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喉頭發(fā)緊，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能依偎在李治身邊，雙手緊緊攥著紅地金錦床褥，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

    宮婢送上湯藥，裴英娘拂去眼角的淚花，接過飛禽卷草紋銀碗，“我來服侍阿父吃藥?！?/br>
    她跪在床褥前，舉起銀匙。

    李治含笑望著她，艱難飲下一整碗黑乎乎的藥汁子。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問裴英娘為什么會讓房瑤光騙奉御說她摔下馬了。正如他剛才所說的，他不關(guān)心原因，只在意裴英娘是不是真的受傷了。

    第37章

    等李治睡下, 李旦牽著裴英娘離開含涼殿。

    武皇后從側(cè)殿走來, 七破間色裙被暮色鍍上一層淡淡的金暉。

    她的臉色不大好看, 眼神淡然，但不怒自威, 輕抿的嘴角昭示著她此刻的心情。

    裴英娘不由自主瑟縮了一下。

    李旦攬住她的肩膀，把她藏在袍袖底下, “阿娘?！?/br>
    武皇后匆匆點頭回應(yīng), 徑直進(jìn)了內(nèi)殿。

    李旦目送武皇后走遠(yuǎn)，拉著裴英娘走開。

    夏日將盡，太液池滿池荷花依然開得熱鬧，接天蓮葉無窮碧，一朵朵或粉或白的蓮花在層層翻涌的綠浪中亭亭玉立, 綺麗的霞光也奪不走蓮花的秀美婀娜。

    暗香浮動，池邊有許多低飛的蜻蜓和細(xì)小的飛蟲, 嗡嗡嗡嗡一片響。

    荷葉長勢迅猛，一夜間忽然蓋住大片湖面，暗綠色的桿子頂著一張張翡翠圓盤, 一直伸到岸邊的回廊里。

    李旦拂開垂在欄桿上的荷葉，單手折下兩朵淺粉色的荷花苞，遞給裴英娘。

    裴英娘一手拉著李旦，另一只手輕輕攥著花苞，把嬌嫩的花朵揉得發(fā)蔫，“阿兄，對不起?！?/br>
    以前在裴家, 她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什么，因為沒人會在乎?，F(xiàn)在不一樣了，她情急之下隨口扯的一句胡話，會讓關(guān)心她的人信以為真。

    她不曾經(jīng)歷這種隨時隨地被關(guān)懷的寵愛，所以根本沒有想過要向李治和李旦打聲招呼。

    李旦把她的小手掌捏得更緊了些，“下次要記得和我說一聲，曉得么？”

    裴英娘乖乖點頭。

    她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后，她也是有牽掛的人。

    第二天，武皇后才把薛紹受傷的事情告訴李治。

    她輕描淡寫，“薛三打球的時候摔下馬，這幾天暫時在宮里修養(yǎng)?！?/br>
    李治在得知裴英娘沒有受傷的時候，就猜到她扯謊是為了替真正受傷的人求醫(yī)，不過他沒想到那個人會是薛紹。

    他立刻派人分頭去看望薛紹和李令月，青春正好的小兒女，這會兒不知嚇成什么樣了。

    武皇后欲言又止，目光落在李治鬢邊的白發(fā)上，把阻止的話吞回肚子里。

    她不喜歡沉迷巫術(shù)的城陽公主，也不喜歡城陽公主的兒子薛紹，可李治和李令月都對薛紹很滿意。

    尤其是李令月，早已經(jīng)認(rèn)準(zhǔn)薛三，非君不嫁。

    武皇后側(cè)首，掃一眼羊仙姿。

    羊仙姿會意，悄悄退出含涼殿。

    當(dāng)天下午，薛紹的兩位兄長進(jìn)宮，堅持要把薛紹帶回薛府。

    李令月聽到消息，霍然而起，“表兄的傷還沒好呢，怎么能說出宮就出宮？”

    等她匆匆趕到麟德殿，薛紹的兄長已經(jīng)把薛紹帶走了。

    李令月急得直頓足，“宮外的太醫(yī)署里盡是招搖撞騙的庸醫(yī)，哪比得上尚藥局的奉御醫(yī)術(shù)好？”

    她揚聲喚昭善的名字，“薛家郎君走到哪兒了？”

    裴英娘看李令月竟然想出宮追回薛家人，哭笑不得，攔下她，“三表兄回到自己家里，心情暢快，興許更利于他養(yǎng)傷。阿姊擔(dān)心三表兄，不如去找阿父求一道旨意，讓尚藥局派兩個直長去照顧三表兄?！?/br>
    李令月一開始很惱怒薛家兄弟的自作主張，但是想想他們才是薛紹的兄長，把受傷的弟弟接回家照看，確實合情合理，薛紹肯定也不愿待在宮里，再經(jīng)裴英娘一勸，火氣早消失得一干二凈。

    她嘆口氣，“只能這樣了?！?/br>
    姊妹倆聯(lián)袂去找李治，到含涼殿的時候，才知道李治已經(jīng)派人去尚藥局傳旨了。

    李令月有些不好意思，“阿父事事都想在前頭，我不該給他添亂的?！?/br>
    奉御在為李治施針，李令月和裴英娘不敢打擾奉御，只能原路返回。

    李令月不想孤零零回自己的寢殿，裴英娘把她帶到東閣吃茶點。

    東閣比不上含涼殿幽涼，但臨著活水，撤下南面的屏風(fēng)，整座廳堂空闊通風(fēng)，微風(fēng)吹過水面，拂在臉上，讓人覺得慵懶舒適。

    裴英娘嫌庭院單調(diào)，讓工巧奴在小溪上架了一座小風(fēng)車，用竹管相接，把低處的流水澆到高處的假山上，假山的山石是江南道進(jìn)貢的太湖石，日日被流水沖刷，紋理圓潤，玲瓏剔透。

    宮婢把坐褥搬到廊檐下，四面點上幾爐熏香。盤式錯金博山爐小巧精致，香煙從山巒形狀的爐頂逸出，盤旋繚繞。水多的地方蠅蟲也多，紗簾擋不住，只能靠熏香。

    半夏坐在臺階上扇爐子煎茶，茶香清淡，和四溢的熏香交纏在一處，沒有被沖淡，反而顯得更清香了。

    李令月輕輕嗅著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香氣，飲一口酸涼的烏梅漿，恨恨道：“六王兄說倭人是我們的藩屬國，向來忠心，不能為了三表兄的傷大動干戈，否則有失氣度?！?/br>
    她一拍小花幾，眉心幾乎擰成一個結(jié)，“三表兄的馬童親眼看見倭人故意刺傷三表兄的馬，難道只能這么算了？”

    裴英娘眼波流轉(zhuǎn)，笑了笑，“阿姊放心，我們不能明著給倭國人找麻煩，不表示三表兄的仇沒法報?！?/br>
    早在中原內(nèi)亂時期，倭國人曾多次劫掠沿海居民。當(dāng)他們目睹大唐的繁榮穩(wěn)定后，轉(zhuǎn)變政策，俯首稱臣，數(shù)次派遣數(shù)百遣唐使西渡海洋，前來大唐學(xué)習(xí)先進(jìn)的生產(chǎn)技術(shù)、天文數(shù)學(xué)、衣冠器物、典章制度和歷史文化。

    倭國人以他們的盲目崇拜和狂熱仰慕成功贏得朝廷上上下下的歡心，很多人對倭人抱有好感，覺得他們和野性難馴的西邊異族相比，更恭順謙卑。

    在這種情況下，處置倭國使團(tuán)成員必須得有確鑿的證據(jù)，薛紹僮仆的話，并不足以服眾。

    比賽中發(fā)生碰撞是常事，裴英娘找不出更多的證據(jù)，但報仇這種事，并不需要自己親自動手。

    裴英娘抿嘴一笑，挪到李令月身邊，和她低聲耳語一通。

    李令月將信將疑，“這樣就能教訓(xùn)那幾個倭人？”

    裴英娘點點頭，“阿姊不放心的話，可以讓人在一邊架橋撥火，確保萬無一失。”

    鍋里的茶水開始冒泡，咕嘟咕嘟響，姊妹倆在高雅的茶香中，確定下計劃。

    一時昭善走到廊檐底下，說奉御離開含涼殿了。

    裴英娘連忙站起身，順手把懶洋洋的李令月拉起來。

    李令月想到自己能為薛紹出氣，興奮不已，來來回回把計劃推演好幾遍，“要是他們打不起來怎么辦？那個煽風(fēng)點火的人一定要慎重挑選！”

    剛巧輪到千牛備身換班，一行腰佩長刀、著綠色團(tuán)花錦袍的千牛備身迎面走來，打頭的，赫然是用精湛的球技把倭國球隊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的執(zhí)失云漸。

    李令月眼前一亮，“大郎！”

    九江大長公主去世得很早，執(zhí)失家的兒郎雖然是大長公主之后，其實和皇室的關(guān)系早就疏遠(yuǎn)，大多默默無聞，沒有什么建樹。唯有執(zhí)失云漸深受李治信重，和李唐皇室的關(guān)系很親密，甚至連薛紹這個公主之子都不如他親近皇家，李旦、李令月當(dāng)著人稱呼他的官職，但私底下喚他叫大郎。

    執(zhí)失云漸示意同伴先走，站在原地，等李令月開口。

    李令月把裴英娘教她的計劃和盤托出，“等到重陽登高那天，你可得幫忙呀！”

    執(zhí)失云漸瞥一眼裴英娘，不必問，這個計劃，絕對是永安公主想出來的。

    李令月等了半天，看他不說答應(yīng)，也不拒絕，忍不住催促他，“大郎，三表兄平時最敬佩你了，你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人欺負(fù)吧！”

    執(zhí)失云漸表情不變，點點頭，應(yīng)承下來。

    李令月輕輕舒口氣。

    裴英娘左右看看，叮囑一句，“執(zhí)失校尉，這事最好不要和別人提起?！?/br>
    畢竟是使心機(jī)算計別人，不大光彩。

    執(zhí)失云漸背光而立，瞳孔看起來有點像清透的琥珀，“你放心?！?/br>
    說完抬腳走了。

    李令月拍拍裴英娘的手，“英娘，你不用擔(dān)心執(zhí)失校尉，他會守口如瓶的?！?/br>
    裴英娘勉強(qiáng)笑了一下，她完全不擔(dān)心執(zhí)失云漸的口風(fēng)，她擔(dān)心的是李令月看人的眼光??！執(zhí)失云漸就是個悶葫蘆，而且還是個直來直往的武將，讓他去干挑撥離間的事，合適嗎？

    李治針灸過后，換了身干爽的輕紗衣裳，歪在憑幾上欣賞歌舞。看到姐妹倆手拉手進(jìn)殿，笑著道：“別另設(shè)坐席了，都坐到我身邊來?！?/br>
    宮婢連忙撤去準(zhǔn)備好的簟席，把盛放茶點瓊漿的小幾移到李治的坐褥前。

    裴英娘和李令月挨著李治坐下，殿里沒有外人，姐妹倆偷懶沒有跽坐，腿一盤，坐得很隨意。

    裴英娘仗著自己年紀(jì)小，直接把半個身子靠在宮綢隱囊上。

    李令月有樣學(xué)樣，也抓起隱囊，墊在背后。

    舞伎在殿前翩翩起舞，龜茲樂人吹奏音樂，另有幾個戴紗帽、穿彩衣的小童在庭前嬉戲，做出各種滑稽古怪的形態(tài)，逗李治發(fā)笑。

    裴英娘細(xì)細(xì)端詳李治的臉色，看他笑容滿面，氣色比昨天好了很多，心里偷偷松口氣。

    這才有心思觀賞舞曲，看了一會兒，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能分辨出龜茲樂人吹奏的是什么曲子——儒學(xué)士看她實在不開竅，最近試著教她學(xué)古箏，前幾天才向她演示過打譜，當(dāng)時彈奏的正好是這首《春鶯囀》。

    據(jù)說李治有天坐在廊下賞花，聽到枝葉間隱隱有清越的鶯聲，偶有所感，遂命宮廷樂師白明達(dá)創(chuàng)作《春鶯囀》。

    隋唐兩朝崇尚胡樂，唐朝的宮廷樂師大多是隋朝舊部，白明達(dá)是龜茲人，擅長作曲，曾經(jīng)很受隋煬帝的寵愛。他所作的《春鶯囀》流傳很廣，是宮廷樂曲中的經(jīng)典曲目。

    裴英娘瞥一眼龜茲樂人懷中的鈿螺箜篌，捏捏自己的手指頭，學(xué)羌笛是個錯誤，她至今還不能吹出完整的曲調(diào)，古箏她也學(xué)不來，或許她可以換一種樂器，改學(xué)箜篌？

    一曲奏罷，宦者躬身進(jìn)殿，“大家，太子殿下求見。”

    李治微微蹙眉。

    裴英娘和李令月對視一眼，起身離席，“阿父，我們明天再來陪您?！?/br>
    李治揮揮手，讓宦者把她們送到殿外。

    太子李弘頭束金冠，穿紅地瑞錦紋圓領(lǐng)袍衫，面色蒼白，神情郁郁，看到姐妹倆步出內(nèi)殿，柔聲問李令月：“三郎挪出宮去了？”

    李令月固然埋怨李弘心慈手軟，但對這位自小被冊封為太子的長兄，還是以敬慕居多，“大表兄把他接回府去了。”

    李弘點點頭，“三郎是外男，不能久居宮中，搬出去才是正理。”

    等李弘走遠(yuǎn)，李令月嘆口氣，小聲和裴英娘說，“六王兄是個好人，就是太好了，總讓小人得志！”

    李弘聰穎仁孝，是個無可指摘的君子，但作為一個帝國繼承人來說，他的心思過于纖細(xì)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