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景心中暗笑，越想越覺得阿修可愛得不行，高興得在車廂內(nèi)打了個滾，引來了陸修澤狐疑的眼神。

    聞景輕咳兩聲，翻身坐起，裝模作樣地說道：“我出去看看情況。”

    一出車廂，聞景就笑了起來，雖不敢笑出聲叫車廂里的陸修澤察覺出不對，但聞景卻忍不住輕輕哼起了歌來。

    “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yuǎn)路漫……”

    沒等聞景唱完一句，車廂里就丟出個東西，砸中了他的頭。

    聞景夸張地“誒喲”一聲，就聽車廂里頭的人說道：“悲悲戚戚地唱什么呢！”

    燕歌行乃是聞景幼年聽過的調(diào)子，一聽之下就叫聞景驚為天人，一直記在心中，值當(dāng)此時心情愉悅，因而下意識就唱出來了，倒是全然沒有注意到其中的悲戚樂調(diào)。不過既然阿修說不喜歡了，聞景雖然略有遺憾，不過想了想后也就換了個曲調(diào)，歡歡喜喜地唱起來。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滿。

    蒼穹浩茫茫，萬劫太極長?！?/br>
    ……

    “北斗酌美酒，勸龍各一觴。

    富貴非所愿，與人駐顏光?！?/br>
    不知不覺中，商隊與聞景陸修澤二人，就這樣慢悠悠地來到了飛壑城中。

    飛壑城既是商隊的目的地，也是聞景陸修澤二人的目的地。前者是因為飛壑城地處豫國與楚國交通要道，乃是去往楚國的必經(jīng)之路，更是與楚國物資流通交換之地，而后者卻是因為聽聞了飛壑城近日有大熱鬧瞧。

    這大熱鬧，又是什么熱鬧？

    ——龍女選婿！

    飛壑城中，有一條大江貫穿南北。這條大江的最初之名已不可考，然而多年前，在楚國豫國兩國交戰(zhàn)之時，楚國繞路上游，意圖填江斷水，困死飛壑城，卻不料江上突顯龍神，叫平穩(wěn)的河水暴漲，將猝不及防的楚國兵士淹沒，十去其九，為當(dāng)時處于下風(fēng)的豫國贏得喘息之機，是以后人將這條大江稱為龍神江。雖然從此以后，這條大江再無什么神異之處，然而名字卻代代流傳，直到今日。

    多年后，豫國武林勢力繁榮發(fā)展，飛壑城中更是白道勢力聚集之地。但人多的地方就有紛爭，想要叫眾人同步同調(diào)齊心協(xié)力，唯有選出一位盟主！然而當(dāng)年的選拔被黑道的勢力使絆子下黑手破壞，致使白道武林不得不退至龍神江上。而就在白道武林一籌莫展之際，一位龍姓的年輕女子卻驀然出現(xiàn)，擊退黑道武林，救眾人于水火中。

    白道武林無不嘆服，想要遵此女為盟主，然而這位龍姓女子行蹤飄忽，在擊退黑道武林后便又如她出現(xiàn)時那樣消失不見，于是無奈之下，白道武林也只能另選盟主。

    隨著時間推移，當(dāng)這個選拔盟主的盛事延續(xù)到今日后，不知何時又被人打趣地冠上了一個更為風(fēng)流趣味的名字，那便是“龍女選婿”！

    ——當(dāng)年在龍神江出現(xiàn)的龍姓女子，不正是龍女么？

    因此，聞景陸修澤這回來到飛壑城，便是為了這“龍女選婿”而來，然而他們卻不像白道武林那樣，是為了當(dāng)上這龍女的“夫婿”，而是為了“龍女”而來。

    對于凡人來說，無論是當(dāng)年水淹楚國兵士，還是龍女擊退黑道武林眾人，都是對龍神的牽強附會，當(dāng)不得真，然而在聞景看來，這龍女龍神，怕是真有其事，而再從他們行事方式可看出，他們應(yīng)當(dāng)是位性情溫和心懷慈悲的龍神，因此在聽聞飛壑城又開始十年一度的龍女選婿后，聞景便忍不住帶著陸修澤前來拜訪這位龍神，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進(jìn)入傳聞中的水底龍宮！

    ——這一定是件十分有趣的事！

    然而待到兩人真的到了飛壑城后，聞景又忍不住猶豫起來，不知道是否該在這個時候去往龍神江，尋找龍神和水底龍宮。

    陸修澤看出他心中遲疑，主動道：“不如你先去尋龍神，我在這里盯那惡鬼就是?！?/br>
    聞景還要再說，陸修澤屈指在聞景額上一彈：“必不叫那惡鬼傷人！”

    聞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討好地在陸修澤臉上蹭了蹭，道：“那我先去尋龍神，看那龍神何等人物，能否允我們一同去游龍宮！”

    “能不能尋到真正的龍神還是兩說，你且莫要抱有太大希望！”陸修澤笑著把聞景的臉推遠(yuǎn)了些，“你去吧，我再瞧瞧那個商隊。”

    陸修澤說著，毫不留戀地轉(zhuǎn)身融入人群，向著商隊離去的方向而去，徒留聞景站在遠(yuǎn)處，瞠目結(jié)舌。

    “我還比不上那個惡鬼好看么？！”聞景委屈地嘟噥一聲，“就算是裝一下舍不得都不行么？”

    “既然舍不得我，為何不說？”聞景話未落音，便覺眼前一花，只見原本已經(jīng)消失的陸修澤又站在了他身前，抬起他的下巴，在他唇上輕輕咬了一口，“我也舍不得你，所以阿景切記早些回來。好了，去吧，乖。”

    聞景雖然習(xí)慣得很快了，當(dāng)在大街上被這樣親上一口，還是叫他不由得紅了臉，目光游離，不好意思道：“……哦?！?/br>
    待到聞景一步三回頭地去往了龍神江后，陸修澤這才回轉(zhuǎn)，緊跟商隊眾人身后，隨他們一同前往驛站住下，靜觀其變。

    隨行的這一路上，陸修澤看到了許許多多的人：既有和氣生財?shù)臄傌溕虘?，也有神氣?nèi)斂的武林人士，更有滿臉彪勇的將領(lǐng)軍士，甚至是迎街招搖的花街之女，擺攤賣藝的江湖中人，或是鮮衣怒馬的公子紈绔，低眉順眼的婢仆管事。有人為了一兩銀子坑蒙拐騙，致人家破人亡，也有人為了一時痛快，一擲千金……只不過是一個城市一條街，竟就叫陸修澤看遍了三教九流、世間百態(tài)。

    陸修澤一路走一路看，心中生出莫名的感慨來，雖然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這段路上究竟想了什么，但當(dāng)他站在商隊落腳的驛站前時，他竟已不知不覺中達(dá)到了金丹后期。

    陸修澤心中微奇，系統(tǒng)卻是大大松了口氣：“修為總算回來了大部分，我還以為你要在筑基上耽誤個幾十年呢！”

    陸修澤：哦，原來他失憶前是元嬰修為嗎？

    再次在心里感謝了一下系統(tǒng)的大嘴巴，陸修澤不再想這件事，而是跟著商隊，與商隊眾人前后腳在驛站里住下。與他們同住的，還有幾戶的確手中拮據(jù)、無錢在客棧投宿的人家，其中就有那位過于好美色的秦家小姑娘。

    此時，天色臨近黃昏了，因此，待到商隊眾人與陸修澤被驛站安排好住所時，最后的一絲微光也從天邊收斂，而熱熱鬧鬧的飛壑城也安靜了下來。

    陸修澤琢磨著今日的惡鬼大概還是不會有什么動作，因此收拾了一下后，便將頭上的發(fā)髻散開，丟下衣物，只是松松披了一件長衫，便斜倚床前。

    系統(tǒng)忍不住道：“你這么松懈，就不怕你小情人這時候闖進(jìn)來？”

    陸修澤淡淡道：“若他真會闖進(jìn)來，我男人的身份早就瞞不住了。”

    系統(tǒng)商城提供的易形丹，雖有改變身高形體的功用，但卻改不了男女的某些特征。陸修澤之所以能到現(xiàn)在都叫聞景以為他是個女人，固然有陸修澤演技出眾的緣故，但更多的卻是聞景為人正直，就算已經(jīng)視他為妻，卻也會在這個時候?qū)λ鲂┵栽街e——這種事通常都是陸修澤才會做的。

    而且真要說起來，陸修澤心中未嘗沒有趁此機會向聞景攤牌的念頭，然而遺憾的是，“誤闖閨房”這種事，從來沒有在聞景身上發(fā)生過，而且聞景這次去尋龍神，怕幾天內(nèi)是回不來的。所以陸修澤完全不必?fù)?dān)憂此事。

    想到這里，陸修澤不由得暗自嘆息，可不等他這聲嘆息落地，他籠罩于驛站上方的神識便感到有人從床上翻身坐起，悄無聲息地走出驛站，在深深的夜色中向著城外奔去。

    那是——

    陸修澤感到驛站內(nèi)鬼氣散逸，隨著那人的離去而消失，想來離開的那人，正是惡鬼真身！

    ——抓到你了！

    陸修澤當(dāng)機立斷，推窗而出，緊隨其后，但出乎意料的是，就在他踏出城門的那一刻，原本在他前方悶頭狂奔的惡鬼，卻驀然不見蹤影，便是陸修澤搜尋四野，也不見半點蹤跡，反倒是驛站中鬼氣再度彌漫開來，似是那惡鬼從來沒有離開過，而他所見之人全是虛幻。

    陸修澤怔立原地，良久后，才在臉上露出一個興味的笑來。

    ——這件事，可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第59章 面目

    此刻的陸修澤, 已然是金丹巔峰的修為，而那惡鬼雖然陰氣森森, 修為頂天也不過是筑基巔峰, 同陸修澤相差整整一個境界的修為，絕不能同陸修澤同日而語。

    然而就是筑基巔峰的惡鬼，卻在金丹巔峰的陸修澤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見——這件事如何不有趣？

    于是陸修澤不惱反笑, 又沿著來路回了驛站，端坐床前，從頭再想這件事。

    這件事說簡單也簡單，不過是聞景陸修澤二人“路見不平”，盯上了可能會為惡的惡鬼罷了, 而之所以會拖這樣久，不過是因為那惡鬼的隱匿能力太過厲害, 不但叫當(dāng)時筑基期的二人看不出來, 就連此刻金丹巔峰的陸修澤也看不出端倪來，因此聞景投鼠忌器，而陸修澤則不愿打草驚蛇罷了。

    從這一點來說，那惡鬼實在是非常厲害。

    既然如此, 要怎么才能捉住這惡鬼？若那惡鬼鐵了心要躲藏，難道陸修澤還能跟著那惡鬼一輩子嗎？

    系統(tǒng)不由得好奇問了出來, 陸修澤輕笑道：“你覺得那惡鬼為什么會在這里現(xiàn)身？”

    惡鬼大可躲上一輩子, 或者磨到聞景陸修澤二人沒了耐心，但它卻偏偏選擇了現(xiàn)身，其中理由, 琢磨起來，也是很有趣的。

    系統(tǒng)道：“那理由可多了去了，就算是‘想要耍耍你’都可以是理由??！”

    陸修澤淡淡道：“不愧是你的回答?！?/br>
    “那當(dāng)……”系統(tǒng)道，“等等你什么意思？？”

    第二天夜里，又是一道黑影躥出驛站，直奔城外。陸修澤再次追上，而后第二次在城門處失去了惡鬼的蹤影。

    然后第三天再度重復(fù)，待到第四天時，陸修澤沒有再追出去，而是在驛站靜候，似是對追逐黑影一事失去了耐心，然而那黑影依然第四次消失在了城門處。

    陸修澤低笑一聲，閉上眼。

    第五天，在天剛蒙蒙亮?xí)r，整個飛壑城便醒了過來，真正熱鬧了起來，因為今天，正是“龍女選婿”的第一天！

    這般武林盛事，請?zhí)缭诎肽昵熬鸵寻l(fā)出，沒有收到請?zhí)?、甚至并非武林人士的人們，也已聽聞此事，向著飛壑城蜂擁而來，還好飛壑城所在的青州的太守早有先見之明，提前三天便已封鎖各路要道，待到持續(xù)三天的龍女選婿結(jié)束后，才會再度開放。這一舉動，使得飛壑城幾乎成了一座孤城，只有身懷高深武功的人才能越過重重兵士，來到飛壑城——這既為龍女選婿進(jìn)行了前置選拔，也為飛壑城緩解了重重壓力。

    而與此同時，因為大部分官兵都被派往飛壑城各路要道，使得飛壑城內(nèi)的官兵十分稀少，所以這三天里，白道武林與即將卸任的上代盟主，也就是青州太守妹婿，需與大部分白道武林人士，代豫國官兵鎮(zhèn)守此城。

    但武林人士與官兵到底還是有區(qū)別的，因此這一天，被嚴(yán)厲管束了多年的飛壑城像是突然活了過來，人們的笑鬧聲和攤販們的招攬聲，以及那些繁雜的種種，都在這一天化作了飛壑城的呼吸，在整個城池里回蕩。

    當(dāng)城內(nèi)的第一聲笑聲響起時，陸修澤便睜開眼來，不緊不慢地去樓下的攤販處選了一處坐下，要了碗餛飩，一邊吃一邊看著街上的眾生百態(tài)。

    系統(tǒng)不高興地嘟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說好的抓鬼呢？怎么吃起餛飩來了？你一個修士還會餓嗎？你以前都不這么龜毛的！”

    又是以前嗎？

    陸修澤稍稍沉吟，冷不丁道：“你覺得我變化很大？”

    系統(tǒng)一點磕都不打，夸張道：“我的天吶！你竟然問我這個問題——你都沒有感覺到嗎宿主？！從你可以辟谷之后，你就再沒吃過東西了！什么山珍海味玉盤珍饈，整整十三年，你說不吃就不吃，最多就是喝酒！但你看看現(xiàn)——你竟然坐在路邊攤上吃餛飩？！蒼天啊大地啊！天啦嚕！我何止感到驚訝，我感到天都要塌了！大兄弟，我覺得這件事對你身為反派的逼格很不好，不如我們回去吧？”

    陸修澤冷靜地過濾了系統(tǒng)的話，道：“也就是說，在外人眼里，我事實上是連喜歡吃的東西都沒有？那我喜歡做的事？也沒有？”

    “沒有！當(dāng)然必須不能有啊！身為一個反派，怎么能有自己喜歡的東西呢？萬一被自己的敵人拿來對付自己多不好啊！”系統(tǒng)理所當(dāng)然道。

    陸修澤淡淡一笑，道：“所以……原來的我，從一開始就這樣不與人相似啊?！?/br>
    系統(tǒng)依然不贊同地嘀咕著，無非是說些“普通人”和“反派”的區(qū)別。然而對于這些，陸修澤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再聽了。

    他閉上眼，看到一個眼瞳全黑的孩子這樣對他說。

    ——為什么要做人？

    倏爾，那孩子又變作了一個面目模糊的道人。

    ——不像人，又有什么不好的？若不像個人，就不會有喜怒哀樂，就不會有悲痛不舍?；畹昧藷o牽掛，死得無所遺憾……這又有什么不好？

    是啊，沒有歡喜，就沒有悲痛，沒有牽掛，就沒有遺憾。

    無心無性，有什么不好？

    “不好?！?/br>
    陸修澤睜開眼，周遭再普通不過的聲音，隨著那些再度不過的喜怒哀樂涌入耳中。

    “我……很高興能做一個人。”

    人生在世，本是如此。若是沒有喜怒哀樂，沒有愛憎情仇，沒有情與恨，那么人活著與木石又有什么區(qū)別？

    只有被人愛過，才知道那是多么令人怦然心動的癡迷，所以陸修澤才那樣不愿意放手，也那樣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激著那個讓他成為真正的人的人。

    ——聞景。

    是他的阿景，將他變成了一個有著人心的人，使他能作為一個真正的人而活著，而非是一個無心的妖物。

    聞景那么愛他……每時每刻，陸修澤都能感到聞景的愛，毫無保留，全無雜質(zhì)。正是這樣的愛灌入了他的心中，讓他從一個沒有心的妖物，成為了一個真正的人，所以他也想要以更多的愛來回報他，但令陸修澤惶恐的是，他卻似乎并沒有愛人的能力，所以每時每刻，陸修澤都在心中這樣想著：多愛我一些吧。

    ——再多愛我一些，讓我也能再多愛你一些。

    喧鬧聲驀然大了起來，喜慶如娶親的嗩吶聲從遠(yuǎn)處響起，喚醒了陸修澤。

    陸修澤回過頭，發(fā)現(xiàn)那正是龍女選婿的地方。若是聞景還在此處，陸修澤倒是想要同聞景一同去湊湊熱鬧的，畢竟他的阿景其實很喜歡待在人多的地方，那么就算是為了看阿景的笑臉，陸修澤也很愿意去的，然而聞景卻不知怎么了，一連五天都沒有回轉(zhuǎn)，叫陸修澤心中只有擔(dān)憂的份，哪里還想要去湊什么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