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jié)
陸修澤驀然笑了起來,聲音微哽:“是啊,這是阿景的選擇……這就是我愛的人。” 陸修澤正是愛著這樣的人。他痛恨聞景的大義,痛恨他的奮不顧身,然而正是這樣奮不顧身的人,才會如此深愛他,才會讓他如此深愛——如此甜蜜而苦澀的悖論。 陸修澤想要大哭,又想要大笑,為了所有命運(yùn)的捉弄。 到了這時,杜小琴與徐歆秀二人也緊跟其后,從傳送陣的另一端走了過來,而她們第一眼所見到的,也正是懸浮于半空中那個危險至極的靈力漩渦。 從這個靈力漩渦的形成,到杜小琴等人的到來,一共也不過是短短的幾十息時間罷了,然而就是這短短的幾十息的時間里,它便像是瘟疫般擴(kuò)散,一刻比一刻更為強(qiáng)大,就好像整個世界的靈氣,都在此時向著漩渦匯聚,幽暗,但卻巨大輝煌,如同冉冉升起的第二輪太陽! 而待到它沖破天柱的那一刻,便是日夜顛倒、星月替換、萬物重開之時! 杜小琴看了看那漩渦,又看了看陸修澤,再看了看一旁的回音,心感不妙,覺得氣氛詭譎,沉重壓抑,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但于此同時,她心中也倍感奇怪:她的師父聞景去了何處?陸師伯不是過來找?guī)煾傅拿矗吭醯脑谶@兒停下來了? 事實(shí)上,杜小琴并非一無所覺,因為一旁沉默的陸修澤便是最好的答案,可她不敢想,不敢認(rèn),甚至不敢開口,打破這片沉默。 于是最后,對所有的一切一無所覺的徐歆秀瞧了瞧回音,又瞧了瞧陸修澤,道:“聞宗主,陸道友,你們在這兒是做什么?” 陸修澤沒有回答,回音則是看了她一眼,但很快又收回目光,再次注視著那個極速擴(kuò)大的靈力漩渦。 回音感到自己在期待什么,然而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心中究竟是期待聞景從那漩渦中回來掙脫,將這一切粉粹,帶回他口中的一線生機(jī),還是期待靈力漩渦將聞景攪成粉末,讓他得以順利達(dá)成目的。 而也是這古怪的沉默和目光,讓敏銳的徐歆秀察覺到了不對。 徐歆秀滿心狐疑,還想再問,杜小琴卻及時扯住了徐歆秀的衣角,向她無聲搖頭。 徐歆秀不解,皺起眉頭,但就在這時,陸修澤又開口道:“你后悔嗎?” 陸修澤直勾勾地看著回音,然而回音并不看他,更不敢看他,只道:“何必明知故問?” “是的,你必不會后悔。”陸修澤冰冷的面容突然露出笑來,就像是亙古不化的冰川迸裂,驚心動魄,令人屏息,“我也只盼你日后定不后悔?!?/br> 回音心中一顫,感到不好。 也正是在這時,陸修澤驀然伸手,而后,伴隨著一聲詫異驚呼,徐歆秀腰間的長劍鏘然出鞘,飛向了陸修澤,落入他手中,不斷嗡鳴震顫,似是想要逃脫,又似是在對它的主人發(fā)出熱切的回應(yīng)——但令徐歆秀不敢置信的事,飛向陸修澤的,竟是尋天劍! 怎會是尋天劍? 徐歆秀甚至忍不住伸手去摸自己的腰間,來確定尋天劍的去向,而事實(shí)上,就如同她看到的那樣,那一柄從無旁人觸碰過的尋天劍,竟真的響應(yīng)了陸修澤的召喚! 回音也認(rèn)出了這柄劍來,神色肅穆起來,聲音嚴(yán)厲,道:“你要做什么?!” 陸修澤平靜道:“你最不該做的事,就是將這一切的終結(jié)之所定在天柱這樣的地方?!?/br> 陸修澤這短短的一句話里,危險深蘊(yùn)。 回音再不遲疑,吐氣成冰,那帶著冰冷氣息的靈力在空中瞬間凝成符文,扭曲成劍,落入回音手中,而后被他擲向陸修澤。 那冰劍看似平常,但在離手的瞬間卻一分二,二分四,眨眼化作無數(shù)劍光,鋪天蓋地地向著陸修澤落下,而陸修澤卻不硬拼,而是飛速上升,化作流光,向空中的漩渦而去。 ……不,并不是向著漩渦,而是向著更高、更危險、更……不可思議的地方而去! 回音心中大亂,飛速跟上,試圖將陸修澤攔下,然而在得到尋天劍后,陸修澤的速度快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竟叫回音怎么都追不上! 回音終于忍不住,厲聲喝道:“停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這一刻,聞景曾經(jīng)與回音交手的那一幕仿若重現(xiàn),只不過焦急的人變作了回音,而胸有成竹的人卻變作了陸修澤。 陸修澤言簡意賅,道:“打破天柱?!?/br> 不好的預(yù)感成真,回音心中更為憤怒。 天柱乃是承載兩界的所在,是人、妖、魔三族得以平衡的重要制衡。曾經(jīng)晝神不惜耗費(fèi)神力性命,付出身隕的代價也要修復(fù)天柱,如今陸修澤怎能這般輕易將打破天柱這樣的話掛在嘴上?! 回音喝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你知道打破天柱會有什么樣的后果嗎?你可知道多少無辜之人會為了你的作為而死?你可知道這個世界會為了你的舉動而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陸修澤道:“我知道。” 回音怒不可遏:“那為何你還要明知故犯?!” 陸修澤道:“因為我不過是在跟你做一樣的事?!?/br> 回音腳步驟停,臉色剎那蒼白。 到了這時,陸修澤也終于停下,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回音,臉上的笑容幾乎譏誚,道:“你有你的私心,我有我的私心。不必高談闊論那些大義,歸根結(jié)底,你不過是為了自己所愛之人能夠活下去,這才想要重塑世界,并不惜為此手刃無辜之人,而如今,我亦是準(zhǔn)備如此……你瞧,我們有何區(qū)別?沒有。那憑什么你可以冠以正義之名?憑什么你可以以正義之名來阻攔我?你曾經(jīng)是聞景,但你配不上這個名字,你曾經(jīng)是神君,但你也配不上這個稱呼,如今的你——什么都配不上!” 回音神色慘敗,如同被一耳光扇在臉上,就連身形都黯淡了兩分。可他不氣不怒,只是露出了一個像是哭一樣的笑來,道:“對,你說的沒錯,我早已配不上它們了。” 回音并非不知曉這一切,因為一開始本就是他親手丟下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過往,自己的信仰,自己的良知,自己的一切……他丟下了所有,手上沾滿無辜人的鮮血,獨(dú)留下了那一份絕望而苦痛的愛,以回音之名活在這個世上,也終將以回音之名死去。 他深知這一切,然而當(dāng)這一聲“配不上”在他耳畔響起時,他心上依然如同受到重?fù)簦菑撵`魂深處漫出的酸澀苦楚,讓他連呼吸都無法維系。 他是聞景,但已不再是聞景;他是神君,但已不配是神君。他沒有了過往,沒有了姓名,沒有了一切…… “既然如此,”回音慘笑,“既然到了這個地步,我又怎會讓你搶走最后的東西?!” 他付出了那么多,就為了留下一個人。 他明明都已經(jīng)走出了九十九步,他又怎會容許自己倒在最后一步?! 這一刻,回音用力扯下了自己身上的繃帶。在那繃帶的內(nèi)部,實(shí)際上繪滿了各種各樣蘊(yùn)含著法力的符文,而也正是這符文,讓回音得以在這世上茍延殘喘。 但此時此刻,回音卻將它們扯下了。 他扯下了它們,露出了自己虛幻得一吹就散的身形,也露出了他破碎得再無法被挽回的靈魂。 “世事從未如我所愿,世人從不因我留下?!?/br> 從最開始,在他作為那個驕傲又善解人意的小公子的時候,他所想的,不過是平平靜靜地過完屬于聞景的一生罷了;在他拜入隱云宗后,他想的,也只是盡己所能,匡扶正義……直到名為命運(yùn)的車輪將他碾入泥土,他開始一點(diǎn)點(diǎn)失去自己的一切,直到魔君在他面前毫不猶豫地邁入死亡,他終于失去了自己能抓到的最后一樣?xùn)|西。 無論什么時候,他從不怨天尤人……他從不該怨天尤人…… “但至少這一次,”回音凄聲嘶喊,“一次就好,讓我留下他!” 回音的身形驀然消散,那曾經(jīng)執(zhí)正道牛耳的靈魂浮現(xiàn),龐大得令人顫栗的法力凝聚,化作巨手,重重向陸修澤拍下。 陸修澤閃躲不及,被這巨手拍入地面,然而在他被打落之前,他卻用力擲出了尋天劍。 失去了軀殼,只余法力凝聚的形體的回音見此連忙想要阻止,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那尋天劍竟毫不滯澀地穿過了那重重的法力屏障,沒入了天柱的盡頭。 “沒用的!”陸修澤從地上爬起來,向回音厲喝道,“不要白費(fèi)功夫了,尋天劍真正的主人,乃是第一任魔界君主,那君主在臨死前注入了自己所有的念想,讓尋天劍無論過了多少年都會為了摧毀天柱而不惜一切代價!” 陸修澤話未落音,一聲巨響便從天柱高不見盡頭的穹頂傳來,而后,本就因抽出“天意”而變得脆弱的天柱,越發(fā)變得破碎起來,落下的碎石也開始從巴掌大小變成了房屋大小,而眼尖的杜小琴甚至看到,有一座小山一般的巨石發(fā)出隆隆巨響,向著她與徐歆秀二人所在的方向滾滾下落! ——天吶! 見到天柱將崩,世界將傾,最痛苦的人,莫過于回音。 他并不否認(rèn)自己之前的一切所謂皆是發(fā)自私心,然而他也的確是想要讓這個世界有一個更好的未來,一個不會面臨天柱將崩、世界如浮萍般無以為繼的未來。 然而這一切都?xì)Я恕?/br> 他所寄望的一切,所想要的一切,都無法再挽回……甚至于他就是這一切的罪魁禍?zhǔn)祝?/br> 為什么會這樣? 為什么會這樣?! 回音的靈魂發(fā)出了悲悸的嘶叫,那凄楚而絕望的聲音,便是對他最為警惕的杜小琴,都在這一刻紅了眼眶,無知無覺地落下淚來。 陸修澤心中亦是不好受,但他絕不會因為這而停下,于是在將杜小琴和徐歆秀從兇險萬分的天柱內(nèi)部丟出后,他伸手剖開了自己的胸膛,刺破了自己的心臟,而后又依次刺破了自己的眉心與丹田。 以陸修澤修煉的三陽焚天典而言,當(dāng)他的修為到了出竅期后,那么在他的神庭、膻中、氣海這三處,會各自形成一個日輪,當(dāng)修煉至大成時,這三陽會重歸為一,擇日,而后代日,這便是三陽焚天典的由來! 如今,陸修澤想要打破天柱,打破那個靈力漩渦,從漩渦中找到他的阿景,他就只能于此刻強(qiáng)行突破,以至少分神期的修為,來焚盡這一切! 然而他本來的修為只不過是初步踏入出竅期罷了,如今卻是要強(qiáng)行將自己提升一個境界,其中兇險難以言喻,若不成功,便只會迎來死亡。 但——也只有死亡,才能夠讓他停下! 這一刻,在陸修澤沒有看到的地方,那個將他帶來天柱內(nèi)部的閃爍著黑色火焰的石頭,與曾經(jīng)聞景的乾坤袋中的那顆藏著金色火焰的石頭,同時閃爍起來,將外頭水一般質(zhì)地的石質(zhì)無聲消融。 金色的神火,在陸修澤未曾注意的時候,于天柱的某個角落無聲點(diǎn)燃,而與它同時亮起的,則是黑色的魔火。 而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原本待在天柱千里之外的阿澤臉色一變,心有所感,起身望向天柱的方向,怔怔瞧了一會兒后,驀然發(fā)足狂奔。 第234章 終局(完) 強(qiáng)行突破現(xiàn)有的境界——這樣膽大包天、肆意妄為、令常人難以想象的行為, 陸修澤卻并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 早在多年前,在貫日真君死的那一個晚上, 陸修澤便決然登入元嬰之境, 而后瘋狂地將擇日宗一把火燒毀大半。 那時候陸修澤的心情,瘋狂而冷酷,全然不計后果, 只因那些由世界施加于他身的無法挽回的痛楚,讓他的心中空洞而苦痛,無力又憤恨,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向這個世界宣泄自己的怒火,將自己的所有都押上那個名為“報復(fù)”的天平, 所以他既不會在意強(qiáng)行突破境界后的自己會不會迎來死亡,更不會在意遭到毀滅性打擊的擇日宗日后該何去何從。 那些世界欠他的, 他的確無法拿回來。但既然他無法好過, 那么這個世界、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不該過得比他更好! 所以在那一天,陸修澤本該按照他的命運(yùn),走向深淵, 因為這是他必然會做出的選擇。 可也是在那一天,一個人走到他的面前, 攔下了他的腳步, 將他一步步帶回人間。 ——那是他的阿景,是世上最好的、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會像他那樣好的阿景。 之后,隨著他們一次次的相遇和分別, 在一次次的爭辯和妥協(xié)下,陸修澤終于從那個人身上學(xué)會了坦誠,學(xué)會了如何正確去愛一個人,學(xué)會以一個被他人被自己接受的姿態(tài)活在這個世界里,而不是僅僅以異類的身份存活,在黑暗的角落里對世界對他人投去仇恨的目光。 他與他自己達(dá)成了和解。 他終于成為了“陸修澤”,終于能夠以人的姿態(tài),心平氣和地活在陽光燦爛的世界里……而這些,都是因為阿景。 所以,即便如今陸修澤再度做下了與多年前同樣的決定,但他的心境,卻已是全然不同。 第一次的強(qiáng)行突破,是為了毀滅。 第二次的強(qiáng)行突破,卻是為了守護(hù)。 ——想要留下那個人,無論如何都想要留下那個人。 陸修澤深吸一口氣,待到那氣息吐出時,那深紅中帶著金色的火焰便像風(fēng)一樣,席卷了天柱內(nèi)部的世界,而后,陸修澤抬起頭來,虛幻的日輪從他神庭浮出,緊接著,第二輪與第三輪日輪,也接連從他膻中、氣海兩處浮現(xiàn)。 回音的意識感到不妙,雖然已失去了形體,讓人看不清動作,但劇烈波動起來的靈力,去昭示著他的動向。 然而陸修澤渾然不懼,心中決意難阻,動作更是快得讓所有人都反應(yīng)不及,因此不過短短兩息間,那三輪日輪便合而為一,昏暗的天柱內(nèi)部霎那間被照得纖毫畢現(xiàn),同時令人難耐的溫度也從四周卷起,熱浪扭曲了視線,融化了碎石,讓整個天柱的內(nèi)部似乎都扭曲起來。 “停下!” 陸修澤似是聽到了一個憤怒的咆哮,隨后,天柱內(nèi)部那越發(fā)狂烈澎湃的靈力,便在無形大手的驅(qū)使下,化作了天柱內(nèi)的第二個靈力漩渦,向陸修澤當(dāng)頭落下,其勢洶洶,如月隕星墜。 陸修澤厲斥一聲,并指指向空中,于是那灼目的日輪也隨之升起,以龐大而無可匹敵的姿態(tài),撞破了第二個靈力漩渦后,又一頭撞向了天意之劍! 這是拼上陸修澤畢生修為性命的一擊。 它如傾山倒海,如大地重開,而當(dāng)這樣的一個日輪撞上天意之劍周遭的靈力漩渦時,就連時間都在這一刻停滯,甚至于聲音亦是消失不見,唯有粲然絢爛的顏色在眼前轟然炸開,無盡靈力化作流沙,在空中勾勒出了奇詭的模樣。 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