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jié)
還是算了吧…… “阿修……你這么好……會有人……比我更喜歡你……” 他的師兄那么好,自然值得更好的喜歡。 總有一天,會有人全心全意地喜歡師兄,不會讓師兄有半點憂心,不會叫師兄感到半點難過……當然的,一定會有這樣一個人的。 聞景開始恍惚起來,看到更深的黑暗向他走來。他的記憶慢慢向更前的時候翻去,翻過了滿篇陸修澤的模樣后,落在了最初的時候。 那時候,貫日真君還活著,陸修澤也年輕得近乎青澀。秋日高懸,微風微涼,而在這樣的好天氣里,他見到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然后被師父塞給了這個人。 ——師父放心便是。 那時候的陸修澤慢吞吞地說著,聲音像是光影一樣,被風吹得渺渺起來。 ——我會好好看顧小師弟的。 聞景慢慢閉上了眼。 “師兄……忘了我吧……” 最后的半點氣息也消逸在空氣中,只剩下蒼雪神宮坍塌的連綿不斷的轟響。 許久許久,陸修澤哽咽道:“但我只要你……” “我只要你啊,阿景……” · 當一切都塵埃落定之后,惠明法師再一次靠近了蒼雪神宮的廢墟。 在剛剛的那一場變故里,蒼雪神宮的坍塌可以稱得上是地動山搖,山腳的明心寺自然不會不知道。不過還好的是,明心寺有了悟禪師的遺言約束,即便決定拂逆遺言,登上山頂,也有兩天左右的時間緩沖,因此惠明法師也不急著離開,而是重回廢墟,尋找那兩個人。 然而沒有等他尋找,當惠明法師再度登上山頂后,他便望見了山頂最高處的人。 那人發(fā)冠落下,長發(fā)披散,一身白衣沾染血污,但他卻面色平靜,寒風拂過時,吹起他的衣袍,如同臨世之仙。 在他的懷中,一個青衣人閉眼沉眠,胸口那恐怖傷勢已被妥善處理,層層包扎,然而即便是遠遠瞧見的惠明法師也知道,那青衣人的傷勢處理得再妥當,也已沒了用處。 惠明法師神色躑躅,心中悲悸,可他又知道,此時最是心痛悲傷的人并不是他?;菝鞣◣熆粗前滓氯?,想要上前勸慰,但陸修澤的神色卻又平靜得過分,讓他不知該如何開口。 惠明法師思來想去,就在他舉棋不定之時,陸修澤卻回頭看向了他。 “施主……”惠明法師總是知道自己該在什么時候說什么樣的話,可到了這時,他卻只能干巴巴地說道,“節(jié)哀?!?/br> 但出乎意料的是,陸修澤對惠明法師的話置若罔聞,只道:“廢墟里還有一人?!标懶逎傻穆曇羧缢萆话闫届o,“你將他帶走吧。” 惠明法師一愣,絞盡腦汁才從記憶中翻出了第五個人的身影。 惠明法師道:“那你……” 陸修澤站在山頂?shù)淖罡咛?,低頭向下望去,腳下是如斧鑿的深淵,而他看的卻并不是這深淵的奇景,而是落在更遠的地方。 “阿景總是說,與人為善總比與人為惡好……”陸修澤自言自語道,“我總是覺得他心腸慈悲得太過,難免有一天會被自己的‘與人為善’給害了……但我沒有想到,最終害他的不是他的‘與人為善’,而是我的‘與人為惡’……” “阿景……” 陸修澤頓了頓。 “我從今天開始與人為善好不好?” 四周安靜下來,山頂上空蕩蕩的,只有風吹過的聲音。 惠明法師眼睛一酸,即便已經(jīng)看遍生死離別,這時候卻依然差點落下淚來。 “施主,人生在世,生離死別總是在所難免……”惠明法師哽道,“你看開些吧!若是聞施主還活著,定是不忍見你如此!” 陸修澤奇怪地看了惠明法師一眼,淡淡道:“你說什么傻話,阿景何時死了?” 惠明法師心中發(fā)澀,知曉陸修澤已是有些瘋魔了。 他苦苦勸慰,道:“施主,人死不能復生,你看聞施主并未化作鬼身,便知他走時心中并無怨氣……他走的時候并未怨你,你又何必苦苦為難自己?” 陸修澤喝道:“我說了!阿景沒死!” 惠明法師嘆道:“聞施主已經(jīng)死了!” 陸修澤終于露出一份狼狽來,但只是瞬間,他便露出狠色來,厲聲道:“阿景不會死!我絕不會讓他死!” “即便阿景真的死了,我也會將他再度帶回人世!” 陸修澤抱著聞景向前一步,下一刻,他便在惠明法師驚悸的叫聲中,向腳下的深淵縱身躍下。 第120章 火焰 這是一個奇異的世界。 如果站在這個世界的最高處放眼遠眺, 向南望去,可以望見皚皚白雪自高峰鋪下, 蔓延千里后, 化作一片漫漫黃沙,其間數(shù)個風暴形成龍卷,化作一條條黑龍, 直沖云霄,在荒漠中肆意縱橫。 但若從最高處向北望去,卻見無數(shù)濕地化作泥沼,黑色的淤泥上是黑色的沼澤,黑色的泥沼上是青色的瘴氣, 不說人族,恐怕就是妖族來到這里, 也要對這片土地避退三舍。 而除了生命絕跡這個世界最高處的東面與西面, 也并未好到哪里去,因東面是遮天蔽日的巨木叢林,其中妖物遍布,精怪縱橫, 乃是人族所不可涉及之地,而西面更是一眼望不到底的陡峭谷地, 籠罩谷地之上的迷霧含有劇毒, 不下于背面的沼澤瘴氣! 在這樣險惡的世界里,按理來說應是沒有任何人蹤才是,然而在這個世界的最高處, 那一片皚皚白雪中,卻有一座黑色高塔佇立其中,每日晨鐘暮鼓,沒有半點懈怠。 而這一天,更是有朗朗的讀書聲從塔中傳出。 “自天地初開后,混沌四散,一半上升,一半下降,最終形成上下兩界,上界名為靈界,下界名為人界。人界之中分為四大洲,既為中部琨洲、西部邙洲、北部晟洲、南部莒洲,而人族真正占據(jù)的,不過四洲之一,也就是中部琨洲?!?/br> 念書的人翻過一頁,還沒等他念出下一句,一個稚嫩的聲音迫不及待地提問道:“先生先生!我有問題——人族占據(jù)的地方,只有中部琨洲,那為什么我們會在這里?難道我們不是人族嗎?” 沒有等念書的人回答,又一個聲音開口,明明聲音同樣稚嫩,卻故作老成,小大人一般地說道:“真傻!我們怎么會是妖族呢?妖怪們像我們一樣大的時候都化形不了哩!要說的話,我們也該是沙族才對!” 第一個聲音不服氣道:“才不是沙族!主持大人說了,沙族雖然是人身,但卻是精怪所化。凡是精怪,大多離不開他們的出身之處,沙族也是如此,是絕不可能離開南邊的沙漠的!我們從小時候就一直在塔里,怎么可能是沙族!” 第二個聲音臉上掛不住了,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卻聽念書的人含笑打斷,道:“好了好了,莫要再爭執(zhí)了,這個有什么好爭的?我們本就是人族,哪里來那么多猜測!” 第一個說話的,是個剃著光頭的小沙彌,法號念持。念持聽了念書先生的話,臉上有點兒委屈,道:“那為什么我們會在這里?先生不是曾經(jīng)告訴我們,這里是北部晟洲嗎?若我們真是人族,怎么會在晟洲?” 沒等這個先生回答,一個身形高大的和尚便邁著匆忙的步履,從塔外走來,向先生合十道:“道長,有人找你?!?/br> 道長,也就是匪鏡道人,聞言面上露出微訝之色,道:“哦?何人?” 和尚垂目肅神,道:“那人自稱來自中部琨洲,應你邀請而來?!?/br> 匪鏡道人有些納悶,一時沒反應過來自己邀請了何人,但他只是稍稍一想,就立時明白過來,籠在袖中的手微微掐算,便是一聲長嘆。 “走罷,”匪鏡道人自言自語道,“去瞧瞧我那兩個師侄。” · 人們都知道,不歸河后的北部晟洲,乃是人類不可靠近的禁地,然而鮮有人知道的是,在北部晟洲的中央,那個皚皚冰雪的世界里,有一座黑色高塔,其名為鎮(zhèn)魔塔。 從地面向上數(shù)去,這座高塔只不過有區(qū)區(qū)九層,但它的占地極大,巍峨雄偉,古樸肅穆,里頭沒有人、沒有妖,更沒有魔怪。沒人知道它是如何在雪地山建成,也沒人知道塔中為何沒有半點生機——它就像從天而降,于亙古之時便佇立于此,從未有人靠近,從未有人發(fā)現(xiàn),直到六百年前。 六百年前,一些和尚跋山涉水來到此地,進入了這座黑色高塔,從那以后,他們便拋棄了自己曾經(jīng)的身份,遺忘了自己曾經(jīng)的名字,只稱自己為伏魔人,在這高塔中日復一日地過下去。偶爾,他們也會離開鎮(zhèn)魔塔,收養(yǎng)幾個棄嬰,將他們帶到此地,偶爾,一個古古怪怪的道人也會前來拜訪,帶來琨洲的書籍和消息。 除此之外,再無陌生的人和事。 但這一天對于鎮(zhèn)魔塔和伏魔人來說,卻顯然是不同的,因為一個陌生人來到了這里。 許多心性未定的年輕和尚都從塔中探出頭來,好奇地向下張望,想要瞧瞧這位陌生來客究竟是什么模樣,但還沒等他們看清,便得到了戒律堂弟子的呵斥,于是只能悻悻收回腦袋,在心中幻想來人的樣子。 而對于僅有的幾個看清了陌生來客模樣的和尚來說,那陌生人就顯得太過奇怪了。 “他不是一個人來的。” 有和尚與自己的同伴竊竊私語。 “他抱著一個人?!?/br> 陸修澤不是一個人來的。 他當然不會是一個人來的,因為他來到這里的目的,便是為了救下聞景。 三月前,當陸修澤于紅楓國曲賀鎮(zhèn)遇見匪鏡道人時,匪鏡道人反復地警告他,直言他會害死聞景,但那時候的陸修澤怎么肯信?而匪鏡道人也不多做糾纏,只告訴他世上的劫難總要有人應的,而若有一天陸修澤肯聽匪鏡道人說些什么,則可以去不歸河后的北部晟洲找他。 陸修澤曾經(jīng)并不將這番話放在心上,然而在聞景氣息消散后,匪鏡道人卻成了他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若匪鏡道人早知聞景會死,那么他是不是也有救活阿景的辦法? 是了,一定是這樣的,若非如此,為何匪鏡道人會叫他去北部晟洲找他? 于是,匪鏡道人便成了陸修澤最后的希望,是陸修澤能想到的最后的辦法,因此那一天,他抱著聞景,從蒼雪神山一躍而下,渡過不歸河,闖過風暴肆虐的荒漠,足足走了三月。 而當陸修澤遠遠地瞧見這座黑色的鎮(zhèn)魔塔時,心中的一個聲音便告訴他:到了。 到了,就是這處地方。 他終于到了這里。 當陸修澤沒有找到這里時,他苦苦追索,而當目的地已經(jīng)遙遙在望時,他卻又忍不住怯縮,因這已經(jīng)是他最后的希望,但若他到了這里后,匪鏡道人的答案也是無可奈何,他又該如何是好? 陸修澤想了想,低頭望著懷中的聞景,喃喃自語:“沒關系……阿景,我會找到你的。” 上窮碧落下黃泉……無論是什么地方,無論是什么時候……他總是能找到阿景。 畢竟,阿景從來不舍得叫他等太久的。 之后,陸修澤走到鎮(zhèn)魔塔前,向那兩個神色驚愕的守門沙彌道出了自己的目的。 “我乃中部琨洲之人,應匪鏡道人之邀前來?!?/br> 片刻后,匪鏡道人從鎮(zhèn)魔塔深處走出,向陸修澤微微一笑:“你來了。” 陸修澤道:“我來了?!?/br> 匪鏡道人道:“我等你很久了——隨我來。” 陸修澤卻并未跟上,只是站在原地,固執(zhí)地看著匪鏡道人,道:“不必了,我只是來問你一個問題?!?/br> 匪鏡道人深深地看著他,即便陸修澤面上沒有露出半點破綻,他卻還是一眼看穿了陸修澤冷靜之下的瘋狂。 ——就像是多年前的那個人。 匪鏡道人目光微垂,落在聞景的面容上。 在這個時候,聞景離他死時已有三月了,然而此刻的他卻依然保留著死前的模樣,面色微紅,神色平靜,就好像只是陷入了一場酣睡,只要輕輕搖一下,就會睜開眼睛。 匪鏡道人心中微嘆,再度抬起頭時,總是掛在唇邊的狡黠笑意已被肅冷取代,一字一頓道:“我救不了他?!?/br> 陸修澤垂下眼,慢慢闔上,心中出乎意料地沒有掀起半點波瀾,反而像是被人推了一把,做下了最后的決定。 但下一刻,匪鏡道人又道:“但我知道你該如何救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