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后，我倚在那人肩頭，細(xì)賞眼前爛漫山花。

    忽想起一事，便仰起頭來問他：“為何……當(dāng)日我不過無意間啃了一口臂上龍鱗，你便露.出那般奇怪的表情？”

    那人默默拂袖，為我擦去唇邊殘酒。

    “……此五片龍鱗乃是自我胸前、心璧之外處取下，正好拼成一道喚龍符。你啃了它，便與吻了我的心無甚區(qū)別。”

    至此，我記得凡塵死別之前，他贈我紅衣作嫁。

    亦才曉得今世重逢之初，他又為我披上了心尖鎧甲。

    ——

    此身為魚，然非“比目”之種。

    是故此時(shí)一目遙映湛湛青天，一目亦見汨汨黃.泉。

    青天者，琉風(fēng)爾。他正一意孤行似的擋在自己的父親和meimei身前，以滿身仙靈截下了滄離召出的金碧色火焰。

    那是重明羽族的淬火。

    此火源自魔祖之種，后逢神魔戰(zhàn)時(shí)鎮(zhèn)于重明圣山之下。佐以山中太息仙靈，便成了萬界之中絕無僅有的淬靈之火。天界神兵已然無計(jì)，中有過半之?dāng)?shù)皆以此火鍛造而出。

    碧火燎燎，眨眼熏天。

    琉風(fēng)面不改色，竟還另分了兩股力氣，護(hù)住我與嫦娥不受流焰所侵。

    身為長輩，我動彈不得，慚愧不已。

    可數(shù)丈之外.與我一般立于無色靈障之中的嫦娥，卻是十分莫名地素手高抬，輕.觸了一下其間風(fēng)眼。

    應(yīng)是罡風(fēng)凜冽，可此時(shí)叫她悄然撫之，卻作一派如水涓柔。

    此景甚異，神子仙靈純澈明凈質(zhì)若天水，然一卷如洗青藍(lán)中，卻漸漸摻雜上絲絲縷縷的猩紅之色。

    琉風(fēng)腰.腹處的傷口因著沖擊不斷溢出鮮血，竟使得其中一滴，正飛.濺在嫦娥頰邊。

    仿佛不欲將此一張花顏玷染過甚，那粒血滴竟有靈性似的，于漫天烽火煙塵席卷之中凝而不散，兀自固.守原先堪然點(diǎn)染的細(xì)小偏隅之內(nèi)。

    落入我等旁人眼中，便似極了一顆光華璀璨的朱砂。

    天.道至公，若以穹廬比華蓋，則此方華蓋之下，唯有嫦娥一人無辜。

    只因嫦娥仙子不論為人為仙，從未沾過半點(diǎn)生殺之劫。故她即便面覆鮮血，亦若一凡塵烈女……示以朱砂貞潔。

    嫦娥的朱砂痣，名叫后羿。

    而彼時(shí)的我尚且不知，后羿其人……原是自九天之上.墜入人間的一縷風(fēng)。

    掠過莽莽紅塵，拂穿花枝蝶影，大.千.世.界之中唯一驚動了它的，便是那僅有一世凡緣的夫人。

    這會兒，那風(fēng)中神子似乎終于忍無可忍，一面受著舔上俊秀側(cè)臉的陰森火舌，一面于嫦娥哀喜不定的驚惶眼神中現(xiàn)出本身。

    其父為龍生于天，其母為鮫誕于海。

    是故堪其本相，便是迢迢天海相間的無形無色之風(fēng)。

    ——

    若說琉風(fēng)鱗角剔透.好似渡了一層粼粼月華，那么滄離的真身一經(jīng)曝露，便仿佛令我瞧見了九幽黃.泉之下.那一潭化不開的幽深濃墨。

    據(jù)天界某些個(gè)聒噪口舌相傳，大殿下幼時(shí)天姿平庸，仙力術(shù)法亦是平平。

    后五千歲時(shí)由天帝陛下領(lǐng)著共赴昆侖神山，有幸得了西王母娘娘的百年教.誨，方才如悶頭葫蘆恍然大悟、于修為大道之上豁然開朗。

    本以為是娘娘垂憐稚子，小露了一手朽木逢春的神乎其技。

    可如今看來，竟是沉璧有.意為之。

    畢竟曾經(jīng)蔥蘢年少時(shí)，他在仙宮雪海的蓮池水邊，觀著西王母娘娘大手一揮、將萬界稀缺的五彩鳳凰飼于梁上，便就舉袖掩口歪頭與我道了句：“娘娘此舉，到令我想到了下界凡塵中，那些個(gè)富貴人家素來愛養(yǎng)的綠毛鸚鵡！”

    當(dāng)時(shí)一言既出，便使得娘娘側(cè)耳聽來，立時(shí)面如黑土！

    可我明白，沉璧贊而又嘆的，不過是西王母娘娘擅養(yǎng)仙禽，尤擅養(yǎng)那百鳥之首的鳳凰！

    當(dāng)年五鳳之中鴻鵠一族身死滅絕，不料世事倫常無轉(zhuǎn)，竟還降下了一只黑羽龍雀。

    不若鳳凰絢爛，卻比朔夜孤寒。那鋪天蓋地的漫漫翎羽，徐徐展之，竟將諸天星辰日月都全然遮蔽。

    渺渺九天，此刻皆暗。

    人間名士有詩，只道是“黑云壓城”、“甲光向日”，此等恢弘磅礴言辭，用在當(dāng)下便足可嘆一聲——不過如是！

    連帶著纏于我身的柔.軟幽蓮，亦如入了一眼汪.洋墨海。飄搖游弋，好不安生自在。

    墨云漫卷，長風(fēng)嗚咽。約莫一刻的死寂沉凝之后，這兄弟二人終如佛前金剛怒目，將此一身血脈相連的骨rou親緣全然泯.滅。

    我緊緊閉上眼皮……試圖將這幅同室cao戈的猙獰惡景拒之門外，可依舊奈不住耳畔宛如萬千刀劍相交的龍吟雀鳴。那聲音聽著何其兇.殘凄厲，宛如九幽地獄厲鬼嚎啕，又似人間百川浴血成夭。

    涌.入鼻尖的九天清氣仿佛淬了毒，激得我五內(nèi)如焚，肺腑欲裂。

    荊天棘地一般的渾渾噩噩不知持續(xù)了多久，久到我即便閉著眼，也似乎能見七層浮屠之下哀鴻遍野。

    那血漫的如此高，高的……竟刺透了我的眼簾。

    我看到頭頂?shù)奶烨囫窂]轟然垮塌，然未及落下，便又被一團(tuán)裹.著烈火的勁風(fēng)擊成粉末。居室之中，原本清致幽雅的草木山水亦如猛獸過境，被澆銅鐵蹄踏成一片狼藉。

    斷瓦殘?jiān)校痫L(fēng)的明潤龍角光華淺淡，間有一側(cè)似叫利爪生生撕.裂。而對面滄離的鳳頸處，亦有一道深長血口。

    正是千鈞一發(fā)、劍拔弩張！

    可我怎也想不到，那墜著千鈞之力的一根發(fā).絲，竟出在最為無辜的嫦娥身上。

    森碧鳳眸一瞬赤如滴血，堅(jiān)逾玄鐵的龍雀之爪滿攜重明淬火，飛箭一般向著嫦娥所在撲了過去。

    “噗—”

    一擊令人牙酸的穿骨入rou！

    和女子的高聲驚叫之音同時(shí)響起的，還有一陣低沉隱忍的龍吟……

    古有曲折繞梁之蟠龍，潛居地面、不曾升.天。如今，嫦娥便輾轉(zhuǎn)成了那截由龍攀曲的畫棟雕梁。

    她被好生護(hù)在當(dāng)中。

    一眨眼的功夫，優(yōu)美瑩潤如琢如磨的龍身已然被刺出了一口約莫臉盆大小的血窟窿。鋒寒利爪驟然一撤，正巧露.出了隱于其中嫦娥的臉。

    兩彎娥眉，一泓秋水。端的是艷壓萬界的絕世獨(dú).立，可此時(shí).花顏玉容無人色，入我眼中，便是連那冥府之中的兩位無常亦可比得。

    “琉…琉風(fēng)……”

    她失口叫著，一瞬如山傾，一眼如樓塌。

    確認(rèn)了嫦娥仙子安好無虞，幻化為龍的少年才仿佛終是脫了最后氣力，任龐大龍身倒伏于地，再不能爬起。

    金光斑斕，是滄離戰(zhàn)罷、復(fù)回人身。華服微亂，神情卻淡然。

    抬手虛虛探了探頸間傷痕，方居高臨下、面露不屑道：“你曾與我說，‘大道不滯于私，大.義不亂于情?！？赡憬袢账鶠椋贿€是未曾逃過這‘私情’二字嗎？”

    琉風(fēng)氣息奄奄，已是無力反駁。

    嫦娥玉.足疾步邁入血泊，龍族獨(dú)屬的淡金鮮血瞬間濺濕.了整個(gè)裙擺。一身緋紅淡紫交錯(cuò)，可她卻是全然不顧了。

    只慘白著一張臉蛋.跪坐在琉風(fēng)身邊，指間法決如花綻放，使得當(dāng)空皓月破開重重烏云，明明月色溫如流水，盡數(shù)灌注于眼前創(chuàng)痕累累的神軀之上。

    滄離見狀面色一沉，片刻后又恢復(fù)如常。他甚至，還露.出了一個(gè)清淺的微笑，只是語意卻比這月色還要冰涼。

    “沒用的，仙子……”他說，“龍雀亦屬鳳凰之種，輔以重明淬火全力一擊，便是他身為龍族也是回天乏術(shù)?！?/br>
    嫦娥凝神施法，片言未答。正是.飛花不欲從流水，襄王未得神女顧。

    “……”

    輕笑一聲，滄離微垂下兩眸，英俊面容之上似有些許失意，可一轉(zhuǎn)眼……便又掛滿了志滿意得的飛揚(yáng)桀驁。

    至此，局中父子為三，只他一人獨(dú).立。

    仿佛大功畢成的感覺實(shí)在太好，至琉風(fēng)之血彌漫擴(kuò)散到他的腳下，滄離方才如.夢.初.醒一般的轉(zhuǎn)過身。他一步一個(gè)血腳印，踩著異母弟.弟的鮮血走到了自己的父親面前。

    沉璧一言不發(fā)，仰頭望著他。

    然不過堪堪對視，滄離卻像是被鋼針扎到了似的.橫生出一臉暴怒：“你已經(jīng)快要死了，即便是神力深厚讓你茍延至此，可你也快死了！你死之后，我才是君臨萬界的天帝！我不會為你立碑作傳，哪怕靈入歸墟，于萬界之中你也不會有半點(diǎn)祭奠可享?。?！”

    “憑什么，你要死了，憑什么……還要用這種眼神看我？！”滄離如此叫囂著，說道最后，竟顯得有些茫然的悲傷。

    也許……也許在他意欲為母復(fù)仇的多年怨恨之中，還是有些眷戀這看似微薄的父子之情的吧。

    一絲微弱的龍吟傳來，琉風(fēng)正勉力掙扎著，似乎是想要回到父親身邊，再為他擋下些來自長兄的磋磨苦難。

    可任憑四只龍爪怎么強(qiáng)行動作，也無法拖動他的身形移動上半分。

    在他身旁，嫦娥無聲地、大滴地落著淚，她跪在一地血泊里，眉眼其間是從未有過的悲怮欲絕……

    “夠了?！?/br>
    沉璧微微笑著，發(fā)出一聲寬慰嘆息，出言制止了琉風(fēng)的自傷之舉，只道：“風(fēng)兒，你為父神做的，已經(jīng)足夠多了。”

    說罷，他又望了眼懷中眼覆素帕的靈犀，才最后看向滄離。

    “諸子之中，唯有琉風(fēng)生來便懷我龍族血脈。靈犀……原只是一枚被盜走的白澤獨(dú)角所化，于你母腹中育成靈胎，再由我添以己身鱗rou、方才得了降生之機(jī)。”

    “今我殞滅之日，便是他們兄妹二人的生死之劫。”

    “你既能一手造下他們二人之劫，想來天姿甚佳。便……承下我這身為天帝的、永生孤高之命吧！”

    話音方落，我足下蓮臺頃刻成灰。

    唯有那嵌上左臂的五片龍鱗，正沖破了什么似的綻出無可比擬的熠熠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