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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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大才子王勃在王府擔任侍讀, 恰逢長安貴族間流行斗雞比賽。 李賢和李顯兄弟尤其癡迷斗雞。有一次, 李賢的斗雞贏了李顯的,王勃湊趣,寫了一篇洋洋灑灑的《檄英王斗雞文》為李賢助興。 有好事者把《檄英王斗雞文》送到李治面前, 李治勃然大怒, 認為王勃的文章會挑撥李賢和李顯的兄弟情誼, 不顧旁人勸阻,立即命人將王勃逐出王府。 李治知道王勃完全沒有挑撥離間之心,但那又如何? 李唐皇室的權位更迭總少不了刀光劍影, 李治經(jīng)歷過殘酷的兄弟相爭, 格外忌諱這點。他嗅覺敏銳,在李賢和李顯還沒生出什么心思時,果斷掐滅一切會導致兄弟不和的可能。王勃觸犯了他的忌諱,不算冤枉。 趙瑰說完王勃的故事,看著淚流不止的趙觀音,肅然道:“二娘, 你別看圣人脾氣溫和, 看起來像個佛爺,就以為他真的把你當成親表妹看。阿耶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圣人如果真的沒有城府,當年怎么能在夾縫中奪得先帝的信任?” 太宗李世民在位時,太子李承乾,吳王李恪,魏王李泰, 齊王李祐,哪一個不是文武雙全的好兒郎? 那時候,李世民最寵愛的兒子,不是太子李承乾,也不是庶出的吳王李恪,而是魏王李泰。隨著魏王李泰年紀漸長,李世民對他的偏愛越來越明顯,引得朝野側目,以至于魏征、褚遂良多次上書諫言,指責李泰恃寵而驕。 太子李承乾占據(jù)嫡長之位,魏王李泰深得李世民的歡心,吳王李恪才華橫溢,朝臣交口稱贊,齊王李祐也不容小覷。 當時,李治年紀最小,性情懦弱,他的王兄們根本沒把他當成對手。 最后,太子李承乾倒下了,齊王李祐倒下了,魏王李泰和吳王李恪也沒有討得什么好結果,年幼的九王李治以不變應萬變,坐收漁翁之利。 常樂大長公主揮退侍女,“天子之怒,豈是你能當?shù)闷鸬??你真敢在圣人面前表露對李賢的情意,到時候別說是李顯,連紈绔子弟你都嫁不了!圣人不會容忍你三心二意,影響李賢和李顯的兄弟之情?!?/br> 如果是以前,常樂大長公主不會說出這種話,但今天和李治一番長談后,她也不得不收起對李治的輕視之心。這個皇帝侄兒,遠比她想象中的心機深沉。 她一直看不起李治,覺得他的太子之位是靠眼淚哭來的,沒有長孫無忌,他坐不穩(wěn)皇位。 然而此一時彼一時。 當年李治一點勝算都沒有,都能在李泰最志得意滿的時候抓準時機,讓他失去李世民的寵愛,把太子之位攬入懷中。 現(xiàn)在李治已經(jīng)是天下之主,二娘如果真的惹怒他,她不敢保證能救下自己的女兒。 趙觀音淚眼婆娑,“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常樂大長公主狠下心腸,“二娘,難道你想隨便嫁個芝麻小吏,以后只能看太平那丫頭的臉色過活嗎?” 趙觀音臉色一變。 “不嫁給李顯,你還能有什么更好的選擇?就算你能嫁個宰相,終歸只是臣婦,宮中宴會,太平受萬人追捧,你不僅要忍氣吞聲,還得搶著討好她?!背反箝L公主幽幽道,“只有嫁入皇家,你才能直起腰桿,和公主平起平坐。嫁給李顯,你就是七王正妃,日后造化大著呢!” 趙觀音被父母輪番勸說,有些掙扎,一時惦記著文采出眾的李賢,一時又不甘被李令月壓在頭上,想來想去,只能恨房氏,如果不是被房氏搶了先,她就能如愿嫁給李賢,那才是兩全其美呢! 知女莫若母,常樂大長公主看出趙觀音已經(jīng)開始動搖,讓使女送她回房,“你回去好好想想,是做一個金尊玉貴的王妃,還是夾著尾巴給太平當跟班?!?/br> 駙馬趙瑰搖搖頭,“其實二娘不一定非要嫁進皇家……” 常樂大長公主冷哼一聲,一口剪斷駙馬的話,“休要多言,我的女兒,絕不能低嫁!” 幾日后,李治命人頒下敕旨,七王李顯將迎娶趙觀音為正妃,婚期就定在秋高氣爽的孟秋時節(jié)。 李令月聽說后,連為賀蘭氏傷心都顧不上了,“趙二娘怎么成我的七嫂了?她不是喜歡我六王兄嗎?” 裴英娘不好多說什么,夾起一枚雙拌方破餅,塞到李令月嘴里,轉移她的注意力。 昭善端著一只漆盤進殿,盤子里堆著十幾朵或粉或紅的芍藥,花是剛從御花園摘下的,花瓣嬌艷,顏色鮮嫩,“請貴主們簪花?!?/br> 李令月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著,她今天穿的是荔枝色鳳紋羅對襟上襦,鴉青色暗花裙,紅黑相襯,華貴典雅,便挑了一朵紅得最純正、最艷麗的芍藥簪在鬢邊,攬鏡自照,“三表兄到了沒有?” 昭善跪在坐褥旁,為李令月系上葡萄花鳥紋銀香囊,“鐘聲才響二十下,辰光還早呢。” 裴英娘坐在李令月對面,捧著一碗羊rou湯底的漢宮棋,一口一口慢慢吃著。 李令月貼好花鈿和面靨,臉頰輕掃一抹暈紅,唇間抹一點朱紅,裝扮停當,催促裴英娘,“小十七,別吃了,今天阿父要帶我們?nèi)ビ鶚强床_球戲?!?/br> 波羅球是從波斯傳入唐朝的。參賽者分為兩隊,雙方隊員手執(zhí)鞠杖,騎在馬上,在場中馳騁,共爭擊球。球場兩邊各設一板,板上開孔,孔中加網(wǎng),搶先將朱漆小球擊中對方網(wǎng)囊者得勝。 長安城風行擊球斗雞。如今春光正好,富貴溫柔鄉(xiāng)長大的五陵少年們天天相約在御樓擊球,正好方便世家女眷們相看女婿。 往往哪兩家有結親的意思,便會由男方家的女郎邀女方家的小娘子結伴去看波羅球戲。屆時年輕俊朗的郎君們著窄袖錦袍,系銀帶,裹幞頭,馳騁馬上,英姿勃發(fā),在場中揮灑汗水。場外的小娘子們焉能不動心? 當然,若有哪家小娘子看上某家小郎君,也能主動攜親朋好友前去觀看對方參加的比賽,然后由女方家長輩向男方家求親。 每年花朝節(jié),武皇后都會召集長安的王孫公子們在御樓前擊球,方便貴族少女們?yōu)樽约禾暨x夫婿。 李治的眼疾反復發(fā)作,很少去御樓觀看波羅球比賽,今年是他頭一次主動提出要去觀賽。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裴英娘依舊吃得慢條斯理的。 李令月無奈,只能撐著下巴,坐在食案旁等她吃完,“今天七王兄也要下場比賽?!?/br> “噗嗤”一聲,裴英娘差點被滑嫩的面片嗆著,“七王……也會蹴球?” 殿里的侍女們捂嘴輕笑。 李令月也忍不住跟著笑,“不會也得會呀,今天大長公主和趙駙馬也會來看比賽,他總得露露臉。前幾天八王兄天天押著七王兄去禁苑獵場練習騎射,總該有點效果吧!” 裴英娘不由同情起李顯來,胖乎乎的他和一群朝氣蓬勃、俊秀風流的年輕郎君列隊站在一起時,那對比會有多么強烈…… 等裴英娘吃完面湯,李令月立刻喚昭善,“快給小十七打扮!” 裴英娘像個娃娃一樣,盤腿坐在簟席上,任李令月擺弄。 李令月喜歡一切熱鬧喜氣的東西,讓昭善為裴英娘綰起雙螺髻,以絲絳、珠玉、點翠裝飾,芍藥花旁還鑲上一排金玉珠花,把她裝扮得十分富貴。 末了,李令月拉著裴英娘站起來,讓她對著一面貼金鸞鳳銜瑞草紋銅鏡轉個圈,看她穿一件淺縹色散點小簇花交領窄袖上襦,底下系紅黑間色裙,外罩綠地團窠聯(lián)珠花鳥紋半臂,臂上攏金絲臂釧,挽一條暈色滿地嬌夾纈披帛,還嫌不夠鄭重,打開一只卷草紋銀盒,拈起一片花瓣形狀的翠羽花鈿,“再配上這個。” 裴英娘年紀小,平時只點朱砂,頭一次貼翠鈿,覺得有些新鮮,總是忍不住拿手去摸。 薄薄的翠鈿貼在額間,絲毫沒有松脫的跡象。 李令月笑著拉她的手,“這東西是用呵膠黏的,很牢固,掉不下來?!?/br> 姐妹倆手拉著手,去含涼殿向李治和武皇后問安。 李治已經(jīng)用過早膳,穿一件寬松的露褐色圓領袍衫,歪在憑幾上,和太子李弘說話。 李令月和裴英娘進殿的時候,正在長篇大論的李弘忽然閉口不言,隨即躬身告退。 李治的臉色不大好看,眼光掃到兩個粉妝玉琢的小娘子身上,才露出一絲微笑,“今天怎么來得這么早?” 李令月大大咧咧走到李治身邊坐下:“我和小十七想陪阿父一起去御樓觀球?!?/br> 李治笑呵呵道:“我看你是盼著見薛三吧?他今天也上場?” 李令月笑容滿面,點點頭,“三郎和七王兄一隊!” 李治失笑,轉頭對裴英娘說,“小十七,待會兒和你阿姊遠一點,免得被她聒噪。我可是記得,去年的時候,她把鄰座的韋家小娘子給嚇哭了?!?/br> 裴英娘莞爾,像模像樣拱手作揖,嚴肅道:“多謝阿父提醒?!?/br> 周圍侍立的宮人都笑了。 李令月輕哼一聲,氣呼呼道:“韋沉香成天傷春悲秋,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看到園子里的樹葉落了要哭,看到花池子里的花朵殘了要哭,看到一群鳥飛過頭頂也哭。去年場上的比賽打得好好的,她非說什么觸景傷情,莫名其妙開始淌眼淚,和我不相干!” 宮人們笑得更歡。 這時,武皇后領著頭發(fā)花白的尚藥局奉御進殿,為李治診脈。 李令月和裴英娘不敢打擾奉御,老老實實坐在一邊看著。 武皇后親自服侍湯藥,李治皺著眉頭喝完一碗黑乎乎的藥汁,從頭到尾沒和武皇后說一句話。 賀蘭氏的死,到底還是影響了夫妻間的感情。 李治人到中年,天性中的溫柔多情愈發(fā)明顯,見不得太多血腥。而武皇后正好和他相反,手中的權力越大,手段也越激烈。 天帝和天后二圣臨朝的開始,也是帝后逐漸產(chǎn)生裂痕的開端。 裴英娘端起一盤拌了酪漿的醍醐餅,送到李治面前,“藥湯聞起來就苦,阿父快吃些甜口的茶點。” 她可以自然而然喚李治阿父,但從不敢管武皇后叫“阿娘”。 李治摸摸裴英娘的發(fā)頂,目光慈愛,“還是小十七最乖。” 武皇后眼波流轉,瞥一眼李令月。 后者抬起淡施脂粉臉頰,朝她咧嘴一笑,“阿娘看我做什么?” 武皇后笑而不語,心里卻不像臉上表現(xiàn)出的那么平靜:李治和裴英娘親如父女,令月竟然一點都不吃味。 她想來想去,最后只能暗嘆一聲:裴家小娘子不簡單,而女兒令月太單純。 好在裴十七淡泊隨和,沒有野心,和令月像親姐妹一樣要好,否則她肯定要出手干預。 她的兒女,全都隨了他們的父親,沒有一個像她的。 耳畔響起一陣歡快的笑聲,武皇后收回心神。 裴英娘不知道說了什么好玩的話,李治和李令月都笑成一團,宮人們也都陪著擠出一張張笑臉。 武皇后已經(jīng)很久沒看到李治笑得這么痛快了。 從她和太子李弘的第一次爭吵開始,他總是蹙著眉頭,悶悶不樂。不管她怎么溫柔解勸,曲意開解,他始終愁眉不展,看著她的眼神,不再飽含愛意和欣賞,而是摻雜著防備和警惕。 她當初帶裴十七進宮,就是為了哄盛怒中的李治回心轉意。 如今看來,這個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而且成效比她原先設想的還要好。 與此同時,李治、令月和李旦儼然已經(jīng)把裴十七當成真正的家人看待。 武皇后嘴角輕抿,在李治沙啞的笑聲中垂下眼眸。也許李旦說得對,裴十七還小,不該承受太多東西,只要她能安安心心給李治當開心果,讓李治心情暢快,就足夠了。 至于賀蘭氏的死,武皇后根本不放在心上,李治對她狠不起心腸,過個十天半月,就會淡忘此事。 少時,宮人進殿通報,七王李顯和八王李旦并肩進殿。 李旦今天也要下場比賽,衣著打扮比平時簡練。頭戴紫金冠,腰束玉帶,穿一件紅地聯(lián)珠團窠對鳥紋窄袖翻領羅袍,腳踏錦緞皂靴,長身玉立,英姿勃發(fā)。 旁邊的李顯也從頭到腳穿了一身簇新衣裳,然而和高挑清瘦的李旦站在一起,他的那身錦衣繡袍,硬是被襯得黯然無光。虧得他皮膚白皙,臉圓福相,很符合時下的流行審美,才沒被比成草木。 裴英娘兩眼閃閃發(fā)亮,圍著李旦轉來轉去,“阿兄今天好帥氣!” “帥氣?”李旦聽不懂,伸手按在裴英娘頭頂?shù)膬蓚€螺髻上,“別轉了,小心頭暈。” 裴英娘踮起腳,下意識去扯他的袖子,費了半天勁,什么都沒夠著——李旦今天穿的是窄袖羅衫,手腕上綁了類似臂鞲的護具,滑溜溜的。 辰時末,殿外傳來陣陣清越鐘聲。 李治一手拉著李令月,一手牽著裴英娘,從含涼殿出發(fā),啟程去御樓。 李顯和李旦必須提早趕去球場,已經(jīng)提前走了。 為恭迎圣駕,御樓上上下下裝飾一新,屋角房梁上懸掛各色彩綢,五顏六色的花球迎風招展,說不盡的富貴風流。 到場的官員、命婦們等在御樓前。裴英娘從卷棚車往外看去,香車羅列,寶蓋如云,豪奴壯仆們簇擁著無數(shù)錦衣華服的男人和珠翠滿頭的女人,到處是歡歌笑語,氣氛熱烈歡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