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既然如此,既然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那人生便是他的,他又有什么好質(zhì)疑?甚至,他或許還要感謝這個意識,否則他可能做一輩子的凡人,永遠都沒有與大師兄相遇的可能。 想到這里,聞景終于恢復了幾分冷靜,抽身事外,以一種近乎冷酷的方式審讀著自己一生的種種抉擇,辨別哪些是出于真正的直覺,又有那些是來自那個意識的誘導,試圖以此推演出那個意識的來歷與目的,盡可能地將籌碼捏在自己手中。 但這個時,聞景卻又發(fā)現(xiàn)了另一件事——那個由陸修澤的眼睛而化成的石頭,變得不一樣了。 當初,陸修澤將這石頭交予聞景的目的,并非是要聞景保護這石頭,而是要聞景保護好自己。然而對于聞景來說,這塊石頭卻顯然比他自己更為重要,因為這塊石頭的秘密,關系到陸修澤的性命。 聞景既然珍重著陸修澤,自然也會珍重這塊石頭,而聞景也的確保護好了它,從未讓它離身,也從未叫它示人,自己在私底下有時候也會拿出來看看,對每個細節(jié)每個棱角都銘記于心,因此到了最后,對這塊石頭最熟悉的,竟不是陸修澤,而是聞景。 這么多年來,這塊石頭一直安安靜靜的,除了來歷奇特,模樣不凡外,與其他死物并無不同……但如今,它卻活了過來! 只見此時此刻,這塊石頭里如水質(zhì)的東西緩緩流動,里面的金焰更是搖動起來,這才給人它似是融化似是發(fā)光的錯覺。 聞景驚疑不定地凝視著這塊石頭,不知道它變化的緣由何在,但下一刻,當聞景從這塊石頭的反射面上瞧見自己的臉后,卻發(fā)覺了一個更駭人的事實:這樣的金焰,他的眼睛里也有! 聞景不敢置信,甚至側頭望向海面中自己的倒影。而在海中的倒影里,在他雙眼的位置,赫然有兩朵耀眼的金色火焰閃動! 這似人又非人的樣子,叫聞景瞬間便回想起了當年陸修澤挖去雙眼的模樣,只不過當年陸修澤眼中的火焰一黑一金,而他眼中的火卻是純粹的金色! 這是什么? 這些都是怎么回事?! 聞景深知,他乃是天生的水靈質(zhì),即便修煉了三陽焚天典,也不可能在眼中呈現(xiàn)出如此異狀,因此這模樣必定是那個意識帶給他的改變。 但為何這改變與大師兄如此相似? 難道說,那個潛伏于他腦海深處的意識……與大師兄有關?! 因為那人與大師兄有著奇特的聯(lián)系,所以那個聲音才會讓他去往擇日宗? 這樣也說得通,可是這樣的聯(lián)系,對于大師兄來說究竟是好是壞?那個意識對于大師兄來說,是敵是友? 一切都是未知,而聞景卻絕不會選擇坐以待斃。 聞景凝視著水中的倒影,一邊思考對策,一邊努力想要眼中的異狀消散開去。 還好的是,聞景雙眼的火焰來得快去得也快,只不過是短短十個呼吸的時間,它便散去了,恢復了人類雙眼應有的模樣。 而這時,聞景也已經(jīng)有了決定。 他轉過身,又向著惠明法師走了回去,微笑道:“抱歉,法師,因我方才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因此才在法師面前失禮,然而這并非是我本意,那無禮行為也并非向著法師而來,還盼法師莫要計較我方才的無狀?!?/br> “小施主,你……”惠明法師琢磨了一下,“你好像有點奇怪?!?/br> 聞景微微一笑,不以為意,道:“法師的意思,可是愿意原諒我了?” 惠明法師道:“噫,大和尚我可不是小氣的人,說什么原諒不原諒的,不過看在小施主這么誠心的份上,我就不計較你悶頭蒼蠅一樣的事了!” 將一宗之主比作蒼蠅,換做別人怕是當下就要惱怒了,然而聞景卻臉上笑意不變,就如同沒有聽到似的,撫掌笑道:“如此甚好,既然法師不生氣了,那么法師海上說的要為我看相的事,可還作數(shù)?” “哦?” “法師曾說我有血光之災,我想要向法師請教,這血光之災,到底從何而來?因何而起?” 第110章 內(nèi)情 “這血光之災, 到底從何而來?因何而起?” 惠明法師一愣,而后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 道:“大和尚我不過是說笑罷了, 小施主何必這么放在心上?” 聞景笑著,竟然順著惠明法師的話說道:“原來法師竟是說笑?如此我便放心了?!?/br> 若聞景表示質(zhì)疑或是追問,惠明法師倒有法子搪塞過去, 然而聞景卻對惠明法師的話表示出全然的信任,這便叫信口胡說的惠明法師反而不自在了起來,左思右想后,苦惱道:“小施主啊,你不必這樣相信大和尚的?!?/br> 聞景笑道:“惠明法師何必這樣說自己?世人都知曉, 惠明法師雖然平日里嬉笑怒罵似是沒有定性,然而所作所為卻全是濟世救人之事, 這樣的惠明法師若還不能相信, 那還有誰人能夠相信?” 惠明法師聽得又是舒服又是狐疑,道:“小施主莫不是在拍大和尚的馬屁吧?和尚我可先說好了,我身無長物,可沒什么能叫小施主圖的東西!” 聞景道:“惠明法師高風亮節(jié), 在下所言皆發(fā)自真心,怎能說是拍馬屁?” 聞景神色誠懇, 目光不躲不閃, 就好像一切真的如他所說。 惠明法師看得心里直犯嘀咕,覺得聞景此人怕不是真君子就是真禍害。而更叫惠明法師無奈的是,聞景此人恐怕還真的是前者。 這便叫惠明法師糊弄得心中難安了。 惠明法師思來想去, 到底還是嘆了口氣,道:“真是敗給小施主你了……此事本來和尚我是不該說的,然而施主你……不過事已至此,和尚我便是有個故事想要同小施主你說說,但這故事出我口,入你耳,即便后來會有第三人知,但也不關和尚我的事,和尚我也絕不會承認說過這話——小施主,你可明白?” 聞景神色微動,道:“洗耳恭聽。” 惠明法師道:“小施主,你可觀察過星空?你可知曉天上一共有多少顆星星?” 聞景一愣,苦笑搖頭。 惠明法師道:“小施主不知道也是正常,因這世上除了觀天塔中人之外,誰都不知道天上究竟有多少顆星星?!?/br> 聞景道:“觀天塔?可是那曾被譽為‘天命之眼’,但九十多年前突然被毀于雷擊的觀天塔?” 作為修士,而且是作為以觀察天象、揣度天命為己任的觀天塔,竟毀于雷擊,甚至一眾門人無一人逃脫,這簡直可以說是可笑!然而它卻真真切切地發(fā)生了,于是除了可笑之外,又叫人感到了深深的懼怕。 但惠明法師卻不答,自顧自說道:“天上究竟有多少顆星星?除了觀天塔的人之外,誰知道呢?小施主不知道,和尚我也不知道。但一百多年前,觀天塔的一位施主突然同和尚說,天上多了一顆星星?!?/br> “天上多了一顆星?多了就多了,這有什么大不了的?那時候和尚我是這樣想的,于是那個人搖頭,有些憂郁地走了。又十年后,和尚我再次路過觀天塔,于是那位施主又同我說,多出來的那個星星似乎快要降世了,問和尚我有沒有辦法?!?/br> “和尚我奇怪了,說那星星降世就降世唄,有什么關系?這世上亂七八糟的幺蛾子這么多,多它一個不多,少它一個不少,難道還怕它翻出什么風浪來?蒼雪神宮當年如何?翻云覆雨,上天入地,心念一動間,山峰化作谷地,深海聳出高山,雖是人身,卻已近神……這樣的她們都已經(jīng)隨著時間消失了,那星曲下凡又能如何?” “那人搖頭道,若真是星曲下凡,那還好說,但這顆星星卻不同。一來,天上的星星就像是天命一樣,是有自己的定數(shù)的,無論是多是少,都不是個好兆頭,二來這星星模樣古怪,光與暗共存,倘若無法救世,那必要滅世。此事關乎此世存亡,必不能等閑視之。” “和尚問他,那你想要如何?” “那人說,若是救世還好,但若滅世,以它威能,怕是沒人能夠阻攔,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將一切扼殺于最初,讓那多出來的星星沒有降世的機會!” 但那時的惠明法師卻并沒有答應。 若說修士是逆天而行,逆流而上,從危機中求取生機,那么佛修便是順應天命,順流而下,坦然面對自己的命運。更何況一切都是未知之數(shù),怎能因它今后可能會做的事而剝奪它的一切? 惠明法師道:“但一個生命是否該降生于世,不該是一二人的意見便左右的,于是和尚同那人說要再想想……而這一想,又是十年?!?/br> “十年后,那人主動找到了和尚,說最多再有百年,那星星就要降世了,問和尚我到底想好了沒有,但這樣的事和尚哪里想得好?于是和尚又要了五天,說,五天后,五天后,和尚必會給出答復。” “但五天后,觀天塔便毀了,毀于天災——一道狂雷自天而降,沒有波及其它,只將觀天塔夷為平地。于是和尚再次明白,天意難測,天意難違。” 那星星必將臨世,誰都無法阻止。而若他有朝一日化為滅世的魔頭,也是順應天命。 “五十年前,那星星終于降世了。它自南部莒洲而起,穿過南勝神澤,向西部邙洲落下,無數(shù)修為高深的修士都在這一刻得到預兆:天現(xiàn)異象,若非救世之主,則必為亂世妖物!” “于是他們追逐上去,想要將那異星收于掌中,或是利用,或是毀滅……不過那星星到底沒被修士們捉住,甚至將那些修士統(tǒng)統(tǒng)戲耍了一遍,偷偷在琨洲中部,也就是楚國與豫國之間降生?!?/br> “誰都找不到它,和尚我也找不到它,于是我只能日復一日地看著天上的星星,想要知道它究竟是救世之主,還是亂世妖物。但事情卻向著最壞的方向發(fā)展了下去,我眼睜睜地看著它星芒黯淡下去,化作魔星,逼近世間,直到三十年前?!?/br> 自那以后,惠明法師過的每一天,都像是對這世界的倒計時——直到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帝星突現(xiàn),我本以為救世之人終于來到,然而又六年后,白虹貫日,將帝星偏移軌跡,與那異星共處,互為光影。對異星來說,這或許是好事,但對帝星來說,卻如同末日?!?/br> 惠明法師道:“數(shù)日前,我見帝星被黑氣纏繞,似有隕落之象,于是循跡而來,想要警示于他,但我看到小施主后,卻又改變了主意?!?/br> 聞景道:“是嗎?” 惠明法師道:“小施主可有注意過,你自小便不同凡人?別人做不了的決定,你能做,別人做不了的事,你能做,別人不懂的事,你都懂,就好像你生而知之,又好像你得天眷顧……小施主覺得這是福是禍?” 聞景淡淡道:“福禍相依,世上從來沒有十全十美之事?!?/br> 惠明法師道:“小施主說得是,所以小施主也當謹記,世上沒有十全十美之事,雖然很艱難痛苦,但有些人注定要離你而去,所以無論發(fā)生何事,你應當以保護自己為先,不過我看小施主主意大得很,怕是不會聽和尚的勸告,所以和尚覺得自己說了也是白說,這才閉了嘴?!?/br> 聞景心中一個咯噔,從聽到故事開始時便生出的不好預感,在此時終于化作現(xiàn)實?;菝鞣◣熯@番意有所指的話,已經(jīng)再明白不過了,聞景怎么可能聽不懂? 雖然聞景不信什么異星帝星,但惠明法師話語中蘊含的危機,卻是再明白不過,聞景聽得越是明白,心中便越是焦慮,簡直恨不得這就動身去尋陸修澤。 惠明法師用神神叨叨的話語告訴他,陸修澤乃是不祥之人,會做下滔天惡事,但聞景卻同陸修澤截然不同,所以要聞景保護好自己,對陸修澤放任自流,任由陸修澤去死,免得陸修澤死了還要帶禍他。 事實上,當聽到這里的時候,聞景幾乎快要忍不住自己心中的怒火。 什么滅世的魔頭,什么災星異星……都是胡說八道! 他大師兄哪里不好?憑什么只因為一個飄渺的“可能”而受到這樣的苛責? 沒錯,大師兄他的確遠算不上好人,但卻同樣算不上惡人!大師兄對人雖然冷漠無情,可卻從未主動迫害過無辜的人,最多也不過是見死不救——但世上真正能濟世救人的人有多少?若這樣便算是惡人魔頭,那世上應死之人又得多多少?! 他的大師兄那么好,憑什么要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可能而去死?!憑什么“活該”去死?! 絕對不行! 絕不允許! 聞景心中怒火中燒,臉上卻是一派平靜道:“那法師如今說了,難道是有什么別的玄機?” 聞景有自己的主意,惠明法師又哪里沒有?聞景聰明,惠明法師難道就傻? 惠明法師明知他的話可能會惹怒聞景,于是一度不打算同聞景提及,但如今惠明法師又轉而坦誠相待、吐露秘辛,必不僅僅是因為聞景的問詢,而是有其它更為重要的緣故! 那么是什么緣故?!是否與大師兄有關? 惠明法師道:“小施主,你可知道這次隱云宗遇襲,其主使者為何人?” 聞景微怔,而不等聞景回答,惠明法師便道:“——是一個女人,很美的女人。她被人稱為蓮美人,其意出淤泥而不染,然而事實上,她心如蛇蝎,冷酷無情,手下死者逾萬,滅門滅派不知幾何!更重要的是,她是九轉歸陽經(jīng)的傳人?!?/br> 聞景方才松的一口氣又提了上來,道:“九轉歸陽經(jīng)?” “不錯!正是九轉歸陽經(jīng)!九轉歸陽經(jīng)其意歹毒,尋常人只知曉它能吸食交合對象的生命和修為,鮮有人知曉,它還能助修煉者分化分身!只要分身依然存世,本體就永不會死!” “九轉歸陽經(jīng)每煉成一轉,便能分化出一個分身,當練到極致時,更是可以化身萬千,每個化身的功力,都與本體無二!事實上,現(xiàn)在的蓮美人已經(jīng)有了兩個化身,而在隱云宗被襲后,更是開始籌備分化第三個化身。每次九轉歸陽經(jīng)的傳人分化分身時,都需要將化身收回,這才能專心分化,此時正是天賜良機,若我們不能趁此時殺了她,那么等到她分化出第三個化身后,此世便再無能殺她之人,而待到她第四個化身也分化出來后,世上便再無她不能殺之人了!” 聞景皺眉道:“法師對我說這些,是想要我做什么?” 惠明法師道:“小施主身上有那蓮美人的氣息,應當是這些天與她本體或化身有所接觸,我想要借小施主時間一用,將那蓮美人尋出,一舉將她擊殺!” 聞景似笑非笑,道:“所以之前的消息便是我的報酬?” 惠明法師坦然道:“正是。” 聞景道:“若我說不呢?” 惠明法師道:“你一定會去?!?/br> 聞景道:“為何?” “因為施主是君子?!?/br> 惠明法師微微一笑:君子可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