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jié)
但快有快的便捷,慢有慢的趣味,其中的利弊, 又哪里是一言能夠定論的? 就這樣,三人在這荒蕪之地又行走了半天之后, 小聞景耳目聰敏, 輕“咦”一聲,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這片荒野的異樣:“師兄,那是什么?” 陸修澤順著小聞景所指的方向一瞧,然而目力所及之處一片平靜, 待到他放出神識,極速掠過數(shù)千里后, 這才瞧見了異常之處。 陸修澤暗自心驚于小聞景此刻的能力, 并再一次在心中贊嘆了蒼雪神宮的厲害之處:小聞景得到的半神之體,不過是蒼雪神宮制造出的無數(shù)的身體之一,倘若當年蒼雪神宮并沒有在靈魂轉(zhuǎn)移的問題前止步, 而是真正地攻克了這個難題,那么如今世界的種種局勢,又當如何? 那些潛伏暗處、隨時準備反撲人間界的靈族,那些遠居海外、但處處蔑視人類的妖族……若他們失去最后一處引以為傲的地方之后,世上可還有他們猖狂的余地? 那些令人遺憾扼腕、追悔難及的人和事……是不是也不會再有了? 陸修澤有片刻的失神,直到小聞景緊張地抓住他的衣襟,疊聲呼喚他時,他才恍然回過神來,定睛向那頭望去。 卻見在離三人數(shù)千里之外的地方,有一行六人排成一列,在荒野中安靜地走著。此刻,分明天上日頭正盛,腳下荒野上的熱氣蒸騰,像是要將人融化,可他們偏偏個個身穿寬大的黑色斗篷,自上而下地將全身牢牢罩住,沒有露出半點皮膚在外頭,也叫人看不清他們的半點神色。 這樣的一行六人,無疑是非常古怪的,也難怪小聞景隔著這么遠的距離也一眼瞧見了他們。 可如果只是行跡古怪的行人,是萬不會叫小家伙感到慌張的,如今那一行人之所以把小家伙嚇得疊聲呼喚陸修澤,概因他們一行中倒數(shù)第二人的斗篷掉了。 似乎是因為路邊一處尖頭的枯木勾住了斗篷的邊角,又可能是因為他身后的那人人的步子稍微邁大了,踩住了前頭的人的衣角,于是黑色的斗篷落下,露出了那人的真容! 卻見那人一身暗青泛灰的皮膚,瞳孔與眼白一色,指甲尖長,神色呆滯,腳步笨重,一眼瞧去便知他不是活人。而隨著這“人”的斗篷落下,熾烈的日光毫無遮攔地照在他暗青泛灰的皮膚上,發(fā)出了滋滋的聲音,皮rou瞬間潰爛融化。 這怪物即便已沒了神智,但被日光如此灼燒,依然忍不住痛吼起來,尖長的利爪毫無目的地四處抓撓,將它前頭毫無防備的“人”的斗篷抓下,竟露出了跟他一模一樣的怪物! 到了這時,前頭的領(lǐng)路人終于察覺到了不對,轉(zhuǎn)過身來,抓著長柄銅鈴的灰白手指近乎神經(jīng)質(zhì)地搖動著。 在這樣急促的銅鈴聲驅(qū)使下,原本被抓下斗篷的兩個慌亂的怪物終于安靜下來,雖然暴露在烈日下的身體依然在迅速潰爛,叫它們發(fā)出陣陣痛吼,可它們也在銅鈴聲的安撫下強自鎮(zhèn)定,沒有弄出更多的亂子來。 領(lǐng)路人松了口氣,正要指揮另外的幾個黑斗篷將它們再度包上斗篷,然而就在這時,一直木立在最后的黑斗篷驀然暴起,乘著領(lǐng)頭人松懈的這一瞬間,奪向了領(lǐng)頭人手中的長柄銅鈴! 這變故來得出乎意料,遠處凝望的陸修澤聞景二人沒有料到,身在其中的領(lǐng)路人更沒有想到! 然而這領(lǐng)路人到底還是有些名堂的,在這么個出乎意料、兔起鶻落的時間里,他竟沒有慌亂,而是當機立斷地矮身,往地上一滾,躲開了黑斗篷伸來的手,然后在自己站穩(wěn)的第一時間搖動起了手中的長柄銅鈴。 古怪沉悶的聲音在荒野中回蕩,那蘊含著奇特力量的聲音沒入黑斗篷的身體,叫黑斗篷僵立在了原地,也叫另外的四個黑斗篷咆哮著向這個異類圍了上來。 這個異類竭力想要掙扎,然而在長柄銅鈴的鎮(zhèn)壓下,他卻是毫無勝算,更何況其它四個怪物正在一旁虎視眈眈,他即便掙脫了長柄銅鈴的聲音,也無法對領(lǐng)頭人造成任何傷害! 領(lǐng)頭人無疑也明白這一點,于是他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桀桀笑道:“蠢貨!果然是蠢貨!憑你區(qū)區(qū)一個低級傀儡的力量,還想要從我手中搶奪法器?哈哈哈……你以為你還是從前的那個天之驕子?那個神武峰里新一代中最出色的弟子?那個被稱為最有希望繼任神武峰宗主的首座——莫言東?!” 領(lǐng)頭人驀然掀開這個異類身上的黑色斗篷,露出了下頭與其它怪物如出一轍的暗青泛灰的皮膚,淬著毒素的長而尖的指甲,還有他眼中搖搖欲墜、只差最后一分便要與眼白同色的黯淡神光。 遠處的小聞景,正是被這樣的莫言東徹底嚇住了。 “師兄……他……莫言東……他不是……”小聞景罕見地結(jié)巴了,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在他模糊的記憶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人影,而莫言東,赫然就是其中的一個! 當年,正道五宗曾有過心照不宣的做法,那便是指派出宗門下最有前途的弟子,令他們五人于琨洲游歷,短則一年,長則十數(shù)年,誓要他們培養(yǎng)出深厚的感情才肯罷休。 這樣的做法,既是為了他們自身考慮,也是為了宗門考慮。只不過那時候,擇日宗自顧不暇,貫日真君無法從觀日峰脫身,而陸修澤更不會去玩這種過家家的游戲,于是最后,同行者一共四人,這四人便是隱云宗葉靈書,天劍宮徐歆秀,御靈谷陳子川,以及神武峰莫言東! 這四人,便是四個宗門里新一代弟子中最出色的天才! 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隱云宗太上長老真?zhèn)鞯茏尤~靈書,已經(jīng)變成了無數(shù)個聞道宗的弟子之一,雖說不上一蹶不振,但也再沒有曾經(jīng)的尖銳鋒芒;天劍宮宮主侄女徐歆秀,也隨著天劍宮的隕落,而與曾經(jīng)的天劍宮弟子一般銷聲匿跡,沒了蹤影……于是在多年后的現(xiàn)在,曾經(jīng)震動一方的天才們,只剩下了最后兩個。 而如今,那僅有的兩個天才之一,也要在這里徹底消匿了么?! 卻見遠處變作魔修手中傀儡的莫言東,在領(lǐng)頭人的這一掀下,終于失去了最后一點遮攔,毫不保留地暴露在烈日下。而就像是其它的傀儡異樣,在他接觸到烈日的瞬間,皮rou潰爛,如雪融化,靈氣潰散,黑霧蒸騰,就好像他整個人都在太陽下融化! 這樣的融化無疑是痛苦的,不然那連神智都失卻的傀儡也不會叫得那么痛苦,而傀儡和領(lǐng)頭人的威脅也不會只是說說而已,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毫不退縮,怒視著領(lǐng)頭人,便是痛到了極點,也絕不肯在領(lǐng)頭人面前屈服跪下,眼中僅有的那一縷神光不但沒有在烈日下潰散,反而越發(fā)灼目,耀眼得叫人難以逼視! 莫言東迎著領(lǐng)頭人的叱問,喉嚨已經(jīng)開始異變的聲音努力發(fā)出人言,一字一頓道:“你們煉化了整整一個村子的人作為傀儡,手段毒辣,天理難容!我既眼見,定不會坐視,只可恨我力不如人,這才淪落至爾等宵小之手!如今我即將身死,但神武峰的長老們遲早會發(fā)現(xiàn)這一切的線索,也遲早會將爾等手刃,以報我今日之仇!” 莫言東眼中神光灼灼,不墜黑暗。正是這一分不屈的神光,叫他區(qū)別于其它的幾個傀儡,讓他淪為傀儡,卻還留著人心;而也正是這一分不屈的神色,叫領(lǐng)頭人對他越發(fā)憤怒痛恨,誓要將他踩在腳下! 領(lǐng)頭人咬緊牙關(guān),冷笑道:“報仇?!哈!你覺得我為什么會叫你蠢貨?!” “你難道就從沒有想過——為什么只差一步就登入元嬰之境的你,卻中了我的埋伏,成了我手中的傀儡?!” “你難道就從沒有想過,在那村子附近,有前后十數(shù)個門派、數(shù)十批弟子經(jīng)過,但為何偏偏是你發(fā)現(xiàn)了我?!” 第169章 造化 為什么偏偏是他莫言東? 為什么世上的人這么多, 遭此劫難的人卻偏偏是他莫言東? 為什么經(jīng)過小鎮(zhèn)的人那么多,發(fā)現(xiàn)這魔修惡法的人偏偏是他莫言東? 這些與危險一同迫近、讓人避無可避的疑惑, 難道莫言東就真的沒有想過? 莫言東立在原地, 眼中神光忽明忽暗,與死尸無二的僵硬面容瞧不出神色,但那領(lǐng)頭人卻自認扳回一城, 心中盛滿了扭曲的愉悅之感,沉沉笑出聲來,如游絲的氣音從齒縫擠出,每個字都帶著深沉的憎恨與嘲弄。 “你想過嗎?莫言東?還是你想過,只是不敢面對?” 那領(lǐng)頭人步步逼近。 “其實你心中早該有了猜測才是, 因為那個小鎮(zhèn)離神武峰是那么地近,除非你們神武峰中長老個個眼瞎, 否則怎么會瞧不見我?” “而你們神武峰向來自命不凡、向來將自己當作正道五宗之首、向來將自己當作鎮(zhèn)守正魔兩道之門戶, 若發(fā)現(xiàn)了我,又怎么能夠容得下我?” “但我還是活著……不,不僅僅是‘活著’,還記得那個村子嗎?還記得——你?看啊, 連你這般人物、連你這樣的天之驕子,都成為了我的傀儡之一……呵呵呵呵, 莫言東, 你真的沒有想過這一切?你真的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只要聽著這番話的人不是傻子,那么就不可能聽不出這領(lǐng)頭人的潛臺詞,而領(lǐng)頭人也相信莫言東會明白這一切, 于是他近乎急切地湊上前去,想要瞧清莫言東眼中神色,想要從莫言東的身上汲取平復心中憎恨的一切情緒。 ——這個時候的莫言東,會是絕望嗎?還是被拋棄背叛的憎恨? ——是不可置信?還是令人甘之如飴的痛苦? 然而莫言東總是出乎領(lǐng)頭人的意料的人。 就好像領(lǐng)頭人沒有想到,在經(jīng)過他徹底煉制后的莫言東還會留下神智,就好像他沒想到即便到了這個時候,莫言東這雙眼睛里依然沒有他想看到的東西。 沒有痛苦,沒有絕望,沒有憎恨,沒有領(lǐng)頭人想看到的一切! 領(lǐng)頭人越發(fā)憤怒了,這樣的憤怒發(fā)自靈魂的深處,讓他忍不住顫抖起來,也忍不住走得更近了些。 “可笑……” 領(lǐng)頭人語氣森然。 “可恨!” 驀然間,領(lǐng)頭人神經(jīng)質(zhì)般顫抖著的左手穩(wěn)定了下來,慢慢抬起,緩慢而堅定地靠近了莫言東的雙眼。 “這樣的眼睛,不要也罷!” 話語間,領(lǐng)頭人的指尖與莫言東的眼珠只有一寸之遙。 遠處的陸修澤與聞景看得明明白白,清楚地知曉這領(lǐng)頭人已打定了主意要把莫言東的雙眼挖下來,可與此同時,他還要讓莫言東心中受盡煎熬,要莫言東眼睜睜地看著苦難降臨,要他好好感受自身地無能為力。 這樣的手段,雖然只是個小把戲,但卻最容易叫局中人感到恐懼難安,也最容易引起人心中深埋的軟弱和退縮,而只要莫言東開口求饒,那么就代表著領(lǐng)頭人已經(jīng)在莫言東的靈魂上留下了名為怯縮的種子,待到時間讓這種子生根發(fā)芽,莫言東就將再也不是那個莫言東,而領(lǐng)頭人也能收獲甘美的勝利。 瞧見這一幕,小聞景已是有些急了,一勁兒拽著陸修澤的衣襟,嘴里念叨個不停:“師兄師兄!快快快?。 ?/br> 陸修澤好笑地按住這小家伙的手,安撫道:“阿景稍安勿躁,莫要小瞧了天下人?!?/br> 這話的意思是? 小聞景一愣。 而那一頭,就在領(lǐng)頭人的指尖離莫言東只有一寸之遙時,一直死死被長柄銅鈴壓制著的莫言東竟掙脫了銅鈴的束縛,驀然暴起,一頭撞入領(lǐng)頭人的懷中! 莫言東本就是神武峰中最出色的弟子,一身皮rou強韌如鐵,骨骼更是堅硬非常,尋常法器都難以比擬!如今他雖為傀儡,被烈日燒灼削弱到極點,然而他骨骼仍在,功法仍在,經(jīng)驗仍在,于是他這一沖之下,竟有萬馬奔騰之勢,帶著風雷海嘯之聲,肩膀一靠,將那所有的勢與力都施于領(lǐng)頭人之身,同時五指緊抓領(lǐng)頭人握著長柄銅鈴的手。 這異變起于電光石火之間,而那領(lǐng)頭人一身修為盡在幾具傀儡之身,如今又怎么反應(yīng)得過來,于是只聽一聲慘叫,那領(lǐng)頭人被莫言東撞得遠遠地飛了出去,五臟盡廢,骨松rou爛,幾乎要化作一團軟泥,而他的右手也被莫言東生生扯下,長柄銅鈴也到了莫言東之手! 只是一瞬間,攻守逆轉(zhuǎn)! 小聞景幾乎要看呆了去。 大勢已去! 此時此刻,那魔修已經(jīng)再無翻身的余地! 見局面已定,陸修澤便也笑著為小聞景分析起來,道:“那莫言東,師兄多年前曾見過幾面。他性情雖然豪邁,從不跟他人在小事上多做計較,但同時也心如明鏡,能明判局勢、知進退,萬不會做出送死的事來。他既然選擇在這個時候發(fā)難,定是心中有了自己的應(yīng)策,那魔修無論如何都不該過分輕視,更不該過于貼近莫言東才是……然而那魔修自視過高,太過松懈,將莫言東當作案上魚rou,這才給了莫言東可乘之機,讓自己的一片大好局勢盡數(shù)付諸東流……阿景瞧見后,可要引以為戒才是,畢竟阿景現(xiàn)在雖修為強橫,但到底年紀還小,一不小心可就被人蒙騙了,到了那時,可別說師兄沒有教過你?!?/br> “我只是看起來?。 毙÷劸熬镒斓?,“我都記起來啦!” 陸修澤一怔:“哦?” 小聞景振振有詞道:“我都想起來啦!我其實已經(jīng)十四歲了,早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 陸修澤忍俊不禁:“我還以為……” 聞景:“什么?” 陸修澤親昵地揉了揉小家伙的頭發(fā),道:“還以為阿景真的長大了,準備離開師兄了?!?/br> 小聞景懵了:“為什么長大了就要離開師兄?不要!我最喜歡師兄了,我要一直跟師兄在一起?。 ?/br> 小聞景膩進陸修澤懷中,蹭來蹭去,把陸修澤蹭得笑出聲來:“好好好,一直在一起,阿景乖,別調(diào)皮。” 陸燼向這兩人偷去一眼,神色有些奇怪,心里也有些奇怪,對這兩人的相處更是覺得處處奇怪。 正常的師兄師弟之間有這么膩歪嗎? 總覺得看了個假的師兄弟。 陸燼陷入了沉思,而那一頭,奪下長柄銅鈴的莫言東,一掃初見時的急迫沖動,而是沉穩(wěn)地用長柄銅鈴將另四具傀儡定住,再附身拾起地上的黑斗篷,將其披在身上、遮住烈日的燒灼后,這才緩步走向魔修。 魔修癱軟在地上,一根指頭都動不得,但他憤怒痛恨的目光卻像是火,透過了低低的罩帽,燒在莫言東的臉上。 莫言東停下了腳步。 這既是因為警惕魔修垂死的反撲,更是困惑于這樣的痛恨。 莫言東道:“我很早就注意到了一件事……你恨我……痛恨著我……為什么?” 魔修沉沉笑著,聲音嘶啞破碎:“這是勝利者對敗者的嘲笑嗎?還是說你突然打算放我一馬?” 莫言東道:“這只是我的一個困惑,因為我莫言東此生無愧天地,絕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他人的事,也絕不會叫人平白無故地恨到你這般地步?!?/br> “無愧天地?”那魔修大笑起來,雖然聲音喑啞,難以成形,甚至很快就因他碎裂的肺腑而化作咳嗽和痛苦的喘息,但那蔑視嘲弄憎恨之意,卻沒有因此減少半分。 莫言東越發(fā)困惑了,然而那魔修卻并沒有為他解釋的意思,于是他怔立片刻后,終于伸出手,決定將這作惡多端的魔修就此了結(jié)。 然而就在這時,一陣風吹過,將那魔修頭上本就搖搖欲墜的兜帽徹底吹落,露出了魔修那一張年輕蒼白,俊秀得如同女子的面容。 莫言東如遭雷擊,僵立原地,那張已經(jīng)死去的臉上竟第一次露出了些許難以言喻的神色。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