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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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任何一個有理智的人,絕不會和常樂大長公主這種寧愿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也堅決不退縮的人硬碰硬。 當然,如果李治、武皇后在場,裴英娘就用不著躲了——李治會毫無原則地為她撐腰,而武皇后能自動吸引常樂大長公主的火力。 現(xiàn)在她身邊只有一個滿腦子風(fēng)花雪月的李令月,哪敢出去領(lǐng)常樂大長公主的眼刀子呀!萬一常樂大長公主今天氣不順,想拿她撒氣怎么辦? 裴英娘小小地扯個謊,“我和房女史合得來,大長公主看到我會不高興的?!?/br> 李令月信以為真,李治命房瑤光教裴英娘騎馬、蹴鞠,兩人有師徒之誼,來往密切。 轎輦遠去,兩人相視一笑,鉆出芭蕉叢。 儐相一直以來都由男方家選定,和新嫁娘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常樂大長公主非要和武皇后打擂臺,有越俎代庖、故意為難武皇后的嫌疑。 如果武皇后是個豁達大度的后妃,很可能會先做出讓步,順著常樂大長公主的意思,另選一個儐相。 可惜武皇后不是,她堅持要自己的從侄武承嗣做儐相,“且不論尊卑上下,難不成我這個做母親的,連兒子的婚宴安排都得聽大長公主分派?她是不是連顯兒的王府也要一并接管了?” 駙馬趙瑰勸常樂大長公主莫要和武皇后作對,常樂大長公主冷笑道:“三郎受傷,替代他的人可以從王孫中挑選。武氏兒郎,寒門之子,罪囚之后,哪一點及得上三郎?讓武承嗣擔(dān)任儐相,也不怕惹人笑話!” 這幾句話幾經(jīng)輾轉(zhuǎn),被幾個早就看常樂大長公主不順眼的人聽見了,立刻添油加醋一番,跑去武家告密。 武承嗣現(xiàn)在已經(jīng)承襲了武家的爵位,得知常樂大長公主竟然諷刺他不如沒有實職的薛紹,心中暗恨。 武三思被李治訓(xùn)誡后,整日斗雞走狗、無所事事,見武承嗣氣得青筋暴跳,當即揎拳擼袖,叫囂著要為兄長報仇。 武承嗣攔下武三思,牙齒咬得咯咯響,“來日方長,你我兄弟終會有揚眉吐氣的那天!” 這一場拉鋸戰(zhàn)最后自然是武皇后占了上風(fēng),武承嗣代替受傷的薛紹,擔(dān)任李顯婚宴的儐相。 婚宴當天是個大晴天,碧空澄澈如鏡,萬里無云。 李顯作為新郎官,頭戴纓冠,穿一身簇新的吉服,神采飛揚,寶帶琳瑯,裝扮得十分莊重。 從他臉上志得意滿的笑容來看,裴英娘完全看不出他心中另有所愛。 她悄悄腹誹,難怪武皇后會同意李顯娶趙觀音為正妃,知子莫若母,武皇后早就看出李顯不在乎正妃是哪家小娘子,他只是把娶親當成代表自己成家立業(yè)的象征。 儐相李旦錦衣繡袍,風(fēng)姿灑然,低頭從織金鑲邊寬袖中掏出一大疊紙卷,遞到李顯手心里。 李顯嬉皮笑臉,看也不看,直接把紙卷往懷里一塞,“阿弟,還是你對兄弟仗義!” 一旁的武承嗣也摸出一小把裁成條狀的紙條,笑呵呵道,“我的才學(xué)雖然不及八王,也想為七王解憂,昨夜我遍閱古籍,勉強得了幾首,還請七王不要嫌棄。” 李顯笑出滿臉褶子,拍拍武承嗣的肩膀,“表兄啊,多多益善!” 不一會兒,李弘、李賢也命各自的戶奴送來一疊疊整齊的紙卷。 李顯來者不拒,袖子、衣襟、長靴、衣兜,甚至連下裳里面都塞滿各種紙條。 等諸位王孫公子散去,王府的博士、屬臣們紛紛圍上前,把寫滿字跡的荷包、香囊、彩絳掛在李顯的腰帶上。 李顯還嫌不足,讓人取來筆墨紙硯,嘩啦一下擼起自己的袖子,露出滾圓的胳膊,“快,再抄幾首在我手臂上!” 王府的婢女們面面相覷,不敢違逆李顯的命令,其中一個會寫字的被人推上前,硬著頭皮拈起兼毫筆。 李旦皺眉,用眼神示意婢女們退下,“王兄,適可而止?!?/br> 李顯眨眨眼睛,擠出一臉討好的笑容,試圖打動李旦,“阿弟呀,等你以后娶親的時候,我保證不會作弄你的!今天我要迎親,你就睜只眼閉只眼罷?” 李旦輕掃袍袖,扭過臉,“迎親的時候天都黑了,你能看得清寫在手臂上的字?” 李顯雙手緊緊攥住李旦的衣袖,不讓他走,愁眉苦臉著說:“萬一我身上帶的紙條全用光了,趙家人還不肯開門,怎么辦?” 李旦深吸一口氣,抬起衣袖。 李顯不肯松手,半個身子幾乎要趴在李旦身上,“阿弟,你可得幫幫我呀!” 李旦眉頭輕蹙,語氣有些無奈,“到時候我在你身邊照應(yīng),我說什么,你照著念就是了?!?/br> 李顯立刻容光煥發(fā),挺直胸膛,“有阿弟在,我就放心了!” 裴英娘一開始以為李旦他們是在幫李顯塞紅包,好方便賄賂趙家那群堵門的小娘子、小媳婦,盡快接出新婦趙觀音。 看到后來,發(fā)現(xiàn)李顯的袍袖里塞的全是一摞摞的紙條。 等李顯被王府長史請走,她耐不住好奇之心,啪嗒啪嗒跑到李旦身邊,扯扯他的衣袖,“阿兄,那些紙卷是什么講究?” 李旦低頭看著裴英娘。 她最近長高了些,不像之前那樣伶仃瘦小,臉頰圓潤,笑眉笑眼,穿一身碧縹色云紋地海棠穿枝花紋芙蓉織錦上襦,半見色銀泥藕絲裙,絲絳束發(fā),螺髻旁垂著綠香球。因為年紀漸長,眉間不再點朱砂,飾以翠色花鈿,襯得膚色如凝脂一般。 恍惚已經(jīng)能看到她長大后的模樣。 到那時,英娘還會這么親近信任他么? 李旦眼底微微一沉,摸摸裴英娘的發(fā)頂,“紙卷上面寫的是詩賦?!?/br> “詩?”裴英娘更加糊涂了,詩句再好,哪有紅包頂用! 李令月手執(zhí)一柄宮綢團扇,走到兩人身邊,笑著給裴英娘解釋:“迎親的時候要作詩,顯王兄怕自己作不出來,提前預(yù)備好幾十首新詩,免得到了趙家手忙腳亂?!?/br> 李顯迎娶趙觀音,到公主府門前時,按著規(guī)矩,必須先吟幾首詩。等堵門的趙家姑嫂妯娌滿意了,打開府門,他才能順利進入公主府。 然后經(jīng)過趙家姑嫂們的一頓棍棒夾擊,到了趙觀音的繡樓下,李顯又得吟詩。這時吟的詩叫“催妝詩”,主題無非是贊美趙觀音年輕貌美,無須過多打扮,趕緊下樓來,跟著他回王府吧! 催妝詩念完一首又一首,把趙家姑嫂哄高興了,趙觀音也打扮好了,這時李顯可以和趙觀音行奠雁禮。 行禮之前,李顯要念“撤障詩”。 行禮之后,李顯仍然要繼續(xù)賦詩。 最后新婚夫婦拜別常樂大長公主和駙馬,回王府的路途中,會碰上搗亂的障車之人。李顯得吟誦幾首“障車詩”,讓障車之人心服口服。當然,財帛酒菜也不能少。 把趙觀音領(lǐng)回王府,行完禮,入青廬,要洞房了,還不算完,李顯這時候必須吟誦“卻扇詩”,哄勸趙觀音放下遮面的團扇。 裴英娘聽得咋舌,娶個媳婦這么艱難,難怪李顯要夾帶小抄! 她抬頭悄悄瞥李旦一眼,還好李旦博聞強識,飽讀詩書,不然等他成親的那天,也得和李顯一樣夾帶紙條,才能過關(guān)。 李旦似乎能看懂裴英娘在想什么,眼眸微垂,拍拍她的腦袋,似笑非笑,“瞎琢磨什么呢?!?/br> 裴英娘捂住頭頂,襦衫袖子滑到手肘,腕上一長串細如須發(fā)的團鶴牡丹紋金臂釧窸窸窣窣響,杏眼里寫滿疑惑:李旦怎么知道她在嘀咕他? 黃昏時暮色西垂,是迎親的吉時。 李顯意氣風(fēng)發(fā),乘坐迎親花車,帶著李旦、武承嗣等儐相,由幾十個錦衣華服的五陵少年郎簇擁著,浩浩蕩蕩前往公主府。 數(shù)百個家奴宮婢跟在隊列之后,迎親的隊伍宛若一條游龍,所過之處,煙塵滾滾。 王府院子里的青廬已經(jīng)搭好了,裴英娘和李令月掀開帳幔,里里外外瞧了一圈。 青廬是新婚夫婦洞房的地方,一般搭設(shè)在庭院里。 日暮蒼山,青廬里已經(jīng)燃起火燭,昏黃的燈光映照下,穿枝鸞鳳銜同心百結(jié)繡帳愈顯濃麗鮮明,地上的波斯地毯閃爍著耀目的光芒,富麗堂皇,雍容至極。 幾位前來觀禮的公主和王妃拉著裴英娘和李令月說話。千金大長公主最為熱情,一個勁兒夸李令月今天穿的月華裙好看。 鄭六娘偷偷朝裴英娘擠擠眼睛,趁人不注意,飛快拽住她的手,把她拉出擁擠的青廬。 “公主,求你救救房jiejie?!?/br> 裴英娘嚇一跳,“房女史怎么了?” 鄭六娘左右看看,湊到裴英娘耳邊,小聲說:“天后讓房jiejie待會兒給七王和趙二娘送合巹酒?!?/br> 裴英娘微微蹙眉,武皇后這是在報復(fù)常樂大長公主。 人人都曉得李顯愛慕房瑤光,今晚是李顯和趙觀音的洞房之夜,武皇后故意讓房瑤光出現(xiàn)在青廬里,還讓她為新婚夫婦送上合巹酒。不說趙觀音卻扇之后看到房瑤光會有多生氣,就是旁觀的人,也會覺得尷尬別扭。 事情傳到常樂大長公主那邊,武皇后的目的達到了,無辜的房瑤光則會被常樂大長公主母女視為眼中釘。 鄭六娘生怕裴英娘會拒絕,不等她開口,一徑攥著她走到東邊回廊下面。 房瑤光頭梳雙刀髻,穿一件絳色底盤絳如意紋半臂,輕紗里衣,豆青褐國色天香紋羅裙,系宮絳,獨自一人坐在欄桿前,神情平靜。 裴英娘沒有走進去,站在回廊下,抬頭看著房瑤光,“房女史想好了?” 房瑤光看她一眼,點點頭。 鄭六娘頓足,“房jiejie,你就說你肚子疼,我和公主幫你打掩護,隨便找個人幫你頂?shù)羲秃蠋劸频牟钍?,不就好了?為什么你非要得罪常樂大長公主和趙二娘呢?” 房瑤光淡淡道:“我問心無愧?!?/br> 鄭六娘急得語無倫次,“房jiejie,我曉得你的為人,可趙二娘不曉得?。∷侨藧塾洺?,幾年前一點陳芝麻爛谷子的小事,到現(xiàn)在還時不時拿出來擠兌人。你真的老老實實把合巹酒送上去,她敢當面把頭冠砸到你臉上!” 裴英娘按住鄭六娘,“房jiejie已經(jīng)下定決心,順其自然吧?!?/br> 房瑤光投效武皇后,并不僅僅只是為了擺脫被逼嫁人的命運。她有能力,有抱負,希望能憑借自己的才華,獲得相應(yīng)的尊重和地位,從此不再受家族束縛。 今天武皇后派她給趙觀音添堵,明面上是為了氣常樂大長公主,實則也是為了試探她。 武皇后樂于看到房瑤光和常樂大長公主結(jié)仇。正如她對武家兄弟和上官瓔珞之間的矛盾不聞不問一樣,房瑤光和常樂大長公主的關(guān)系越緊張,她越滿意。 武皇后可不希望她的心腹們團結(jié)友愛,擰成一股繩,萬一他們私底下陽奉陰違,聯(lián)合起來哄騙她,她豈不是會很被動? 房瑤光清冷率直,跟上官瓔珞關(guān)系和睦,和武家兄弟井水不犯河水。武皇后找不到她的弱點,想起李顯似乎對她念念不忘,順手把常樂大長公主母女借來用一用,試探她的同時,惡心一下常樂大長公主,一舉兩得。 如果房瑤光今天找借口推脫,以后將很難得到武皇后的倚重。 這些曲曲折折房瑤光懂,裴英娘也懂,但鄭六娘不懂。 她一甩袖子,眼圈微紅,“我好心好意為房jiejie著想,房jiejie卻不肯領(lǐng)情,難怪大母總罵我有眼無珠,上趕著給冷情冷性的人獻殷勤?!?/br> 小娘子的臉,就像六月的天,說變就變。剛剛還是笑容滿面,一眨眼,陰云密布,淚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房瑤光掃她一眼,無動于衷。 鄭六娘自小備受長輩疼寵,偶爾不小心擦破一塊油皮,還沒哭出聲呢,已經(jīng)被一大群人圍著安慰哄勸了。 此刻她泫然欲泣,房瑤光竟然連問都不問一句! 鄭六娘想到自己為房瑤光跑前跑后,還強行把不知情的永安公主拉過來幫忙,不由悲從中來,“哇”的一聲,真的哭了。 裴英娘啼笑皆非,帶著哭哭啼啼的鄭六娘轉(zhuǎn)過回廊,在一處臨水的欄桿前坐下,拿帕子給她擦眼淚,“鄭jiejie,房jiejie有她的打算,你別傷心了?!?/br> 她刻意加重“鄭jiejie”三個字的音調(diào),鄭六娘比她大,為什么卻得由她這個meimei來安慰她呀! 鄭六娘嗚咽不止,顯然沒有聽懂裴英娘的暗示。 她揪著一張湖藍綢帕子,負氣道:“幸好房jiejie是個女子,她要是男子,那天在御樓的時候,圣人早就賜婚了。這種無情無義的男子,我才不要嫁!” 裴英娘順著鄭六娘的話安撫她,好容易等鄭六娘平復(fù)心情,立刻把一直遠遠綴在她們身后的半夏叫到跟前,“去青廬請?zhí)焦?。?/br> 半夏應(yīng)喏,不一會兒,帶著一頭霧水的李令月回來。 “新娘子快到門口了,你們怎么不去瞧熱鬧,躲在這里說什么體己話呢?”李令月看到鄭六娘緊緊扣在裴英娘腕上的手,心里有點不高興,英娘是她的meimei,只能和她最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