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附水任東流
今日是熵泱神君自北冥之戰(zhàn)后,飲湯用藥的第三十日。 亦是,我將借宿于定疆仙府的最后一日。 重任加身的熵泱神君仍是無甚福氣、得享些許西境仙土的靜里清閑,被陟幽族乍然來使之奇事、一舉砸回了天界。 既掌著百萬天兵的滔滔權(quán)柄,便有庇護(hù)泱泱全界之責(zé)。但凡遇上些如此一般的非凡情狀,都需得一往無前迎難而上,輕易回避轉(zhuǎn)還不得。 熒惑星君傳令方畢,得了熵泱神君微微頷首,即抱了一拳、躬身退走門外。 我便是在這一坐一行的瑕隙中,瞧清了那端坐沉默之人的臉。 ——仿佛凡塵男子.未及而立的冠玉樣貌,如劍眉尾斜斜勾出一筆清寒冷厲,而蘊(yùn)了光的眸底、則透著絲毫摘自遠(yuǎn)夜的漫漫孤寂。 生于凡塵,后得地藏菩薩度化,經(jīng)劫洗煉,飛升成神。 但……成神之后的歲月,或許、卻不若旁人所想那般逍遙快樂。 熵泱神君緩緩抬手,將指尖銜了許久的玉子輕綴案上留白之處,于一雙魚目窺伺之下抬起首來,淡聲吩咐道:“點(diǎn)絳,去與格桑知會一聲,收拾行裝?!?/br> …… 赤金羽車云中再起,鳶飛逐日一般,落于蒼天層巒。 熵泱神君與熒惑星君二位別駕遠(yuǎn)走、奔赴碧霄云海。 接引青鳥中、領(lǐng)頭的那位緊隨其后,與我喚了一聲“留步”。纖頸微垂、輕啟秀喙,在我雙掌中放下一只玲瓏精巧的點(diǎn)翠小匣。 啟開一看,里頭微微凝墨的蘭色絨羽上,安然托著一枚石青色的發(fā)簪。 簪身細(xì)長,嗅之有悠遠(yuǎn)淡香,似是以昆侖境內(nèi)的某種靈木為料制成,簡而又素之余、亦不失一份天然秀雅。 送簪的青鳥順帶給我傳了句話,言道:“此為我族濯濯公主.為著日前失禮于仙子之事,聊以致歉之物。因著昆侖山下,公主偶見仙子面上紅紋如花、甚是美麗,便想著應(yīng)配以木簪戴于發(fā)間,才算相得益彰。一番美意,還望仙子笑納?!?/br> 除卻地府一干陰魂精怪,這是我頭次聽到、有人贊這.頰上的鬼啃紅斑.美麗。 若非已曉得濯濯公主自相思情斷后便目力漸退眼光奇差,我定是要拎起尾巴于原地蹦上幾下、才得將滿腔喜形于色好生抒發(fā)。 但既已明了前事,我便只是極淡定地短暫怔了怔,抿著上下兩唇、對著面前瑞鳥露了副合宜笑色,納簪入袖托其言謝。 —— 回了天界,我本應(yīng)先行前往月宮、與嫦娥報一聲平安尚好。 但一足尖微伸身前、才且碰了碰定疆仙府的門檻,便好似淌了一池定魂水似的,愣是駐在里頭脫身不出。 于是,我便忍下胸中難安,攬了裙擺煙云作一柄掃地拂塵,孤身坐于書屋之外石頭階下。 將整條魚從頭至尾置于此方靜渚,我不禁想了想,這天地萬界形容聲色時時變幻中,那宛若磐石的不移之人,究竟是以何種心情,熬過三萬余年殷殷血野.重責(zé)盈身的漫漫光景? …… 然,不等我這顆奉于項上的魚腦想出個所以然,琢玉上仙便已然聞風(fēng)而來。 形色匆匆之下,甚至未及用上些府中仙娥呈上的香茶小點(diǎn),便捧了我依她先言、于芙蓉凋謝后拾起的一袋烏瘴五濁之氣。 掂了掂份量不差,才松下心神與我道:“好在仙子一絲不少、將這凝了形的五濁撿了回來,否則平白玷污昆侖仙境一方凈土,西王母娘娘座下的各路仙神必定要與我尋些麻煩?!?/br> “唔……”我閑閑仰頭、兀自賞著蔽于云色凝綠如桫的葉影,一時間竟很想要從中擷取些沾了草木光華的悠野香意,漫不經(jīng)心寬慰道:“若當(dāng)真有了麻煩,也當(dāng)是與我這催花罪魁來尋,何至于牽連到仙上之身?” 琢玉上仙撇了撇嘴,與我亮出一口白牙,嗓如硬鼓道:“你我既為友一場,便算得系在一根細(xì)繩上的秋螞蚱。若一方埋入黃土,另一方也定得沾些塵泥!” 她如此決絕義憤一說,引得我肺腑微震之余,亦生出幾許詫異。 扭著脖頸看將過去,正見身旁女子以指按揉眼下青痕,滿面疲憊垮著一張清麗秀顏,難得抱怨道:“這段時日閣中事務(wù)實(shí)在繁多,轉(zhuǎn)輪似的將我驅(qū)地四處亂跑。桑落殿下這身子又是一日不如一日,昨個午間、不過觀了一場滄離殿下與琉風(fēng)殿下的兄弟武斗,許是心神激昂了些,便直接吐了血。任我翻遍先人典籍仍未尋得補(bǔ)靈之法,照戈殿下一怒之下,險些引火燒了藥王閣!” 吐血?! 我左右兩只眼皮齊齊一跳,天界不過光陰半月,何以,便能生出如此噩耗? 忙揪了琢玉上仙袖口,差點(diǎn)將其方才入嘴的一口清茶濺于云頭,與她急聲問道:“桑落殿下目前怎樣?當(dāng)真油盡燈枯、無法長久了嗎?” 琢玉上仙不得不咬緊牙關(guān)、才得以將內(nèi)里清香茶水咽下喉頭,道:“潰靈之癥又豈是那般好治的?!也就是陛下,為著愛子、不惜耗費(fèi)神力精心護(hù)持了近兩萬年,便是與天奪壽,也該當(dāng)將要到頭了!” 唉,我吐了一聲輕嘆,默然無語。 憶起奔赴北冥之前,碧霄殿上天家和樂、親睦融融的場景依稀卷在眼簾。置身其中的異眸少年雖天生矜弱,卻亦是于父孺慕、于妹憐惜,形容言語間帝子風(fēng)儀分毫不減。 誰能料想,今夕再聞此人音訊,便是只剩滿腔_一朝風(fēng)驟起、花謝少傷懷_的遺恨了?! 琢玉上仙道:“要我說,最可憐的仍是陛下。自桑落殿下出生后便草木皆兵一般、生怕余下諸子仍有不顯之患,便將一身神力散落于骨rou兒女之身??杉幢闳绱耍瑓s仍是留不住這偷來的兒女緣分?!?/br> 喉頭微哽時便說不出話來,我睜著兩目細(xì)視院外楓林之上陡然吹起的一陣悲來秋風(fēng),心內(nèi)卻唯恐桑落將來當(dāng)真不治而去,天帝陛下悲怮至極,便要再令我多作出一室故人舊景。 雖是姿容面貌盡可付諸筆端,可終究不過一張無情白紙。 哪怕在世者日夜相對、臨壁而望,目之所及,也仍是滿眼入骨心傷。 …… 熵泱神君回府之時,神色間亦匿了些許黯淡之色。 應(yīng)是聞了如我所聞一般的音訊,正為金蘭兄長將失愛子而擔(dān)憂。 我一碗湯藥熱了三回,置于懷中以袖擋風(fēng)、至了此時尚且微溫。便急忙支棱著酸麻分叉的魚尾奔到他面前,道:“君上,該喝藥了!” 熵泱神君眉眼微垂、將我望了望,一言不發(fā),伸手接過藥碗。 我細(xì)瞧了他曝露碗沿之外的清俊下巴頦、暗暗腹誹,這人平時吃藥與小孩吃糖一般利索果決,怎么到了最后一次、反而如吞了把鐵片渣子似的,表情如此難看? 莫不是桑落當(dāng)真命數(shù)竭盡! 還是,那遠(yuǎn)道而來的陟幽族生了禍端? 亦或,又有哪出地界生出了些吃人妖魔?! 腦中思緒翩飛無際,熵泱神君一語入耳,便斷了其繼續(xù)猛漲的勢頭,他道:“陟幽族圣女以其族圣物凝了桑落的潰散之靈,兄長心存感激,便允了他姐弟二人極其隨從暫居天界、物色與其聯(lián)姻之人。” “哦。”我眨了眨眼,欣然感慰之余,不免對這陟幽族的推衍之術(shù)大為贊嘆——十六萬年才出來一回,便正好能趕上.救下天帝之子一條性命。這算的,果真精準(zhǔn)至極! 如此楞聲低頭不知多久,幾欲觸頸的下頜處傳來幾點(diǎn)微涼。 順著柔勢將頭一抬,目中的熵泱神君立于廊下,披了一身樹影月華。如畫眉眼間堪堪流轉(zhuǎn)的,無不是一片前所未見的溫然靜好之態(tài)。 我被這雙通澈玄明之眼.瞧的胸中微窒。 偏生這眼睛的主人,還有著一張極漂亮的嘴唇,上下開闔、柔軟包裹著兩個字。 “點(diǎn)絳。” 那是我的名字,依言點(diǎn)了點(diǎn)頭,煙塵血骨、黃泉靈.rou便如若春日融冰一般驟然軟去,仿佛頃刻間便化作了一池綿流夜水。 有人廣袖輕拂,正好將那汪迷離淺色掬起,安安穩(wěn)穩(wěn),附托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