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拾貳 終了
落神臺的云氣越來越厚,厚到我只能看得見面前的錦代,她雙眼的黑與四周的云氣比起來,顯得尤為可怖。她似乎是已經(jīng)知道自己入魔了,手上纏繞著黑氣卻并不在意,只是鉗制著我道:“不會有誰來救你了。你不是想殺我嗎,我成全你,我在各宮外都下了結(jié)界,誰也無法走到這里來。如果你在這里殺了我,誰都不會知道,同樣,你若死在這里,也不會有誰知道?!?/br> 我說話已然十分困難:“以你上神之尊,殺我不過易如反掌,我只是痛恨自己只是個花靈,滿心報仇,還是功虧一簣。” “螳臂當車,該當如此?!?/br> “上神好算計。”我道:“上神能在各宮設(shè)下結(jié)界且并不擔心被識破,想來已是到了無人可敵的地步。自打上神歸位以來,合六位尊神之力,便大大勝過了六位尊神,只是上神有心遮掩,沒讓他們看出破綻,讓他們誤以為上神一如從前。這招扮豬吃老虎,上神做的很好?!?/br> 錦代被我戳破計謀,有些惱羞成怒,但又不像是十分生氣,只是扼住我的脖子,很是用力:“你倒精明,誰教你的,司戰(zhàn)?定是他了,除了他,誰肯猜忌我,只是可惜,他也不知能不能醒過來。我在北荒將他打得重傷不醒,消息傳回來,卻說是妖界所為,可妖界哪有那樣的本事,要司戰(zhàn)大半條命。” 我企圖掰開錦代扼住我脖子的手,奈何我們懸殊太大,我只好艱難開口:“司戰(zhàn)定會醒來的,咳咳,你自以為機關(guān)算盡,可是,咳,司戰(zhàn)豈是平庸之輩,憑你也能算計他?!?/br> 我的脖子漲的難受,錦代越來越用力,竟像是想活活掐死我。我一只手仍在掰她的手,另一只手捶打著她的胳膊,可這樣的攻擊對她而言不痛不癢。她上前一步,扼住我將我向后帶去,我整個人被她生生折下去,身后就是茫茫云海,再一步,就是落下落神臺。 錦代盯著我,面上平靜的根本瞧不出她此時手上有多用力:“十七姑娘,你可知道,以你現(xiàn)在的修為,落下去,會是怎樣的境況?” “不過一死。” “是啊?!彼龑⑽姨崞饋恚骸八宰屇氵@樣死了豈不是太便宜你了。你好大的膽子,肖想辰止,又算計著殺我,我若不讓你死得痛苦,卻也難消我心頭之恨。”說著她將我扔在地上,指尖凝聚著法術(shù)便向我襲來。 我像是個玩物一般被摔在地上,脊背疼痛,我其實已經(jīng)受過很多傷了,那些還未愈合的傷口和看不見的內(nèi)傷,都讓我不堪一擊。我原本沒有打算這樣快地與錦代決一死戰(zhàn),我甚至還想再見見司戰(zhàn),可是司戰(zhàn)昏迷不醒。 這種被逼上絕路的感覺其實很不好受,眼看著身后是萬丈深淵卻無能為力,我從想要好好活著,到如今連死亡都不懼怕,其實倒該好好謝謝錦代。我這一生總得做些有意義的事,可惜愿景美好,難以實現(xiàn),成了空話。 我還打算負隅頑抗,也施展靈力準備擋上一擋,在錦代的法術(shù)擊中我的時候,一道身影擋在我身前,替我擋下了錦代的攻擊。我看見錦代面色變得難看,有幾分驚異,但很快歸于平靜。我看著我身前高大的黑色身影,忽的有幾分想哭,卻又忍著不讓自己看著太脆弱。 我在身后喚他:“司戰(zhàn)。” 司戰(zhàn)回來了,他還活著。 我怕是自己臨死前出現(xiàn)了幻覺,不敢相信地一遍遍叫著司戰(zhàn)的名字,他轉(zhuǎn)過頭,忽然就笑了。司戰(zhàn)竟是也會笑的,沒想到我死到臨頭,還在想這些。司戰(zhàn)說,別怕,我在。 于是我真的不怕了。我相信司戰(zhàn),也是因為,司戰(zhàn)還好好活著,我唯一的擔憂已經(jīng)沒有了,那還有什么可怕的呢? 錦代看著從天而降的司戰(zhàn),若有所思道:“你還真是命硬,被我打成那樣都不死,還能趕回七十二天。是我疏忽了,以為你快死了,倒沒有防著你。不過......”錦代輕聲道:“既然回來了,就一并,死在這兒吧?!?/br> 我爬起來,扯了扯司戰(zhàn)的袖子,告訴他:“錦代完全入魔了,司戰(zhàn),你快走,現(xiàn)在你肯定不是她的對手。你去搬救兵,我等你啊?!蔽移鋵嵳f話已經(jīng)很勉強了,也不知道司戰(zhàn)能不能聽出來,我說我等他,其實我是想他走,我肯定等不到他了。我從來沒有一刻想現(xiàn)在這樣覺得,沒有結(jié)果的等待,才是最好的。 “走不掉的?!彼緫?zhàn)戒備起來:“殊死一搏,還有一線生機。” 聽著司戰(zhàn)的話,錦代笑得很開心,像是司戰(zhàn)的自知之明讓她尋到了什么快感一般。我這才細細打量起司戰(zhàn)來,他能說出殊死一搏這樣的話來,看來已是強弩之末。司戰(zhàn)的臉色發(fā)白,半點血色都沒有,他之前受的傷看來是真的很重。仔細聞一聞,他身上還有血腥氣,應(yīng)該是他自己的。他趕回來救我,把我倆的性命拴在一起,可我不想跟他同生共死,他不能死。 我還在想著有什么辦法能讓司戰(zhàn)全身而退,他就一把推開我,嘴里念念有詞的,是落夷宮的封宮口訣。他一面吟唱著口訣,一面同錦代纏打在一起,他將我推向落神臺的另一側(cè),用意已經(jīng)很明顯了,他要拖住錦代,保全我,送我到落夷宮。 我有時覺得司戰(zhàn)傻,他可不就是真的傻嗎,一個上神,不要命了,保全一個花靈,不值得。自打我明白了一切后,我怨過很多人,曲顧、司文,甚至是凈良,可我不怨司戰(zhàn),因為我始終相信,在這兩千多年蒙蔽的日子里,司戰(zhàn)是捧出了一顆真心給我的。所以我怎么能夠連累司戰(zhàn)丟掉性命,舉世無雙的戰(zhàn)神,不該這樣死掉。 上神之間的打斗爆發(fā)出來的靈氣逼得我半分都不能靠近,我只能看見司戰(zhàn)用盡全力強撐著,而錦代步步緊逼,天界戰(zhàn)神在此刻顯得那樣無力。錦代像是玩弄螻蟻一般吊著司戰(zhàn),司戰(zhàn)曾說現(xiàn)在的錦代需得他們合力才能制伏,那么錦代殺死司戰(zhàn)豈不是太容易。 司戰(zhàn)與錦代打斗著,卻分神看我,我知道,他是在尋找機會施法給我,送我離開。錦代見他不住地看我,也用她漆黑的雙眼盯著我,我用盡全力地大聲喊著:“錦代,你若是真有本事,也看你能不能殺了我。你自以為高高在上,其實已經(jīng)淪為魔物,你歡喜辰止上神,倒是也猜猜,你這副樣子,辰止上神見了,惡不惡心。你瞧不起我,焉知我也瞧不起你,自以為是,實則悲哀萬分?!?/br> 我戳中了錦代的痛處,可她毫不在意,她知道我激怒她不過是為了讓她放棄與司戰(zhàn)的纏打。司戰(zhàn)漸漸不支,可落夷宮的封宮結(jié)界還沒有生效,他有些急迫,沒留神的時候被錦代打中,吐出一口血來。這一擊打亂了司戰(zhàn)的招式,錦代接連打中司戰(zhàn),司戰(zhàn)一面吐血,一面被打飛,又重重摔在地上,我甚至能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司戰(zhàn)向我伸出手,卻只能無力地放下。 “司戰(zhàn)!”我哀嚎著,撕心裂肺著,換來錦代殘忍地踩在司戰(zhàn)的手上。我跌跌撞撞地摔在地上,眼前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司戰(zhàn)將自己落魄到這個地步,都是為了我。 司戰(zhàn)閉眼前對我說的最后一個字是“走”,我知道他沒死,他只是昏迷,可是我若走了,他就得死,因我看見錦代高高舉起的手,是要下殺招。他們的打斗停止,沒有靈氣擋著我,我用了最快的速度奔向司戰(zhàn),錦代見狀也來抓我。在錦代要抓住我的一瞬,我將我余下的修為全部凝聚在一起,狠狠推開司戰(zhàn)。錦代打在我背上的時候,落夷宮的封宮結(jié)界剛好生效,卷走了被我推開的司戰(zhàn)。 司戰(zhàn)能活著,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這是我在那一瞬間,唯一能想到的事。 我的脊骨被錦代一掌打斷了,我感覺到骨頭刺進rou里,卻連疼都喊不出來。我像一個任人擺布的傀儡,被錦代拎在手里,我修為盡失,哪怕錦代不殺我,我也活不成了。我覺得我就是個害人精,還是蠢笨到家的那種,用最笨的法子殺錦代,反而連累司戰(zhàn),卻連錦代一根頭發(fā)都沒傷到,自己就要死了。 錦代將我翻過來,面對著她,手上化出一把利刃來,她說:“你到很有骨氣,放跑了司戰(zhàn),自己等死。不過不要緊,我殺了你,再去殺他,來得及的?!?/br> “你做不到的,錦代?!蔽颐空f一句話,就嘔出一口血來:“司戰(zhàn)會好好活著,活得比你長久,你自作孽,終有一日會自食惡果。”說這樣的話,不過是因為我知道,落夷宮的封宮結(jié)界有多厲害,憑錦代要殺司戰(zhàn),她還不配。 “你果真想死嗎。” “我嗎?”我笑了笑:“我不想死啊,可是我沒有辦法,我活不成了。我在七十二天,活得謹小慎微,過得如履薄冰,我知道百花司的花神厭惡我,所以不管她們怎么欺負我,我都忍著,也不敢告訴曲顧,怕他嫌我煩。我已經(jīng)這樣艱難地活了,你們還是不肯放過我,只因為我對辰止上神心存愛慕。我的愛慕何其輕賤,我不奢求得到回應(yīng),卻還是為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神祇所不容。你毀了我身邊的一切,你將我逼上絕路,讓我一無所有,不得不孤注一擲,現(xiàn)在卻來問我想不想死,你不覺得可笑嗎?!?/br> 錦代看著我,有一瞬她的雙眼竟然恢復(fù)如常,但旋即又黑下去:“你說這些,是想讓我可憐你么?!?/br> “你不必可憐我,我也不覺得自己可憐,可憐的是你,你已不是錦代了,卻還貪圖錦代的一切。我這些日子,已像是死過一次,也不怕死了,今日你要么殺了我,否則,你的真面目早晚會被戳穿。” 聽著我的話,錦代將手中的利刃扎進了我的心口,這樣的疼痛是從未有過的。錦代卻還不肯罷休,她的刀子,從我的心口一直劃到了我的腰后,仿佛是要將我活生生地剖開。我凄厲地慘叫起來,引來她的大笑。 我恍惚看見我的血留了一地,可是意識漸漸昏沉下去,我好像看見墨綠衣裳的曲顧站在我面前,說,跟我走。又好像看見司文沖我招手,叫我去陪他下棋。司戰(zhàn)似乎也在旁邊,擦拭著他的長劍,說要帶我去北荒轉(zhuǎn)轉(zhuǎn)。我這一生遇到的朋友,貴人,走馬觀花地出現(xiàn)了一邊,卻獨獨沒有辰止上神。我在七十二天的最后一刻,沒有想起他,不知是為什么。 我徹底失去意識前,看著錦代將我從落神臺上扔下去,我心里并不害怕,哪怕我的一生就這樣結(jié)束。 我只是后悔,我曾來過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