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伍 顏父
月淺終究是得了機(jī)會面見王上,為之卜算,只不過,不是為了是否出兵,而是為了挑選出兵的將領(lǐng)。自打上次月淺為越王挑選了迎接衛(wèi)國使團(tuán)的人后,在越王心里,這樣的選法,實在是討人喜歡。 蕭太傅再三勸諫,說挑選發(fā)兵的將領(lǐng)非同小可,還是得從朝中選出有才干謀略的人來。蕭太傅一番言論擲地有聲,卻被越王不輕不重的話給堵了回去,越王問他,是否是懷有私心,想讓蕭衍上陣,得取軍功。蕭太傅跪在大殿上,捶胸頓足,呼告清白,就只差涕泗橫流,以頭搶地。他自是想不到,半生為國,年老了卻受到猜忌。 群臣不敢多言,有大膽的抬眼看看葉相,卻發(fā)現(xiàn)葉相氣定神閑,全然不在乎殿上之事。 先前為了阻止越王出兵,太子殿下領(lǐng)著群臣在昭陽殿外跪了一整個日夜,可越王那個從前很是溫和的性子,卻不為所動。 越國朝堂上的臣子,大多都是年少為官,從越王還是太子之時便忠心跟隨著的,現(xiàn)如今都年事已高,哪里經(jīng)得住這樣的久跪。從洛丞相開始,不過幾個時辰,好幾個老臣便被挨個抬回了家。 太子昭沉不住氣,未經(jīng)越王傳召便擅自闖進(jìn)了越王宮中,后來聽說,是被打得好幾日下不了床,故而商議領(lǐng)軍將領(lǐng)時,太子并不在。 出兵已成定局,景國又是小國,至于派誰去,也就無非是白送了功勞,越王睿智,未免有偏駁之嫌,將這個燙手的山芋,扔給了月淺。 豈知月淺等的正是這樣一個機(jī)會,她才不怕偏駁,誰又會說她不是,卜算卜算,都是天意。 月淺裝作認(rèn)真的模樣卜算一番,說道:“迎接衛(wèi)國使團(tuán)的趙將軍,便是上選。” 越王眉開眼笑,也不知自己是被利用了。 誰又有這樣大的膽子,不過是月淺連著葉離,一個能力夠了,一個不要命了,敢來誆今上。月淺故技重施,無非也是沒人瞧的出來其中把戲,甚好。 照著她們所想,趙將軍領(lǐng)軍出兵,顏家父親作為他麾下的百夫長,若是能借此得到些許軍功,晉升幾級就不在話下。 顧暶看不起顏七夕,無非也是瞧不上顏家的家世,若是顏家可以憑借這次良機(jī)將家門抬上一抬,也不用顧暶就此高看一眼,但至少少些害人的把戲。這便就是處理了七夕的事。 打仗便會有消耗,這筆錢財自然是朝廷來出,可這筆錢用掉后,又需要補(bǔ)充,商賈大戶自然就是出錢的首選。而這樣多的商賈中,宋公作為肅和首富,又是越王不得不討好的人。如此一來,越王便會為此管束顧昭,加之戰(zhàn)事之中,顧昭必定忙碌,宛清也就不必那樣難熬。 這其實是個退而求其次的念頭,既然無法管住顧昭蘭芷暗通曲款之心,那讓顧昭安分一些也罷。誰還祈求顧昭一顆真心總得給宋家丫頭,只要宋家丫頭過得好,不被人欺,足矣。 越王的旨意傳下去后,葉離登了顏家的門,拜訪了顏父。 說起來顏父實在是個良善質(zhì)樸之人,他從前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伍長,可畢竟在肅和城這些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沒見過,也是聽過的,可他從不介意自己女兒結(jié)交葉離。甚至,顏父很感謝欣賞葉離,因為他知曉葉離真心對自己女兒好。 一個小戶,卻敢交付真心,實在可貴。又或者說,正是因為小戶,沒有明爭暗斗,所以還有真心。 葉離拜訪顏父,是為了請顏七夕上葉府小住,直到顏父回朝。顏父出征,無人庇護(hù)顏七夕,葉離可以。 顏父質(zhì)樸而非愚笨,雖說到死也猜不到這接二連三的好機(jī)會都是葉離為之謀劃的,但他也知曉,葉離的提議,是最好的安排。何況前幾日他雖不說,可也是看見了門前的死耗子的,他不問七夕,是怕她困擾。顏父自己私下里也探查過,可畢竟人微力薄,毫無所獲。那日七夕上過一次葉府的門后,那些腌臜事,便都沒有了,顏父不知葉離并不在家,不知這都是十七的功勞,就都當(dāng)做是葉離相幫。自然此時的顏父,知曉自己將要出征,且不知何時能還,自己當(dāng)做掌珠的女兒,要為之尋一個安穩(wěn)之處,葉府很好。 故而這次登門,原本是葉離有求顏父,結(jié)果卻變成了顏父托付女兒,實在有趣。 顏七夕躲在門后,偷聽父親與阿離說話,知曉父親將要奔赴戰(zhàn)場。她一個小女兒家,不清楚這件有利無害的好事,便只是替父親安危擔(dān)憂。 等到兩人說完話,葉離拜別了顏父后,顏七夕才探出頭來。葉離同顏父約定,過兩日大軍出征時,再來接七夕。 顏家小丫頭伏在父親膝邊,兩只眼睛水汪汪的,是包著淚的。 從前顏父安心做著一個小小的伍長,跟著一位守衛(wèi)帝京的將軍,日子雖然清苦,但父女二人相依為命,也算安樂。如今真要去那邊關(guān),難免讓人憂愁。小丫頭聲音糯糯的:“阿爹,你定要平安回來才是?!?/br> “阿爹答應(yīng)你,一定會平安歸來?!?/br> “阿爹莫要哄騙七夕......”小丫頭眼淚掉了下來:“阿爹從前哄過七夕,七夕都記著,阿爹哄人也是厲害的......” 小丫頭哭起來便止不住,嗚嗚嗚地說著幼年被父親哄騙過的事。 顏父只得顏七夕一個女兒,打小便傾其所有寵愛著,事事顧著,十余年來,只哄騙過顏七夕一件事。 事關(guān)顏七夕的母親。 顏家這個可憐巴巴的小丫頭自小便沒見過母親,這還不同于葉家丫頭生母難產(chǎn)而不得見,顏家小丫頭從未見過生母,是因為她生母在她出世后便消失不見的緣故。 顏父的妻子,在生下女兒后,拋夫棄女,杳無音信。 從前那些村里不懂事的孩子,在尖酸的鄉(xiāng)鄰的教唆下,嘲諷著顏七夕沒有母親疼,有多嘴多舌的婦人啐七夕一口,說一句“孽種”,也不過都是她那位生母狠下心來造成的。 小丫頭的生母,聽說是貌美如花,顏父夫妻搬到村子里時,顏母便已是有了身子的模樣。但就一副笨重的身子,舟車勞頓的憔悴模樣,仍將村里的男子迷得不辨南北。人人都說,顏父定是前世修得福報,今生才娶了這樣一位美嬌娘,不然,憑著顏父平庸模樣,又身無長物,如何配得上顏母。 那時候顏家日日都有人來登門,那些人打著要同顏父飲酒的幌子,非得要顏母也出來陪著。顏父不答應(yīng),那些人便罵罵咧咧,在家中砸東西,直到顏母出面,為他們一一斟酒。那時候,村中的男人們,背地里議論的,都是如何得到顏家的美嬌娘,家中殷實的,帶著錢財公然上了顏家的門去挑釁,要娶顏母,都被顏父拿著掃帚趕了出去。好在是那些人雖心懷不軌,但不至于壞到?jīng)]了人性,沒趁著夜黑風(fēng)高要了顏父的性命,好叫顏母無依無靠,不得不另嫁他人。 男人們?yōu)轭伳干窕觐嵉?,女人們便將顏母視為眼中釘,可憐這美嬌娘什么過錯都沒有,卻時時被人指著鼻子罵。鄉(xiāng)間婦人言語難聽,什么樣的話都說得出口,有時說急了,也會動手。但到底是顧念顏母身子重,氣過了也就罷了。 那時日子如此艱難,可旁人如何做事,如何議論,也不礙著人夫妻倆琴瑟和睦,顏父敦厚,很會疼人。原以為日子總歸這樣過下去,眼紅的人也平息之時,顏母生下女兒,沒了蹤跡。而這個女兒長大后,半分沒得到母親的美貌,樣貌只是平平,跟不必說長大以后,性格怯懦,笨笨呆呆的。 顏家父女從此成了村里的笑話,人人都可以吐一口唾沫,男人們嘲諷顏父終歸失了美人,女人嘲諷顏七夕竟連半分母親的容貌都趕不上,可見是報應(yīng)所致。顏七夕時常問父親母親何時回來,得到的,都是“快了”兩個字。可惜直到他們父女二人不得已背井離鄉(xiāng),離開村子時,母親都沒有回來。 他們父女從前相依為命的十幾年中,顏父只哄騙過顏七夕這一件事,可這件事,偏是小丫頭心中消不了的疙瘩。 有時小丫頭抬頭看星星的時候,都會念叨著自己從未謀面的生母,或許她嫁給了一個比阿爹富足的人,從此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又或者她死了呢?小丫頭一個激靈,不會的,母親不會死掉的。 等到黑夜將幾點(diǎn)星子都吞沒了,天黑得讓人倍感沉重的時候,小丫頭回憶起來的,便是另一樁埋在黑夜中的往事。 不堪回首。 全是她掙扎無助的傷心事。 如今顏七夕重提舊事,哭得抽抽搭搭的,眼淚鼻涕一并流了下來。顏父攥著袖子替她擦了干凈,溫聲道:“你阿娘的事,是阿爹不好,誆你,可我們父女相依為命,阿爹又怎會舍得扔下你一個人。何況景國與我越國國力懸殊,阿爹此去,必定......無虞。” “無虞”兩個字,是顏父憋了許久才憋出來的。他不大識字,也不曾讀過書,說不出文縐縐的話來。連同“無虞”在內(nèi)的那些個尋常白丁說不出來的話,是顏父從前跟著隔壁的,教人念書識字的先生學(xué)的。 小丫頭此時哭得很累了,就伏在父親膝上,只是還糯糯念叨著,定要平安歸來的話。 畢竟,她沒什么可失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