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聞景接住玉佩,都不敢看是什么東西,就趕忙搖頭。 匪鏡真人又和藹道:“你上山多少年了?” 聞景只覺得此刻來自貫日真君的瞪視如芒在背,但他良好的教養(yǎng)卻又叫他做不出無視長輩的問詢的事來,于是聞景苦著臉,吞吞吐吐道:“有十……十年了?!?/br> 匪鏡真人笑瞇瞇的,把貫日真君無視了個徹底,對聞景越發(fā)和藹道:“十年了啊,也是不短的時間了,你想念你的親人嗎?” 聞景心中微動,雖不知匪鏡真人怎的突然提起了這件事,但壓抑多年的思念上涌,聞景瞬間紅了眼眶,重重點頭。 匪鏡真人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做主,叫你回家看看吧,也不用著急,待上半年再回吧?!?/br> 被餡餅砸中腦袋,聞景有些暈乎乎的,但能夠回家看看,聞景也是很高興的??墒沁€不等聞景扭頭征求貫日真君的意見,匪鏡真人又開口道:“對了,把這小家伙也一起帶過去。”匪鏡真人把陸修澤推到了聞景面前。 聞景:“……???” 聞景目瞪口呆。 貫日真君終于忍不住了,怒吼道:“你做什么!” 匪鏡真人打著哈哈,道:“別氣啊,我這也是為你們兩人好啊,你瞧瞧你們,明明是師徒,卻處得跟仇人似的,真是叫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明明我記得多年前我回來的時候,你還……” 聞景依然目瞪口呆中,直到感到自己腳下一痛,這才發(fā)現秦汀芷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他身旁,還踹了他一腳。 秦汀芷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聲音細如蚊吶:“還不快走?!?/br> 聞景反應過來,福至心靈,一把抓起陸修澤的手,一路狂奔出了觀真殿。 貫日真君:“臭小子!孽徒??!你們給我站住?。?!還有你——澹臺璋?。 ?/br> “哎,好師弟,師兄我在這兒呢?!狈绥R道人悠哉道,“好師弟這么大火氣做什么,來來來,喝杯茶消消火,唉你不喝啊?那我喝吧,剛好我有點兒口渴?!?/br> 貫日真君:“你口渴還那么多廢話!你!你——你別以為你是我?guī)熜治揖筒粫崮?!我告訴澹臺璋,如果不是當年師父同我說……” 貫日真君暴怒的聲音漸漸消失在了耳畔,等到貫日真君的聲音徹底聽不到的時候,兩人才終于停下腳步。 聞景修為不高,又連續(xù)跑了兩回,因此這會兒便是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模樣說不出的狼狽。而他身旁的陸修澤早已是金丹修為,便是跑個幾天幾夜都是沒問題的,于是這會兒的陸修澤連發(fā)絲都沒亂,神色平靜地站在一邊,倒是不知道在想什么。 聞景只覺得這會兒的大師兄安靜過了頭,細細思量,從開始到現在,大師兄他總共才說了兩句話,因此不由得擔憂起來,覺得大師兄只怕是被師父傷了心。 “大師兄,你別傷心了?!甭劸皽惖疥懶逎缮磉?,小聲安慰道,“師父他也是有口無心,雖然嘴上說得傷人,可是心里頭沒這個意思的……你瞧,他不是任我們走了么。若他真想罰你,就算有師伯攔著,我們又怎么走得掉呢?” 陸修澤笑了笑,道:“我知道。” 然后呢? 然后呢? 聞景急得抓耳撓腮,看著陸修澤的表情,總覺得心中不安穩(wěn),可要讓他說哪里不對,他又說不上來。 他圍著陸修澤轉了一圈,卻見陸修澤既不瞪他也不笑他,神色淡淡的,連多余的一眼都沒有給他,便知道他的大師兄怕還是心情不太好。 怎么逗大師兄開心呢? 聞景思來想起,最后一拍大腿,抓著陸修澤的手就走。 陸修澤任聞景抓著他走,心中兀自思索,不是很想理會這個想一出是一出的小鬼,但眼見聞景拉著他穿過大半個擇日宗,徑直向著離開宗門的方向而去時,終于忍不住開口道:“你要做什么?” 聽到陸修澤說話,聞景這才算是松了口氣,回頭向陸修澤狡黠地眨了眨眼,笑瞇瞇地說道:“匪鏡師伯不是說了么,帶大師兄回我家??!” 陸修澤一怔。 聞景扭頭向前,口中不停,道:“我跟你說哦大師兄,我可是豫國聞家的聞景??!等到了豫國,我就帶你去吃遍好吃的,玩遍好玩的!如果到時候還有時間的話,我們可以再去無夜國瞧瞧,早聽人說那里是永遠都沒有黑夜的地方,我思來想去,覺得若沒有黑夜的話,那他們怎么睡覺,怎么休養(yǎng)生息呢?這樣奇特的地方,若不去看看的話,應當是一大憾事吧……對了對了,還有紅楓國,師兄你不是很喜歡紅楓的顏色么?聽說紅楓國一整個國家都種著紅楓,到了秋天,紅色的楓葉會飄了漫天,特別好看,我覺得大師兄你一定會喜歡的……” 陸修澤終于回過神來,反手在聞景手腕輕輕一扣,就將他定在原地。 “小師弟?!标懶逎煽粗劸?,看到了他眼底沒有說出口的忐忑和懇求,但陸修澤依然輕笑著松開了聞景的手,道,“你自去吧。” 陸修澤是松開了聞景的手,但聞景卻不愿放開,甚至伸出另一只手來,把自己整個人都扒在陸修澤的手臂上:“大師兄,你若不跟我回去,那到時候……到時候……”到時候若再跟貫日真君起了沖突,又怎么辦呢? 師父是個臭脾氣,師兄看著溫和,其實也是個臭脾氣,兩個頑固的人碰到一起,怎么可能不吵架?到時候師兄要是再被罰了,沒有他在中間調解求情可怎么辦? 聞景怎么也放心不下陸修澤,可要讓他放棄這次回家的機會,聞景卻也十分舍不得,于是他委委屈屈地看著陸修澤,可憐巴巴地說道:“師兄,你陪我回去吧,就半年,只有半年,好不好?” 陸修澤看出他的擔憂,雖然覺得很沒必要,但為了叫聞景放手,還是開口寬慰道:“師弟不必如此,這回有匪鏡師伯在場,師父必不會再過分苛責?!?/br> 更何況,就算貫日真君想要苛責,恐怕也沒有機會了。 聞景卻不知陸修澤心中思量,心一橫就開始耍賴:“那師兄難道就放心我一個人下山嗎?師弟這么可愛,師兄就不怕我半路被拐子拐走了嗎?師弟離家多年,萬一不認識路了怎么辦?萬一吃壞肚子了怎么辦?萬一……” “好了好了?!标懶逎煽扌Σ坏茫瑳]想到聞景耍起賴來是什么話都好意思說,竟還有臉把自己當作小孩子。不過念及這小鬼自己好歹養(yǎng)了十年,而他耍賴裝嫩時的臉還是很可愛的,于是出乎對美色的愛護,陸修澤松口道,“你都這般說了,我陪你下山便是?!?/br> 聞景歡呼起來,整張臉都被點亮了,蹦跶著就要下山。 陸修澤道:“等等,還要收拾衣物。” 聞景拉住陸修澤往山下跑去:“別管啦!師弟有錢!” 陸修澤笑著搖頭。 下山路上,因為有個興致高昂的聞景,氣氛歡呼熱烈,讓看到的旁人都不由得露出微笑,但冷不丁的,一直沉默的系統(tǒng)道:“真是殘忍啊,嘖嘖,我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你說,要是你那好師弟知道,你這次出門是打算直接破門而出,一去不回……那該有多傷心啊?!?/br> 半年再回嗎? 不,此次一去,怕是多年都不會再見了。 十年前,陸修澤就有破門而去的打算,雖然聞景的突兀出現,叫陸修澤將這念頭擱置了十年,可這個念頭卻從未從陸修澤的腦子里消失。 經過今天同貫日真君的這一遭后,陸修澤離去的念頭又起,心中更是已經開始琢磨著離去的時機,恰逢聞景相邀下山,那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天時地利人和吧? 經此一別,下次相見,大概就是敵人了。 但……聞景該有多傷心? 原本想要邀去家中招待的師兄,竟趁此時機叛門而出……當他離開后,聞景會有多傷心? 陸修澤沒有回答,沒有去想,只是看著身前的聞景,露出一如既往的溫柔笑意。 第9章 路途(一) 擇日宗的山下,是飛浪江。 雖名為“江”,但其水流之湍急,河床之廣闊,遠非其他的河流能及,更不是凡人能夠渡過的,甚至連靠近河畔都有性命之危,因此飛浪江在凡人們的口中,有個更貼切也更可怕的名字——吞骨江。 擇日宗的大門,便朝向吞骨江,若是凡人過不了吞骨江,那么他們連上山拜師的資格都沒有。 當聞景陸修澤二人還在擇日宗的半山腰時,吞骨江水流那暴躁咆哮的聲音就已在耳畔,當二人來到河畔時,吞骨江的激流聲便達到了頂端,就像是有駭人的兇獸在河底時時刻刻嘶吼著,駭人非常。 聞景站在河畔,神色有些感慨,道:“當年我從河那邊被帶過來的時候,我還以為得等到爹娘頭發(fā)斑白的時候,才能回家看看他們?!?/br> 無論是擇日宗,還是其他的宗門,對于門下弟子的要求都十分嚴格,雖然從不禁止他們聯系自己在凡間的親人,但想要同自己親人見面的話,也只有在他們學有所成,在外行走時不會丟了自己師門的臉的時候,才會被放下山。 但這個時候,他們的親人卻往往已經死了。 所以很多時候,送自己子女求仙的父母,往往是抱著再也見不到他們的心思去的??v使心中再有不舍,但只要子女能夠被仙長看中,成為仙門中人,那長生不老或許就是指日可期的吧?如過子女能夠更爭氣一些,成為得道高人,那么庇護一個家族百年千年,也不是難事吧? “有時候想想,覺得我也是很不孝?!甭劸拜p聲說著,“爹娘從一開始就只求我一生平安。” 世上絕大部分主動送子女求仙的父母,都是心有所求。但聞家在豫國是何等顯赫?聞景作為聞家幼子,自出生就受盡寵愛,他的父母簡直恨不得將世界上所有的好東西都捧到他面前,只求他安康喜樂,無憂無慮地過了這一生,又怎么忍心將他送入仙門,此生再難相見? “但我偏偏要來?!?/br> 聞景的聲音,在河流的咆哮聲下顯得細不可聞,可以陸修澤的耳力,自然不會漏過。 陸修澤偏頭看他,想起了聞景十年前的話。 “若不能達成心中所愿,就算與天同壽,又有何歡?”陸修澤道。 聞景詫異看了陸修澤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小聲道:“師兄還記得啊?!?/br> 陸修澤微微一笑。 聞景又望向了那湍急的吞骨江,思緒飄遠:“說起來,我娘倒是跟我說過,我剛出生的時候,可是奇怪得緊,所有見著我的人,都覺得我應該是有仙緣的。但我爹娘卻不愿叫我離家,所以從來都沒有在我面前提起仙人的事,更不許別人提……在六歲之前,我是不知道世上除了武師之外,還有‘仙師’的?!?/br> 陸修澤道:“哦?” 聞景道:“其實更小的時候的事,我都不太記得了,爹娘也不肯跟我說,我只記得,在我六歲的那天,我?guī)еP出門,然后……” 然后……他遇見了仙人。 手段通天的仙人——至少那個時候,聞景以為那是仙人。 畢竟展現在年幼的聞景面前的,是多么神秘莫測、多么引人向往的力量啊! 當那個“仙人”用劍指向天時,天昏地暗,暗雷陣陣,當他的劍落下時,狂風暴雨也隨之降落在大地上,昏暗的雷云和狂烈的大雨,彌漫了整個豫國,也救下了整個豫國。 那正是豫國干旱的第二年。那一年,餓殍遍野,整個國家的子民都在哀泣,懇求著蒼天的憐憫,祈盼著雨的到來。 最后雨來了,但不是天帶來的,而是仙人帶來的。 ——以一人之力,呼風喚雨,澤被蒼生……這樣的力量,怎么能不叫聞景向往? 當豫國的人們都在暴雨中拜倒下去,涕泗橫流,虔誠而感激地仰望著半空中的仙人的時候,仙人卻看到了聞景。 于是仙人來到了凡間。 仙人道:“你資質卓絕,又被我所見,那么合該與道有緣,不應作為凡人度過一生……小孩兒,你可愿拜我為師,同我回隱云宗?” 聞景奇道:“隱云宗?” 仙人頜首:“沒錯,吾乃隱云宗二代長老,虛云子,虛云道人?!?/br> “虛云道人?”聽到這里,陸修澤這才終于感到了幾分詫異。 聞景撓了撓自己的臉,嘿嘿笑著:“是啊,是虛云真君呢,我也是上山之后才知道,原來虛云真君竟然比我想的還要厲害。” 虛云真君,是當今道門中僅有的幾個能被尊以“真君”之名的人,就像是貫日道君。 但貫日真君雖然也被尊以“真君”,可相較于虛云真君來說,貫日真君就只能算是后起之秀了,因為虛云真君至今已活了將近千年,修為高深莫測,輩分更是高得嚇人,就連現在隱云宗的宗主,見著虛云真君后,也要恭恭敬敬叫一聲師叔祖。 想來如果聞景當真拜入虛云道人門下,那聞景的輩分,可就比隱云宗的宗主還要高了。到時候,就只有聞景管教別人的份,可沒別人管教聞景的事了。 “但你拒絕了?!标懶逎傻馈?/br> 聞景點頭,臉上越發(fā)不好意思,似乎對自己拒絕的虛云真君感到很對不住。 陸修澤不解道:“為什么要拒絕?” “因為——”話說了一半,聞景又吞了回去,笑嘻嘻地看著陸修澤,俏皮地眨眼道,“大師兄猜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