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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湮尾記在線閱讀 - 第三十八章:浮光從掠影,肌膚也相親

第三十八章:浮光從掠影,肌膚也相親

    天河闊野,銀漢微凝。

    我當頭罩著漫天明滅如蓋的錚錚寒星,只覺它們好似都成了藏于晦景林翳之中的紛繁箭影。只待那幕后引弓之人一聲令下,便會如芒而灑,就著羅網(wǎng)而布的流火星輝、將我生生扎成一只通透無比的刺猬。

    熵泱神君只身融夜,長衣之上不滯片縷朝夕晨暮,雙眼之中卻雜陳萬千浮光掠影。

    他如往日一般沉靜,但這沉靜落于今日,便令人瞧了心驚。

    未免出言不遜、將這人徹底得罪個透,我便始終緊閉牙口、企圖關(guān)住一腔于心尖胃底“噗呲”漫著的妄語諂謳。

    安安靜靜伴在這人身邊,同他一起、看了場大戲。

    所演曲目此前未見,似乎,選自萬萬世界之一。

    一粒雪籽似的星屑.有幸受了熵泱神君的點召,幻出戲中之人的形影,將名姓籍貫一概隱了,只從身形裝扮上看,應當是名武將,且還是位十分勇猛過人的武將。

    初一登場,便以騎馬射箭之英姿,百步穿楊之氣概,輕而易舉無所遺落地命中了對面山坡上的一列梟首。

    我趁著此時天光正好,撥開云障、湊近看了看他的臉。見其年歲似在雙十左右,相貌周正,濃眉銳目,堪算一句倜儻。

    待他戰(zhàn)勝回府,又接著發(fā)現(xiàn),這驍勇武將所娶的結(jié)發(fā)之妻、亦長得十分貌美賢良。

    兩人感情應是甚篤,不過卸甲擦汗的一會兒功夫,庭院中便尋著聲兒、烏泱奔來了六七個半大不小的抓髻孩子。雖五官面容乍看之下.不如我家木魚那般精巧出塵,但見了父親便兄弟齊心團團擁堵、繼而一撲而上作猴而掛的舉措,卻是十足的爛漫聰穎。

    足惹看客展了容顏,心生歡喜。

    我抿嘴笑著立于幕下觀望,想著若是歲月安好,里頭這一大家子.能平和順遂粗茶淡飯.地如此過下去,倒也很好。

    可嘆,世事終是無常、一身從不由己。

    院墻之外的一眼壯闊河山,終是破碎成了嶙峋焦土,肥水沃田盡遭戰(zhàn)火相煎,養(yǎng)的人丁枯瘦、八方流離。

    武將夙夜憂嘆,放不下家宅之中的一妻數(shù)子,更忘不了丹心之間的萬水千山。

    幸而,賢妻愛之敬之,敦敦體恤不離不棄,陪伴在側(cè)之余,亦分了好些心神、助其將戰(zhàn)地后方妥善cao持。

    膝下諸子隨父輾轉(zhuǎn)征伐,更是紛紛練出了通身不俗的好武藝。若是遇上些土匪山賊之類的嘍啰走足,便從一眾少年郎里分出三兩個來上陣,落花流水打下去,甚至都不需要.待為父的那人聽到消息,再出什么后手。

    秉著一身熱血忠烈保境安民十數(shù)載。父子兩代所受之軍功,已與其所負之戰(zhàn)創(chuàng)一般為數(shù)甚廣。兵家聲名之顯赫,亦堪比那午時過半之際、升到了中天頂頭的太陽。

    日光所及,皆是兵戈所據(jù)、容了同胞安壤之地。

    然,水滿則必溢,月盈則必虧。

    一場又一場過程鮮血淋漓、結(jié)局又漂亮至極的戰(zhàn)役之后,戲中領(lǐng)軍為父的那名將者也漸漸越過了知天命之齡。于兩鬢飛霜的崢嶸時日里,迎來了自己的天命。

    父子同行率軍出征,在鐵蹄重踏之下、全數(shù)陣亡。

    他們死在沙場之上,卻并不死于敵將之手。

    我忍著齒冷骨寒、瞧著那把將帥將軍民一并屠戮的長刀,它來自誓死信奉之君主,鍛自偷生侍君之肱骨。

    青山忠血,葬于山野孤墳,使未亡人哀,令后世者拜。

    ……

    原來不顧儀容的涕淚橫流之相,若逢一日當真愿意做,便就是如此容易。

    我默念了遍《佛說阿彌陀經(jīng)》,以此從潰堤之初、便及時遏制住兩眶之下的咸澀苦水。再望那復歸原貌的一粟微屑,便總覺,它外頭似裹了一滴血。

    直盯著那似是而非的血色漸漸散盡、消失無形,我才回過神來扭了頭,與身側(cè)一同觀戲的那人發(fā)問:“如此忠貞的軍中將士,若是死后魂歸地府,閻羅大人可會對他們網(wǎng)開一面?”

    雖同時觀了一出人生百態(tài),但熵泱神君看來則比我要鎮(zhèn)定淡然得太多,仍如凈世覺者一般無悲無喜不哀不樂,發(fā)絲神情動也不動,只雙唇微起,答出一字:“否。”

    不知我是否在無意中.從眼尾眉縫中露出了些許不甚死心的態(tài)勢,令他見了,竟又不嫌麻煩地再行鎮(zhèn)壓一句:“凡殺人者,不論緣由多寡,死后皆戴九幽拘魂枷,入七層刀山地獄。生者祭之,香火禁絕。”

    想來,龍族確善御水,熵泱神君話語短短幾句話,里頭亦好似掠了一陣不似唾沫星的微涼冰雨,徐徐吹將過來,便將我眼前朦朧氤氳的淺淺紅霧滌蕩地十足干凈。

    甩甩灌了水的昏頭,我擠了個笑,與他謙恭應道:“本應如此。是點絳妄言了,還請君上勿要掛懷?!?/br>
    熵泱神君略略頷首,神色如初洗天幕般純澈平靜,額間卻罕而見之地蘊了塊溫良明潤霞彩。

    對我定定一番朗照,直至將滿身冷意曬干驅(qū)散,方才開口道:“你能理解便好。從軍之人自古界域無分,既生了從軍之念,便已能料.而后必有殺人之時。生前功過、自有后世來者評說,死后罪罰、則以判官執(zhí)筆來定。這戲中人之妻,先是葬夫、繼而葬子,落下一介女子之身、孤苦伶仃存活于世。哪怕初時傷心欲絕,最終卻仍然選擇縱情山水、安居終老?!?/br>
    我眨了眨眼,只覺面前這冷肅之人的.話語一旦亢長起來,便如剛極之劍繞指而舞。

    暗自深吸一口氣,勉強遏住了胸中正活泛跳動著的那塊rou。

    糾結(jié)如麻的腦筋深處.似循著那劍尖所指之處閃了一瞬靈光,而后便急轉(zhuǎn)直下連根斷去,滿心所思,只想將因他一語頓生、狂長狂上的渾噩懵懂彎曲折繞全然燒光。只余一雙從煙塵余燼中扒拉出來的眼睛,幾乎是帶了點試探地望向他。

    勾起唇角,懸上一抹足以以假亂真的傷懷顏色,我竟開始編排起月宮的嫦娥,似攜了滿腔感懷之意道:“月土之上、太陰星君曾與我說,若她當年沒有飛升成仙,只怕早已隨凡界亡夫而去?!?/br>
    熵泱神君面色不渝,似蹙了一絲冷然薄怒。

    他實在不會于臉容之上作假,我忍不住豁然低低一笑,隨后見好就收、連忙于他怒意更盛之前.又正色補充道:“奈何橋上的孟婆亦曾與我說,凡人之壽雖短、但里頭卻也不乏好些舍生取義之士,可其不知,死有枉死。”

    ——人若枉死,不判,直入地獄十四層,永世不得超生。

    或服毒、或自刎,若那戲中女子不愿就此寂寥度日,徑自了了余生殉情赴死。到了地府,非但不能再見其夫婿,還得于夫妻之間再隔上六道大獄。

    邀我賞戲的這人誠然是神,然神者之死已有先例。

    若當真到了身往歸墟之日,此心定是無怨無懼??扇缟咸爝€能.再任這心間里.容下些什么算得奢侈的愿望,便是盼,眼前身側(cè)所珍所重之人,亦能去效仿那戲中的女子。

    熵泱,你心所訴,可是如此?

    ……

    許是我此時之目光,委實過于如狼似虎了些許。

    熵泱神君光是瞧著,一個愣神之下,便半個字也沒想起來再說了。

    好端端高大明朗的身形映在眼里,愣是叫我莫名看成了一根.于人雙掌之中繃緊的琴弦——孤獨鋒銳,似乎能在瞬息之間,便將觸及于身的柔軟指腹割出鮮血。卻又筆直坦蕩,仿佛正引人上前而撥,亟待與其合奏一曲相思天樂。

    一雙純黑明亮的瞳仁.宛如醞釀在酒水里,如此垂首將我一看,便令我愿意立即醉死在他面前。

    眉峰之下緩流微溫,款款不止。

    四目相對互望了好半晌,我終是在臉皮厚度之戰(zhàn)上稍勝一籌,逼得這人渾身如木而僵、蜻蜓點水一般別開眼。見他信手一抬、于遠處拂下一片光,忽而話鋒一轉(zhuǎn)道:“上次帶走的棋譜可有好好看?”

    “……”我順著他拂袖之處一看,夜色星火一黑一白,縱橫相交之下,轉(zhuǎn)瞬便成了一方錯落有致的棋盤。

    未及細賞,熵泱神君身形如電一動,我足下亦隨之一輕,幾乎同時冒出了一朵仿佛是從琉璃瓶子里傾倒出的淡彩煙云。

    它將我輕巧一托,安穩(wěn)添置在棋盤對岸。

    “嗯……”哪怕高床軟枕在下、黑甜浮夢繞臺,亦消解不了我此時此刻之心虛,硬著頭皮訕訕笑了笑,我終是吭了一聲,“小仙眼力不佳,未見棋子何在。”

    熵泱神君抬起眼睫,將我身前之地一掃。

    探頭尋物的動作稍稍一頓,仍未聞憑空擊玉之清響,只覺多了縷紛繁雅郁之香。不可思議地低頭一看,只見裙擺臂間滿滿當當、已盈了鮮花一片。

    對面神君指尖凝碧、亦施施然執(zhí)一片素葉,道:“今夜并非有備而來,便以花葉為子,你可擷花先行?!?/br>
    哎~我心中微訝,兀自驚嘆著,這享譽天界日久的鐵血神人,不知是在何時、竟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附庸風雅摘花弄葉?

    云座以待,花色縈懷,這……誠然便是騎虎難下了。拈了朵堪堪比指尖大不了多少的觀音白,魚目團團轉(zhuǎn)著,思量起應于網(wǎng)中何處開始插花……

    佛典有言: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我托著下巴,只覺_項上似無首,皮下也中空_五官之下仿佛塞了個朽爛榆木做成的千斤墜。于棋譜那幾眼算是白看了,弈了三局,未有寸進,潰不成軍。

    熵泱神君毫不意外,干脆也省了好些牙口,不評不批、閑閑再落,下到最后,索性將話題引導了別處,問我:“點絳,你仙齡八千,此前為數(shù)幾何?”

    嗯?這倒著實是個新鮮問題了,因著從未有人如此問過,我亦需得好好想想。婉轉(zhuǎn)思量許久,使得魚腦子縮水一大半,終是直言不諱未加掩飾,與他道:“我……生自黃泉,此泉自混沌初開、天地分離之時便已經(jīng)存在,如此算來,想必我亦是自那會兒起便有的吧?!?/br>
    言下之意,便是混沌至今多少載,我之年歲便有多少載。若不嫌麻煩,盡可掐指去算。

    說完,我喪氣嘆了嘆,自覺倒真是以身證道,詮釋了何為“年老色衰”。

    熵泱神君聞言,凝眉將我望了望,然不過須臾,便又飛快收回了視線。

    我有些好奇,不知龍族目力究竟好到了什么地步,不過花了這點兒功夫,又能從我這老妖怪臉上望出些什么肖似年輪褶皺般的特異紋路。

    于我一片期盼之下,那淡色的嘴唇微微一張,卻并未再與我計較天界女仙之齡的老少薄厚,兩行雪齒之間聲色幾許徘徊,反而沒話找話似的與我講起了故事:“萬載之前,我與閻羅大人一同巡視十八冥獸之巢,回程路遇一凡人魂魄。他因壽盡而死,也無罪需贖,卻擊鼓自請,求閻羅容他進入冥殿之后的迷域重林,去采一段幽羅藤?!?/br>
    我不甚優(yōu)雅地搓著牙花,不解發(fā)問道:“一介凡人,為何要執(zhí)著于這等鬼域之藤?”

    熵泱神君沒有直接回答,續(xù)引而接道:“天地經(jīng)分而互斥,鬼神有別卻相吸。幽羅是古時一位仙人,后因未能渡過成神之劫.而身死道消,墜于九幽以身養(yǎng)林。那林中漸生的藤蔓,便是他的頭頂未枯的青絲。若取來藏于魂魄之中,帶入凡世沾了塵土,便有了另一個名字,喚為尋仙索。那凡人說,如此一來,或許轉(zhuǎn)世之后.還能有機會再遇今世的妻子。”

    ?!

    塵封許久的昆侖謎案,隨著對面之人的舊章一翻,殘頁飛灰便伴著呼之欲出的真相立時撲了我滿臉。引得人眼角一抽、嘴皮子發(fā)抖。

    正想說些什么,便被熵泱神君自袖中取出的一物映得紅光滿面。

    我直愣愣望著.他手中那紙鮮艷無比的催命符,厄不對……與婚書。

    “那凡人甘愿在世世轉(zhuǎn)生之前,便花上三五十年、去采摘編織一段絲線,只為了,去換取一個也許來不及等到的機會。”熵泱神君輕撫著婚書上頭的連理木,如詩如畫的眉目間.浮上了一層我看不分明、也無以形容得出的東西,只能依著直覺,感到他此時哪怕.于星漢天河之中俯仰橫側(cè),眼前所見的任意之景、都應絕對算不上美麗。

    他從沁了桃墨之香的紅箋中抬起頭,冠玉臉容之上一片虛無空寂,道:“我從沒夢到過我的妻子,亦記不起她是什么人,面貌、乃至名姓亦全然忘了個干凈。只曉得,單單“妻”這一字,便能令我如入地獄,仿佛遭受業(yè)障怨魂蜂擁啃噬?!?/br>
    我保持著兩眼如常而睜,定定看向他的胸口,恍若隔著強健無比的血骨皮rou,亦能瞧清胸腔里頭的破碎不堪。

    便連素來不染口脂的淡紅唇角,似乎也染上了.這人剖白之時.倉皇飛濺而出的血點,腥氣撲鼻之下干脆屏了呼吸,我聽見自己問:“你恨她?”

    “不?!痹捯舨怕?,熵泱神君已然回答。不過一字之語,卻被他說的無端迅捷。

    與此同時,緋紅婚書亦于他微微握緊的掌中化作萬千飛沙,如子夜飄落之凝露,恣意棲于花葉相間。

    他的聲音沉靜,如淵流一般直入我耳畔,道:“點絳,我不會娶你,但,你可以待在我身邊?!?/br>
    這話說得,何其峰回路轉(zhuǎn)、直白曲折,然一通聽下來,便只有最前頭的兩個字有用。

    ——點絳。

    我暗自回味了一遍,他口中所言,我的名字。

    煙火塵泥幻出的虛假之身中,唯一算是活著的心里.似綻開了簇簇煙花,絢爛至極過后,便只剩下一片.與說話之人面上.一般無二的空寂。但那又何妨,只要能時時將他看著,我這處便時時都有煙花。哪怕這人方才是予我一串裹了火藥的鞭炮,我也愿意捧它在懷,任它炸開我的一身腐朽血rou。

    環(huán)著滿臂無甚重量的繁花,我與他笑問:“待古神祭后,若君上還應承今日所言,可否便允了點絳,去君上府中做個廚娘?”

    熵泱神君眸底微怔,繼而頷首。

    ——

    變故便如天意,總在以為無風無波之時發(fā)生。

    我懷著一腔未敢曝露的詭秘思緒、正兀自發(fā)著呆,忽見熵泱神君執(zhí)過葉片、又握過婚書、堪稱穿紅戴綠的一只手.隱在袍下極細微地顫了顫,終是再也忍不住了似的,捂上左邊胸口。

    表情雖是始終平靜,卻讓人但凡瞧了,便隱隱覺著仿佛大事不妙。

    果然,在我伸手欲扶之際,聽這人淡淡道:“廚娘之事可以改日再行,只是今日,需勞你先做一回苦工,將我?guī)Щ馗锪?。?/br>
    我忙點頭,正打算就地取材,將這花哨棋盤做了襯里,好揉出一團結(jié)實些的云彩來。

    便見熵泱神君周身光華泛泛,一個眨眼、竟宛如施展了凡人編著的縮骨功法似的,變幻成了一條尾指粗細的純黑小龍。冰冰涼涼的身軀盤在我頸上,倒似一副墨晶制成的項圈兒。

    玲瓏小巧的龍首于耳上輕輕搭著,原本堪勝雷鳴的龍吟之聲亦低得幾不可聞,與我指了個方向,道:“踏著這徑星子直行,破曉之前便可回府?!?/br>
    我便省了駕云的力氣,一步一步、踏星而行,任腦后鬢邊的碎發(fā)散在風中,遮住當下再一次的肌膚相親。

    頂著一顆蒸熟了魚腦、飄飄然想著,哪怕跨入門檻之時、便會叫這龍尾當場絞死,仿佛竟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