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拾陸 相寬
翌日,安宅里飛快地傳開了一個消息,這個消息成了那些從葉府跟著葉離北上的下人飯后竊竊的談資。他們都議論著,怎得自家小姐出了趟門,趕了一個紅葉節(jié),就帶回了一個男人?莫不是自家小姐相中了誰,強擄了別人回來。 有見識多的,在那個男人起床后去偷瞧過一眼的下人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哪里是尋常人,這不就是登過葉府的大門,與自家丞相大人關上門說了好些話的連大人嗎。那些個還不明白的婢子小心問著,誰是連大人,那下人便恨鐵不成鋼地罵了句蠢鈍,解釋著,還能有哪位連大人是能叫的出名字的。自然是那位位居瑯嬛城首輔之位的連大人連崢啊。 于是婢子了然,想起了當初百里城主氣勢洶洶地闖上門來尋連大人的事,便又都憂心忡忡起來,不得了了,小姐將連大人帶回來了,不知那位百里城主何時會殺上門來。下人們提心吊膽了一整天,都沒有等到百里央,這才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為何葉離要將連崢帶回安宅,連顏七夕也想不明白,她昨日在地上蹲了許久,什么話都聽得清楚明白,她想阿離必是忍了再忍,才沒有當場揍連大人的。他們二人看上去關系不睦到了這個地步,怎么最后阿離卻將連大人帶回了安宅。顏七夕思來想去,那便只有一個說法能講通了,阿離定是要將連大人幽禁起來,再同他好好算賬。 顏七夕也提心吊膽地等著安宅里的腥風血雨,豈料早起時便看見早已起身的連崢抱著一只茶杯站在院子里,不知在做什么。顏七夕十分機靈地藏在角落里,已然忘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約莫過了一刻鐘的工夫,就看見葉離也是睡夠了起了身,難得的沒有穿紅衣,而是穿著一身素白的衣裳,慵懶地走了出來。 葉離看見院子里的連崢,也不知是在打招呼還是在譏諷,沒好氣地說了一句,你倒是一向起得早。連崢轉身看見葉離,小姑娘的頭發(fā)還有些散亂,可見其實還困著,只是不得不起。連崢便笑道:“你也起的不晚,可見是改了那些壞毛病?!?/br> 連崢說這樣的話,其中想要與葉離敘舊的意圖再明顯不過了。葉離想起那時他還是葉秦的時候,還住在葉府,每日都與葉離一道在家塾中念書,這倒是葉丞相的高見,知道葉離懶散,便讓葉秦來約束她。那時葉離貪睡,日上三竿也是起不來的,家中婢子愁眉不展,實在是無人能夠叫的起自家小姐了,于是這樣一件極重要的差事,便落在了葉秦身上。 那時葉秦每日一早,總是極有修養(yǎng)地去敲葉離的門,敲上半刻鐘也不見葉離起身來開門后,便將修養(yǎng)拋諸腦后,一腳踹開葉離的門,將裹在被子里的葉離扒拉出來,叫她無法繼續(xù)睡下去。任葉離小姐脾氣極大,卻很是怕葉秦,遇到這樣的事,只能縮在葉秦懷里撒嬌,糯糯地叫一聲“哥哥”,想要騙取葉秦的同情,可惜葉秦不為所動。 于是葉離學聰明了,記得給自己的房門上鎖,誰知葉秦的武學造詣很是不錯,哪怕是葉離上了鎖的房門葉秦也還是輕輕松松地一腳踹開。葉離沒有法子了,只好任由葉秦每日將她從被窩里脫出來,拎著她去家塾上課。日子久了,葉離倒是習慣了,早起也未見得是什么難事了,只是覺得被葉秦拎著倒還舒服,故而也故意賴著不起。葉秦何等人物,哪里會看不出葉離的這些小心思,只是向來寵她,便也由著她一日日地胡鬧。 說實在話,叛離葉家以前,葉秦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他會將最好的東西都給葉離,寵著葉離,甚至愿意為了葉離做任何事,無論對錯。葉離想起十七那夜說的話,也覺得好笑,這樣一個少年陪在自己的身邊,還有著俊美的皮囊和廣博的才學,自己卻對他沒有半分男女之意,委實好笑。可說起來,到底是葉離心里先裝了人罷了。 而遺憾的是,這樣好的一個哥哥,離開了葉家,離開了葉離,輾轉多年,改名換姓再回到葉家姑娘的身邊時,葉姑娘的心境早已是另一番模樣。這個世上不會有多少人知道,幼年時的葉離爛漫天真,比這肅和城里所有的姑娘都要可愛。這世間哪有什么天生的惡人,身不由己,不得不如此。 葉離恍了恍神,看著連崢笑如春風,抱著茶杯的樣子和記憶里沒什么分別,忽然就沒那么狠了。葉離想,這些年自己過得很不好,可連崢又能好到哪里去,若他還能是當年的模樣,那這些年發(fā)生過什么也沒那么重要了。畢竟他們,并不必非要當仇人,陌路之人,未為不可。 葉離走到連崢身邊,隨手抓了抓自己的頭發(fā),忽然瞥見角落里蹲著個黃衣裳的人影,見她小心謹慎,就只好裝作看不見的樣子。 連崢問道:“可用過早飯了?” 葉離多少對連崢的噓寒問暖有幾分抗拒,便煩躁道:“你瞧著我這副樣子,像用過早飯么?” 連崢也不氣惱,只是說著葉離該吃碗面條。算算日子,他們重逢已經(jīng)整整兩年,葉離今日,滿十七了。 葉離其實并不喜歡自己的生辰,因為她的娘親在這一日難產(chǎn)離世,她是個沒娘的孩子,所以并不喜歡總是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自己的生辰,是娘親的忌日。好在大家都心照不宣,并沒有誰非要去葉離面前揭她的傷疤,清醒糊涂著,轉眼竟然已經(jīng)十七年了。 連崢將手里的茶杯放在院里的桌子上,然后變戲法似的變出一朵花來給葉離:“阿離,生辰快樂?!?/br> 葉離看著連崢歡喜地看著自己,眼睛笑起來彎彎的,一身灰白的袍子襯得他清風出塵,葉離便也沒那么冷漠,只是好奇道:“你何時學會這些糊弄人的小把戲了。” 這句話本是平淡不過,偏偏在連崢聽了竟覺得有些嬌俏,便把那朵花塞在葉離手里,摸了摸葉離的腦袋道:“若你見了開心,便不算糊弄人。你小時候,不是喜歡看這些戲法么?!?/br> 連崢倒沒胡說,葉離愛讀志怪,自然也喜歡看戲法,從前還總是纏著十七變些花樣給她看呢。直到有一年過年時,十七給葉離變煙花,那煙花煞是好看,葉離還沒看夠,十七便咯出一口血來。后來十七說,是因為她的傷還未大好,還需得養(yǎng)幾年,葉離從此不再纏著十七變花樣給她瞧。真是想看的時候,就去央著葉秦學戲法給她瞧,豈料葉秦還沒答應,就先被葉丞相知道了,罰了兩人各自抄書。 那時候葉離覺得葉秦著實委屈,明明還未答應自己,就被責罰。更要緊的是,葉離覺得葉丞相小題大做,不過是個戲法而已,哪里值得責罰他們兄妹。葉離不會明白,在這世上,處處時時都要將人分作三六九等,葉家的養(yǎng)子,怎么能去學那些市井的手藝,讀書的公子,怎么能去玩兒那些唬人的把戲。 可如今連崢位及首輔,大小算個權臣,卻為了葉離變了戲法,葉離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總算知道自己那位父親為何還要與連崢結親,連自己見他真誠模樣都不再忍心生他的氣,何況葉丞相呢。 “罷了?!比~離手里把玩著那朵花,才發(fā)現(xiàn)是假的,只是這花做的很是用心,還能聞見淡淡的香氣,這是連崢的手筆無疑。葉離站在連崢身邊,肩膀輕輕挨著連崢的肩膀,葉姑娘抬頭看了看天,如釋重負道:“多謝?!?/br> 連崢低頭看葉離,想了想道:“阿離,我昨日說的話,想了好些年?!?/br> 連崢想了好些年,始終不敢相信,自己是那樣地,想要娶葉離。 他從小被人遺棄,幼年被葉丞相收養(yǎng),少年時叛出家門,直到現(xiàn)在位高權重,他學會冷漠麻木,學會巧言令色,學會運籌帷幄,學會不輕易告訴任何人自己的所想。百里央曾經(jīng)留著眼淚發(fā)狠地問他,要怎么才肯剖白心事,連崢只是一語不發(fā)。 不會有人相信,他其實一直,愛著葉離,無關兄妹,而在男女,連他自己也不敢信。 要怎么信,自己飽讀詩書,學會了這天下間所有的大道理,卻很愛慕自己的meimei,哪怕這個meimei,并不是自己的血親,可自己叫做葉秦,愛著葉離便是為人唾棄之事。連崢有時想,離開葉家,倒也算是成全了自己不堪的心思。那些年日夜陪伴著葉離,事事寵著葉離,見葉離歡喜自己也歡喜,他騙過了所有人,藏住了自己的愛。 葉離原本不打算再提這件事,偏偏連崢又提起,且連崢的話,讓葉離很是不安。連崢不會騙她,不對她撒謊,那么連崢說的就是真的,他是真的,想娶葉離。葉離抬眼道:“連崢,別鬧了?!?/br> 月白風清的連大人自嘲笑笑,是啊,別鬧了,阿離多恨自己啊??墒悄怯秩绾危@世間誰恨誰,太過尋常。 連崢并不看葉離,只是說:“阿離,這世間事,多得是意想不到,多得是一時起意,只有一件事,是我執(zhí)念著,不會放棄的,便是娶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