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柒 宣泄
這些日子里,肅和城里傳得最為沸沸揚揚的事,是蕭家大公子將要成婚的消息。 蕭家為長子蕭衍選了一門好親事,日子就定在下下月初九。按說此時邊關還有戰(zhàn)事,是很不應該舉辦婚事的,可偏偏邊關那戰(zhàn)事是人人皆知的必贏的一戰(zhàn),也就不再計較蕭家此時辦婚事是否適宜了。 肅和城里才貌兼?zhèn)?、名聲極好的官家小姐沒有幾個,官家少爺倒是有好幾個,洛氏、謝氏同蕭氏家的公子個個都是文武全才。故而朝中臣子都在思量,王上會挑選哪一位做溫景殿下的駙馬,沒有被看中的,自家姑娘又能不能爭口氣,結個姻緣? 那些個位高權重的朝臣,也算是有權有勢,偏偏就覺得自家女兒配上那幾家的公子是高攀。肅和城中很是不錯的小姐們,宋公的女兒嫁進了東宮,月家的女兒沒人敢去招惹,還有這些年早就不住在帝京的江家姐妹,更是遙而不可及。剩下的小女兒們,眼睛看著那幾家的公子時,眼睛都恨不得放在人家身上去。唯有葉家權勢逼人的小混賬,空有家世,卻偏偏瞧著蕭家公子就很卑微。 故而在肅和城這樣的情勢下,滿朝文武都想不到,蕭家竟然不聲不響地替蕭衍選了親,且那姑娘,還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家,家中為官者,也不過是個從四品。眾人十分驚詫,不曉得這樣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向來恪守禮法、嚴明治家的蕭太傅,是如何就答應了。興許,是旁人胡說出來的也未可知。 眾臣費解,實在費解。 直到蕭家的請?zhí)碌搅烁骷页技抑校疫B葉丞相家,都收到了帖子。眾臣這才相信,這聽上去不可能的事,竟是真的。 此時葉離早已曉得了這事,那日謝遠蘇同她說了,她記在心里,只是裝成不大在意??伤窍氩坏?,蕭家的帖子,會下到葉府來。 葉丞相此時十分擔憂葉離,雖說葉丞相平日里并不管束葉離,眼見著也是不大關懷的樣子,葉離前些時候南下許久葉丞相都不關心,葉離也是個不聽話的,可終究是父女情分,葉丞相十分擔憂葉離。 葉離也看出院中的下人多了起來,心里覺得可笑,怕不是葉丞相怕自己想不開,所以遣了人來看著自己吧。 下人們其實也為自家小姐憤懣不平,那蕭家的太傅與自家丞相那般不對付,朝堂上政見不合,私下里相互唾棄,你家公子娶妻也就娶妻,管你娶的是當朝公主還是乞丐賤女,你也就好意思將帖子下到葉家來?我家小姐自是看上了你家公子,可那是你家公子的福分,這城中那樣多的公子哥兒,我家小姐也就高看了你家那一個。故而你蕭太傅憑什么下帖子來膈應我家小姐,心眼兒忒壞,忒不是東西。 下人面面相對著,在心里將蕭家上下罵了個痛快后,抬眼一看,自家小姐坐在地上,靠著石凳,模樣看著,竟是睡著了。 小姐心忒大。果不其然自家小姐好生氣度,并不因蕭家的親事而痛苦不安,自家大人擔憂小姐想不開而自尋短見,完全就是思慮太過。不然大人自家來瞧,小姐睡得倒是很香。 葉離哪能睡得著。 只是她此時不曉得該做什么了,先前謀劃好的事,能做的都做了,這幾日說是要教七夕游水,可七夕自那日被顧暶欺負過了后,這幾日連話都變少了,更不必說惦記著游水的事。葉離照理是要去開解她的,可偏生此時自己心中也很煎熬,不知該做什么,也就干脆順勢歪倒在地上,靠著石凳,閉著眼睛,有一搭沒一搭地想些亂七八糟的事。 蕭衍要成婚了。從前覺得終有一日會發(fā)生,但總想著遙遙無期的事,它真的發(fā)生了。 蕭家把帖子下了來,無非是要斷了自己的念想,可笑蕭家也自詡不懼葉家權勢,卻害怕被她這個葉氏女給糾纏上。 只是蕭衍要娶妻了,自己小半生的執(zhí)念徹底沒了,算著年將十六,哦,自己還有一樁親事,不曉得是算數,還是不算數的。 十七前幾日贈了自己幾壺酒,說是一醉解千愁,葉離這樣貪杯之人,面對著十七親手釀制的梨花醉,竟然不為所動。平日里總是想方設法地偷喝,喝得多了,便會被十七說教,念叨著小小年紀怎可貪杯?這次十七十分慷慨地贈酒,葉離卻是拒絕了的。 了解葉離如十七,不會不曉得葉離此舉為何,只是十七骨子里還是個溫和不過的人,不然也揪著葉離的衣領,狠狠灌她幾壺酒。喝醉了,哭一場,什么就都好了。她從前遇上這樣的事,便是如此。 只不過是看著葉離如同一只小貓一般蜷縮著,十七心疼她,也就作罷。 何況葉離瞧著,不算太過悲痛。葉離南下一次,看得很開。 晚些時候葉丞相到葉離的院子里來瞧她,這實在是件破天荒的事,下人低著頭算算,也是有好幾年的時光,不曾見葉丞相踏進葉離的院子了。 外頭的人瞧著葉家父女,覺著葉家是個虎狼窩,家主權勢逼人為臣jian佞,小姐囂張跋扈歹毒心腸,兩個自私自利的人湊到一起,饒是父女又如何,想必也是不太和睦的。何況葉離在外肆意妄為,全然不顧葉丞相的名聲,當然,葉丞相名聲也不怎樣,只是誰家若是有了葉離這樣的女兒,怕是會氣得斷了父女關系才是。 家中才進門的下人瞧著整月整年都說不上幾句話的葉氏父女,想著是主子的關系很是不好。畢竟前些時候小姐南下,一兩個月不見人影,回來時也不曾見大人關懷過。 唯有那些在葉府待了好幾年的下人,才曉得葉丞相十分疼愛自家小姐,自然,自家小姐也是十分討厭自家大人。 自家大人心如明鏡,并不總在葉離眼前讓葉離不快,每日讓人看著葉離,按時回稟葉離的舉動。葉丞相早年喪妻,愛妻只留下葉離這么個小不點,葉丞相疼愛在心里,卻總是讓葉離看不出。 只是將家中那處有著扶桑神木的院子拿給葉離住,希望葉離真能得到庇佑,平安喜樂。權貴之家的父親的疼愛,總是如此笨拙。 葉丞相老遠便瞧見葉離坐在地上,腦袋靠著石凳,很不成體統(tǒng),但還是得慣著。他也一把年紀了,對葉離還能有別的什么指望嗎,隨心便是。 葉丞相在葉離旁側的石凳上坐下,伸出手來,猶豫一番,還是輕輕拍了拍葉離的頭。葉離也不再裝睡,睜開眼,抬起頭來,看著葉丞相。 葉丞相知道葉離沒有睡著,卻也想不到葉離就這樣抬起頭來,只好說道:“起來,地上涼?!?/br> 葉離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坐在石凳上,摸了摸桌上的杯子,茶水早就涼透了。她就坐著,也不說話,她還不知道該同葉丞相說些什么。 “聽說你午飯沒用?”葉丞相道:“我之前便說,飯食不可不食,你倒是全都沒聽進去?!?/br> 葉離悻悻的,抓著袖子道:“吃不下。” “我以為你平日里張揚不過,也不會執(zhí)著些情短情長,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得學著看明白。拿的起,放的下?!?/br> 葉丞相本不想這般直白地將話說出來,可面對著葉離,他便全然拿不出素日朝堂上jian詐詭辯的模樣來,心中的話,一股腦兒地就吐了出來。他怕葉離聽了心中不快,就也仔細觀察著葉離的神色,葉離目光呆滯,嘴唇緊抿著,顯然是心中不快了。 已經數不清多少人同她說過“放下”兩個字了,她都聽煩了,自己那個許久不曾說過話的父親,也跑來說這些讓人厭煩的話,真是可笑。 “我是不曉得,您到我這院子里來,就是為了說這樣無謂的話的?!比~離聲音沉沉的:“您何時如此關懷我了,您倒是很不必說這些話了?!?/br> “葉離,你還有規(guī)矩嗎。”葉丞相有些不快。 “我不是向來沒有規(guī)矩么?” 葉丞相頓了頓,語氣也變的不善:“你不必如此痛不欲生,蕭衍哪怕是不成婚,也不會是你的歸宿?!?/br> “那誰是?連崢是么?” “葉離?!?/br> “我以為像您這樣的權臣,佞臣,是見不得別人背叛的,想不到您對連崢如此寬容。或是您覺得,如今他已經是瑯嬛城的首輔了,他的身份地位能夠為您謀取更大的利益,所以從前的事您也可以暫時不計較了。” “葉離,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br>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為何生在葉家,不知道我的父親為何是個人人唾罵的佞臣,不知道自己為何活的糊涂,不知道身邊人為何一個個的都離我遠去,不知道我這一生所求的為何就是得不到!我什么都不知道,您知道嗎,您來告訴我啊,你說啊!” 葉丞相被葉離一番話堵得啞口無言,他不曉得葉離這些年來心中竟然積攢了這樣多的怨氣。他們父女兩個,彼此之間其實并不了解,可惜是葉離老早就明白,他卻直至今日才看透。 葉丞相忽然有些衰老,仿佛是大半生的力氣,都消耗了干凈。 此時話已出口,葉離卻很是后悔。他們父女關系雖然不睦,可從來沒有這樣針鋒相對地說過話。葉離看著葉丞相一語不發(fā)地坐在那里,竟然有幾分落寞,可惜話已經說出口了,便也收不回來了,而葉離的性子,也是不可能向葉丞相認錯的。 他父女二人的隔膜,就是這般日累月積,終是無法修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