲壓抑的咳嗽。

    尚藥局的直長送來奉御的藥箱, 奉御焚香凈手，開始為李治施針。

    李令月坐在屏風(fēng)外面，雙唇輕抿，沉默不語。

    過了許久，奉御從屏風(fēng)后頭轉(zhuǎn)出來，眉頭緊皺，神情嚴(yán)峻，眼角的皺紋比以前更深刻了，“陛下已經(jīng)睡了，兩位公主請回吧?！?/br>
    搖晃的錦帳后飄出一縷縷清香，狻猊鎏金爐子里點的是助眠的甜夢香。

    裴英娘怕驚醒李治，沒有進(jìn)去打擾，拉著李令月，躡手躡腳離開。

    李令月眼神空茫，平時總是帶著笑意的眉眼像沾染了霜色，凝重而傷感，恍然道：“英娘，如果……”

    她只說了兩個字，又忽然閉住口不說了。

    沉默了一會兒，她揚起一臉笑，懶洋洋伸個懶腰，發(fā)鬢間的珠釵輕輕搖晃，“我大概是累了，回去得好好睡一會兒?！?/br>
    裴英娘猜得出李令月沒有說出口的話：如果李治撒手走了，武皇后和李弘、李賢他們是不是非要斗個你死我活？

    答案是肯定的，連李令月也明白。

    正殿外的歌舞依舊歡樂喜慶，姐妹倆在回廊前分別，揣著一肚子心事，各自回自己的寢殿。

    裴英娘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來，她把李旦給忘了。

    李旦一早來接她出去，之后會不會一直待在飛樓等著送她回來？

    她想了想，讓忍冬去含涼殿找李旦。

    “如果阿兄被人拉去入席吃酒，就不必找他了?！?/br>
    忍冬屈身應(yīng)喏。

    廊下的木芙蓉開得正盛，白色和粉色的花朵點綴在蓊郁的枝葉間，交相輝映，嬌艷婀娜。

    花枝一枝挨著一枝，伸到廊檐下，花朵葉片簌簌掉了一地。

    裴英娘倚著欄桿，伸手撇下一朵淺色芙蓉，花瓣暈紅，像胭脂在臉頰邊抹開的樣子。

    急促的腳步聲在廊檐深處響起。

    她抬起頭，忍冬這么快就回來了？

    忍冬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跟在她身后的人著墨綠色聯(lián)珠鹿紋翻領(lǐng)胡服，腰束革帶，腳踏長靴，五官深邃，膚色比常人要白一些，但又不是那種白皙的白，更似來自西域的美玉寶石，在明亮的日光下，散發(fā)著淡淡的光暉。

    裴英娘怔了一下，站起身，芙蓉花從指間滑落，“執(zhí)失校尉不是出城了嗎？”

    執(zhí)失云漸走到她面前，灰褐色眸子掃一眼左右，輕聲道：“太子病了。”

    李弘還沒走出蓬萊宮就暈倒了，程錦堂不敢聲張，一面讓人把太子送回東宮，一面派執(zhí)失云漸悄悄回蓬萊宮稟報李治。

    裴英娘蹙起眉頭，李治才剛睡下。

    “宮中認(rèn)識我的人太多了?！眻?zhí)失云漸警惕地看著四周，“只能請公主代我走一趟?！?/br>
    裴英娘眉心一跳，壓低聲音問：“太子病得很重？”

    太子今天的氣色確實不大好。

    執(zhí)失云漸知道她和尋常的世家小娘子不一樣，并不瞞她，點點頭，“莫要讓旁人知曉?！?/br>
    裴英娘心里一沉。

    “我這就去含涼殿。”

    她定一定神，提著裙角，步子邁得飛快。

    執(zhí)失云漸站在繁盛的花枝下，望著她匆匆離開的背影，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

    “好呀！”一聲清斥突兀響起，驚起在樹梢梳理羽毛的飛鳥，細(xì)枝上的花朵也跟著顫了幾下，“我當(dāng)你為什么中途折返回來！原來是為了躲開我，好和心上人辭別！”

    執(zhí)失云漸眉頭輕皺。

    一個頭梳雙鬟髻，穿鸚鵡銜花草紋交領(lǐng)窄袖上襦，系藕絲羅裙，臂上搭織金描邊繡國色天香披帛的女子從木芙蓉樹底下鉆出來，幾步跳上臺階，頓足厲聲質(zhì)問：“執(zhí)失大郎，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愛慕永安公主！”

    執(zhí)失云漸雙眼微微瞇起，淡淡道：“竇娘子慎言?！?/br>
    竇綠珠冷笑兩聲，“你敢說你不喜歡永安公主？那你為什么會把你祖母傳下來的匕首贈給她？！”

    她聽大母說過，那把匕首是九江大長公主的遺物，是當(dāng)年執(zhí)失駙馬征戰(zhàn)之時從某個西域小國繳獲的戰(zhàn)利品。執(zhí)失駙馬凱旋時，把匕首當(dāng)成禮物送給九江大長公主，大長公主嘴上說不喜歡利器，但一直把匕首帶在身邊。后來大長公主病逝，公主身邊服侍的舊人怕駙馬睹物思人，偷偷把匕首藏起來了。駙馬臨終之前，讓人取出匕首，送給長孫執(zhí)失云漸當(dāng)念想。

    那么重要的東西，他竟然隨隨便便拿去送人！

    執(zhí)失云漸眉頭皺得越緊，沒有開口解釋。

    “你拒絕親事的時候，親口說過，沒有建功立業(yè)之前，不會考慮成家之事?！备]綠珠眼圈有些發(fā)紅，“我當(dāng)初竟然還信以為真。如果不是我剛才悄悄跟著你回宮，還真會差點被你蒙騙過去?！?/br>
    她眼角淌下淚來，“所有人都曉得我對你的心意，你卻一而再再而三踐踏我的真心！還拿建功立業(yè)來當(dāng)借口搪塞我！如果你已經(jīng)有了心上人，照實和我說，不管你喜歡的是金枝玉葉，還是寒門之女，我竇五娘拿得起，放得下，不會纏著你不放的！”

    廊檐另一頭似乎有輕輕的腳步聲，執(zhí)失云漸遽然轉(zhuǎn)身，幾步走到樹枝底下，遮住自己的身形。

    竇綠珠擦擦眼睛，怔怔地看著他：“你連和我說幾句話都覺得不耐煩嗎？”

    執(zhí)失云漸沒吭聲，手指抵在唇邊，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他心里確實是不耐煩的，不過現(xiàn)在不是和竇綠珠較真的時候。

    竇綠珠默默垂淚，她乃名門世家之女，還是公主之后，正兒八經(jīng)的天之驕女，執(zhí)失云漸憑什么這么輕賤她！

    她都哭得這么傷心了，他依舊冷冷的，連句安慰的話都舍不得說，還讓她閉嘴！難道他真的不懂得什么是憐香惜玉嗎？

    裴英娘很快到了含涼殿。

    一個高大的身影迎面走來，腳步匆忙，漫不經(jīng)心看她一眼，步子停了一停，嘴角輕揚，“公主。”

    數(shù)日不見，她出落得愈發(fā)好了，漸漸有了少女的嬌艷秀美，彎眉下一雙烏黑發(fā)亮的眸子，神采奕奕。

    “武奉御?！迸嵊⒛镏?jǐn)慎地后退一步，盡量讓自己的呼吸更平穩(wěn)一些。

    武承嗣似乎想說什么，想起武皇后的吩咐，沒敢耽擱，匆匆?guī)е藦街蓖线呑吡恕?/br>
    忍冬小聲提醒裴英娘，“公主，武奉御前幾天又升官了，現(xiàn)在是秘書監(jiān)?！?/br>
    裴英娘嗯了一聲，繼續(xù)往里走。

    上官瓔珞和房瑤光立在殿門前，一個戴紗帽、著圓領(lǐng)袍，一個梳高髻、穿襦裙，兩人都朝她眨眨眼睛。

    上官瓔珞一邊眨眼睛，一邊悄悄揮動右手，做出一個阻止的暗示。

    房瑤光五指握拳，輕輕晃了晃。

    裴英娘心頭雪亮：武皇后已經(jīng)知道太子的事了。

    程錦堂祖上是開國功臣之一，程家滿門榮耀，但程姓仍然屬于寒門，難以并入世家之列。武皇后想要籠絡(luò)程錦堂，易如反掌。

    他故意支開執(zhí)失云漸，是為了向武皇后報信。

    裴英娘微微一嘆，既然武皇后已然知曉，那么她就無須遮掩了，否則肯定會惹得武皇后不快。

    她快步走入殿中，武皇后頭梳垂髻，斜簪寶釵，著交領(lǐng)襦衫，七破間色裙，坐在屏風(fēng)前翻看奏折。

    殿里點了一爐香，香煙裊裊。

    重重帳幔后，李治仍在熟睡。

    “母親?！迸嵊⒛飩}惶奔入內(nèi)殿，“執(zhí)失大郎說太子殿下發(fā)病了。”

    武皇后撩起眼簾，眼角眉梢依稀可見年輕時的嫵媚風(fēng)情。

    “果真？”她喚上官瓔珞進(jìn)殿，“讓兩名奉御速去東宮為太子診治?！?/br>
    又叫房瑤光去請宰相，“別驚擾了陛下，請兩位相公過去照應(yīng)?！?/br>
    裴英娘退到一邊，看著武皇后忙亂。

    執(zhí)失云漸的顧慮其實是多余的，武皇后不會在這個時候?qū)μ酉露臼帧?/br>
    武皇后沉得住氣，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才剛剛離開長安，她需要重新贏得李治的信任。太子再度病倒，武皇后不僅不會不利于太子，相反，她會把太子照顧得妥妥帖帖的，以示她的寬容大度。

    裴英娘想通這點，悄悄松口氣。

    武皇后調(diào)派人手，把自己的慈母心腸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招手把裴英娘喚到跟前，抬起她的下巴，審視片刻，微微一笑，“好孩子，你先回寢殿去吧?！?/br>
    裴英娘斂裙告退。

    走到廊檐拐彎的地方時，忽然聽到一陣嚶嚶泣泣的哭聲。

    木芙蓉的濃陰中，一個秀眉俊眼的妙齡少女堵在執(zhí)失云漸身前，聲淚俱下，“我到底哪一點不合你的心意，你今天必須說清楚！”

    她緊緊攥著執(zhí)失云漸的衣袖不肯放，一聲聲哭訴自己的委屈。

    執(zhí)失云漸慣常的面無表情，表情隱忍，如果不是他此刻腰間沒有佩長刀，裴英娘懷疑他可能會一刀把少女拍暈。

    她腳步一頓，忍冬湊近幾步，附耳低語：“公主，那是竇娘子，淮南大長公主的外孫女兒?！?/br>
    裴英娘記得竇綠珠，李令月和她八卦過，竇綠珠在李治面前歪纏執(zhí)失云漸，非要執(zhí)失云漸舞劍給她看，結(jié)果被執(zhí)失云漸殺氣凜然的劍舞給嚇哭了。

    淮南大長公主和武皇后來往密切，竇綠珠時常隨祖母進(jìn)宮。在執(zhí)失云漸面前碰釘子之后，她不肯放棄，仍舊圍著執(zhí)失云漸打轉(zhuǎn)。

    她絲毫不遮掩自己的心思，直白得近乎放肆，三五不時會鬧出一點小動靜，連明目張膽和薛紹眉來眼去的李令月都不得不甘拜下風(fēng)。

    裴英娘有些哭笑不得，執(zhí)失云漸悄悄返回宮中報信，竟然被一個小娘子給纏住了！

    這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放慢腳步，故意和忍冬大聲說話。

    竇綠珠雖然膽子大，畢竟還是十五六歲的少年女郎，正是臉皮薄的年紀(jì)，聽到說話聲越來越近，松開緊緊扒著執(zhí)失云漸的雙手，飛快擦去眼角的淚珠。

    執(zhí)失云漸抬眼看向裴英娘，眼神銳利。

    趁著竇綠珠背對著自己，裴英娘搖搖頭，動作微不可察。

    執(zhí)失云漸臉色微沉。

    裴英娘忽然有點同情執(zhí)失云漸，出征之前，還得為宮闈紛爭提心吊膽，等他上了戰(zhàn)場，能專心打仗嗎？

    竇綠珠轉(zhuǎn)過身來，看到來人是裴英娘，臉色變了一變。

    執(zhí)失云漸走到臺階下，眼睛看著裴英娘。

    竇綠珠額頭突突地跳，差點咬碎一口銀牙，一跺腳，狠狠瞪執(zhí)失云漸幾眼，提起裙角，飛也似地跑開了。

    裴英娘只當(dāng)竇綠珠是不好意思，等她離開，輕聲道：“阿父還沒醒，皇后殿下已經(jīng)讓奉御去東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