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聞景本以為這個問題就像吃飯喝水般輕易,因?yàn)檫@樣荒謬可笑的問題,大師兄一定會一口否定的。 ——大師兄一定會否定的,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 ——因?yàn)榇髱熜衷趺磿⒇炄照婢煾改??這怎么可能呢? 但陸修澤沒有。 他沉默了下去,深深地看著聞景,直到聞景的笑容僵在臉上,直到聞景快要被心中那些恐懼的猜測淹沒時,這才道:“阿景,你說過的吧——你說過,你最喜歡的人就是我了……對吧?” 聞景手腳冰涼,僵立在原地,死死地看著陸修澤。 陸修澤道:“那我問你,如果有一天,我要?dú)⒘巳澜绲娜耍闶且柚刮?,還是站在我的身邊?” 聞景瞳孔一縮,抓著陸修澤的手指一緊。他強(qiáng)笑著,道:“大師兄……為何要開這樣的玩笑?” 陸修澤眼中神色莫名,臉上卻依然微微笑著,道:“那我再問你,如果有一天,只有殺了我,才能救全世界的人,你是殺了我,還是不殺?” 聞景臉上的笑已經(jīng)維持不住了,他甚至忍不住提高了音調(diào),厲聲道:“大師兄!” 為什么要問他這樣的問題? 為什么要給他這樣的選擇? 為什么要做這么殘酷的事? 聞景心中已經(jīng)隱約有了答案,但他不去想,不去看,不去聽,任由那個聲音化作竊竊又不屑的笑,在他腦中一遍遍回蕩。 在聞景的喝止下,陸修澤卻并沒有半點(diǎn)停止的意思,他笑得越發(fā)溫柔,聲音越發(fā)和緩,道:“那就問最后一個問題好了……” 聞景屏住了呼吸。 “如果有一天,有萬萬人都要死,可你的死,卻能救下那萬萬人……我問你,你是死,還是不死?” 這一回,聞景終于松了口氣。 聞景心知,這或許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就像是當(dāng)年貫日真君問他到底是救狼還是救人一般的問題。于是聞景想了想,搖頭道:“我不知道。”陸修澤神色微微和緩,但下一刻,聞景又道,“但如果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我應(yīng)該會選擇去死?!?/br> 陸修澤眼中神色沉了下來,濃郁的黑在他眼中擴(kuò)散開來,但又被他身上熊熊黑焰遮掩住。陸修澤聲音依然溫柔,道:“為什么?阿景不是說最喜歡我的嗎?那……為什么阿景要丟下我,一個人去死?” 聞景望著陸修澤,認(rèn)真道:“這并非是丟下的問題,大師兄……這是我本就應(yīng)當(dāng)做的事。我曾經(jīng)是不想要修道的,因?yàn)樵谖铱磥?,修道之人,?yīng)鋤強(qiáng)扶弱,懲治邪物,救無辜之人于水火中??v使我們可能力量弱小,不能救世,但至少我們應(yīng)當(dāng)救人,因?yàn)槲覀兪切奘浚瑓s也是人。救人就是救我們自己,幫助他人就是幫助我們自己……但這樣的做法太難了,人生在世,誰不會有私心呢?所以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太過苛刻,也知道以這個標(biāo)準(zhǔn)強(qiáng)求其他的修士委實(shí)不該……但我若是當(dāng)了修士,我定然是要這樣做的。” “所以六歲之前,我從來都不想要當(dāng)修士?!?/br> 修士是不好當(dāng)?shù)?,又苦又累,還有那么大的責(zé)任。他本就不求長生久視、力量滔天,那么他自然可以在豫國聞家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當(dāng)他的小少爺小天才,一輩子波瀾不驚,富貴平安,最后臨到老時,子孫繞膝,安然而去……多好啊。 但在那個遇見仙人的晚上,他做了一個夢。 雖然聞景醒來后,就已經(jīng)忘卻了夢中的種種,但那個夢的指引他卻記得。于是,他毅然上山,拜入擇日宗門下,只求有那么一天,讓他知道自己心中所求,明了心中所愿。 而他既然成了修士,那么必定要履行自己的責(zé)任。 “生命是值得珍惜的,”無論是自己的生命還是別人的生命,都是應(yīng)當(dāng)妥善而溫柔地對待,“若是有別的辦法,我自然不舍得離開大師兄,但……” 但如果真的有這么一天…… “如果真的有這么一天,我可以以自己一人性命,換來萬萬人的性命的話,那么想來我大概是會去做的?!?/br> 他一定會去做的。 就算再舍不得大師兄、舍不得爹娘親友、舍不得同門的師兄師姐師弟師妹……但他還是會去做的。 因?yàn)檫@本就是他應(yīng)該做的事。 陸修澤手指忍不住顫抖了起來。他感到一團(tuán)邪火自他心底騰升,燒遍了他的四肢百骸,讓他想要將眼前所有的一切都統(tǒng)統(tǒng)摧毀殆盡,但他忍住了。 陸修澤不但忍住了,他還笑了起來。他笑得越發(fā)開心,聲音越發(fā)溫柔,道:“就算你連那些人是誰都不知道?” 聞景道:“是?!?/br> 陸修澤道:“就算那些被你救下的人連你是誰都不知道、不會感激你半點(diǎn)?” 聞景輕笑道:“我救人只是因?yàn)槲蚁胍热?,貫徹我身為‘人’的道路罷了,又何必要他們知道,要他們感激?” “好!好!好!”陸修澤縱聲大笑,連道三聲好字,后又笑聲一斂,溫柔道,“那若我說,只要你一死,我就將你救的那些人統(tǒng)統(tǒng)殺了呢?這樣,你又待如何?” 聞景的笑僵在了臉上,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注視陸修澤,良久后才終于確定,陸修澤句句發(fā)自真心,聲聲充滿殺氣,于是他忍不住開口,顫聲道:“為什么?” 陸修澤逼近前來,輕笑道:“這不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嗎?阿景,你說過的,你最喜歡的就是我了,可是你卻為了別人把命都丟了……這樣的話,你不是喜歡他們勝過我了嗎?這可不好,我?guī)湍惆阉麄兌細(xì)⒘耍屇阒幌矚g我一個,好不好?” “大師兄!”聞景不可置信地看著陸修澤,想不到陸修澤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更想不到在說出這樣的話后,陸修澤的神情是那樣平靜又理所當(dāng)然…… “你……你怎么……大師兄……為何……你……” 聞景腦子里一片混亂不堪,說出來的話也只余混亂。他不住地?fù)u頭,不住地顫抖。 “不對……不……不會的,大師兄你不會做這樣的事的,”聞景咬牙道,“大師兄怎么會做這樣的事?!” 聞景像是在說給陸修澤聽,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他用充滿希冀的目光看著陸修澤,只盼陸修澤將方才的話統(tǒng)統(tǒng)否定了,告訴他那不過是個笑話罷了……只要陸修澤這樣說,只要他說,聞景就會信。 但陸修澤卻冷酷道:“我就是會做這樣的事。如果你不信,那你就瞧著吧。我一會兒就離開此處,將萬萬里之內(nèi)的生靈統(tǒng)統(tǒng)殺給你看!” 聞景心中一顫,緊緊抓住陸修澤的手,唯恐他一錯眼,陸修澤就當(dāng)真做下這些事來。聞景知道陸修澤這些話句句屬實(shí),但他卻不想要相信,不想要承認(rèn)。他抱著最后的希望,哽咽道:“大師兄……你不是這樣的人……你明明不是這樣的人,為什么要做這樣的事?!”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到底哪里出了錯? “為何我不是這樣的人?”陸修澤溫柔一笑,道:“阿景,你看錯了我。你一直都看錯了我,因我一直都是這樣的人?!?/br> 陸修澤再次逼近一步,低下頭來,貼近了聞景的面龐。他凝視著聞景,聞景也凝視著他,但即便兩人近在咫尺,心卻遠(yuǎn)在天涯。 陸修澤的聲音冷酷至極,道:“你不了解我——從來都是這樣。你看不到真正的我——向來如此?!标懶逎捎致冻隽藴厝岬男恚曇衾飬s浸滿惡念,“你聽到過我的過去,就覺得我命運(yùn)悲慘?甚至開始憐憫我?” 聞景不住搖頭,想要否定,但陸修澤卻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陸修澤繼續(xù)說著,聲音越來越急,語調(diào)越來越高:“你憐憫我,你覺得我的性情是有緣故的,你覺得你可以救我……但這都是因?yàn)槟悴恢牢以谀侵笞隽耸裁础銢]有聽完我的故事,那我現(xiàn)在繼續(xù)說給你聽,好不好?” “在我四歲那年,我看到那些人殺了我的母親,那一天你只聽到這里,但是后面還有……他們殺了我的母親,所以我殺了他們。我一戶挨一戶地放火,將他們一家老少都活活燒死,然后把他們的皮剝了下來,將枯焦的rou丟去喂狗,再剖開他們的胃袋,將里頭的骨頭一點(diǎn)點(diǎn)擇了出來——這件事你不知道,對不對?而在這些人里,還有我的生父——這件事你也不知道,對不對?” “我只花費(fèi)了三個月,就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都?xì)⒘?,皮剝下來,扔在村口,rou撕下來,丟進(jìn)每戶人家的窗口。有些人家里養(yǎng)了狗,那狗不知那是人rou,吃得很歡,所以有些人起身開門時,便能看到他們家的狗在吃著一些東西……有時候是人的手,有時候是人的腿……這些你也不知道吧?” 聞景瞳孔越縮越緊,即便他已經(jīng)咬緊了牙關(guān),卻也忍不住顫抖起來。 “后來,在我六歲的那年,我看到我的親生弟弟死了……你見過煙花嗎?那一天,我看到我親生弟弟的頭,就像是煙花一樣爆開,血rou模糊,紅紅白白,濺在了我生母的臉上……你覺得我那時候傷心嗎?不,坦白告訴你吧,其實(shí)我是有些高興的。我有些高興,所以我將我的生母也殺了,是我親自動的手,這件事你也不知道吧?” “這樣的我,你還喜歡嗎?”陸修澤笑著,黑色的火焰從他的頭臉身體寸寸脫落,終于在聞景面前露出了他那雙迥異人類的眼睛。那漆黑無光的眼睛注視著聞景,就像是深淵在注視著他,“這樣的妖物,你還喜歡嗎?” 聞景用力閉上眼,待到再次睜開時,也不知身上哪兒來的力氣,竟生生掰開了陸修澤捂住自己嘴的手。 “我問你——”聞景說著,聲音在顫抖著,手也在顫抖著,“——師父……他如何了?” 陸修澤道:“死了?!?/br> 聞景抓著陸修澤的手不自覺收緊,印下了深深的指痕,但他沒有察覺,陸修澤也沒有。 聞景道:“那師父……他……” 聞景聲音哽咽,幾乎要泣不成聲。但最后,他還是強(qiáng)撐著說道:“師父……是如何死的?” 陸修澤望著聞景的眼睛,有些出神。 他知道自己不該出神的,至少不該在這個時候。但是他依然忍不住出神。 聞景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那眼睛的線條本是很凌厲冷酷的,但聞景卻總是在笑,所以那些冷厲的線條也變得彎彎的,暖暖的,那雙黑色的眼睛也是明亮有神,像是在發(fā)光……陸修澤喜歡聞景的眼睛,一直如此。 而現(xiàn)在,陸修澤最喜歡的這雙眼睛望著他,里面一直閃爍著的明亮的光,就像是風(fēng)中殘燭,只要他吹一口氣,就會徹底熄滅。 陸修澤知道怎樣讓這樣的光熄滅,卻不知道怎樣才能讓這樣的光再度燃燒起來。就像他知道怎樣毀滅,怎樣殺人,怎樣讓世間的一切都崩毀……卻不知道如何救下那只白狼,如何救下貫日真君。 ——那就毀滅吧。 他總是留不下別人,無論是那白狼,還是貫日真君,還是聞景……他總是被別人留下??偸潜粧仐壍哪莻€人。 那么這一次……就讓他先走吧! 黑色的火焰越發(fā)熾烈,那些隱約可現(xiàn)的紅色顫抖著,一絲絲抽離,向著天空飛去,徒留大地一片漆黑茫茫,森冷死寂。 陸修澤笑了起來,道:“你想要聽我的答案?難道我說什么,你都會信?” 聞景道:“你說什么,我都會信!” 陸修澤溫柔笑著,用手輕輕捧起了聞景的臉,低頭親昵地蹭了蹭他,聲音平靜,冷酷得可怕。 “是我殺的?!?/br> “我殺了貫日真君,將他燒成了灰……就用這黑色的火焰。如何?阿景?你滿意嗎?” ——如果不能最愛他,那就最恨他……如果不能為了他活著,那就為了他去死! 聞景顫抖了一下,閉上眼。 但陸修澤卻驀然暴怒起來。 “看著我?!?/br> 看著他吧。 “看著我?!?/br> 全心全意地看著他。 “看著我!” 就算是恨著他也好,就是為了殺他而活著……怎樣都好,讓他浸染他全部的世界,讓他成為他心中最深最痛最恨的那條疤,直到殺了他,或者被他所殺。 明明說了最喜歡他的,不是嗎? 那就不要再看別人了。 睜開眼! 看著他! 看著他?。?/br> 聞景睜開眼,注視著陸修澤,如同陸修澤注視著聞景。 然后,陸修澤看到,那一抹光從聞景的眼里熄滅了。陸修澤心中驀地一痛,但這痛卻讓他笑了出來。 聞景開口,聲音是出乎陸修澤意料的冷靜。 “我恨你?!?/br> “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