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夏末，沒有發(fā)生什么大事，除了昏惑軟弱的越王終于不再偏愛葉丞相，在某一日的早朝上受到百里央和右相洛臻的鼓舞，體恤葉丞相家中落了毛病的女兒，下了旨讓葉丞相照顧女兒不必早朝外，并沒有發(fā)生什么大事。

    葉丞相這半是天子抬愛，半是制約的閑適在家，讓葉離這場失足落水更加為人津津樂道。沒有淹死葉離，也就不那么可惜了。

    這一年夏末，在蕭衍的大軍又浩浩蕩蕩地遠(yuǎn)赴邊關(guān)后，葉離又成了冷漠跋扈的葉離，除了時(shí)常醉酒，平日里總還是看上去不好惹的樣子。

    愛醉酒不好惹的葉離在花燈會上撞上了橋墩子后，面色扭曲清醒過來，遭此大劫地抱住腦袋，開始后悔跟著顏七夕來這樣吵鬧的地方了。

    顏家的小丫頭來找葉離的時(shí)候，她正在飲酒，半歪在她家后院的那棵扶桑樹下，老遠(yuǎn)看見顏七夕走來，就揚(yáng)起手叫著：“快過來，有好東西給你瞧?！钡鹊筋伷呦π∨苤耍鸵话炎プ☆伷呦?，狠狠地灌上一口酒。平素不喝酒的顏家小丫頭嗆得臉都咳嗽紅了，伏在地上，用手錘著地，卻說不出話來。顏七夕覺得倒了大霉了，葉卻離開懷大笑。

    “阿離你總愛捉弄人。”好不容易緩過來的顏七夕爬起來坐到葉離身邊，忿忿道。愛捉弄人的葉離舉著酒壺在顏七夕面前晃了又晃：“我豈是在捉弄你，十七釀的酒可不是凡物，好不容易趁她不在，偷得幾壺，你不嘗嘗豈不可惜?！?/br>
    顏七夕把臉湊近了，順著酒壺眼兒朝里看，也看不出什么稀奇，使上勁嗅了嗅，似乎是反倒讓人清爽。顏家的小姑娘縮了回去，搖了搖頭：“不行不行，這樣的好東西怎能便宜了我?！敝?jǐn)小慎微的模樣，如同這肅和城里的許多人。身份低微，規(guī)行矩步，這個(gè)世上所有的好東西都不敢奢望，因?yàn)榭v然在自己心里，也低如塵埃。

    小丫頭的興致轉(zhuǎn)瞬就淡了下去，低著頭，神情怏怏的。葉離伸出食指在顏七夕額頭上輕輕彈了彈問：“你來我這里，是有什么事？”小丫頭抬起頭來，眼睛里都像是含著光，拉著葉離的手，全然不是方才沮喪的模樣：“我就猜阿離一定不知道，果真。阿離阿離，今晚城內(nèi)有花燈會，我們一道去瞧瞧可好?！?/br>
    葉離方才還溫柔得要掐出水的神色凝在了臉上，“不好”兩個(gè)字就到了嘴邊，可顏家的小丫頭滿懷期待。葉離經(jīng)歷過數(shù)不清的希望落空的痛苦和煎熬，所以她明白這一刻顏七夕懷著的歡愉。醉醺醺的葉離摸著酒壺爬起來，又順手提起了顏家丫頭，笑瞇瞇的像是喝壞了腦子。

    “走吧?！比~離伸出手，牽起了顏七夕。

    肅和城的花燈會同別處也沒什么分別，只是繁華一些。

    顏七夕向來最盼望花燈會，在她跟隨父親住進(jìn)肅和城之前，她只見過一次花燈會的盛貌。說是盛貌，其實(shí)無非也只是在他們那個(gè)鄉(xiāng)野之間的鄉(xiāng)民看來而已。那時(shí)候臨近的靖陽城里上有一場花燈會，還很年幼的顏七夕偷偷跟著隔壁樵夫家的女兒跑去城中，花燈會看完了，她也丟了。同行的伙伴沒了蹤影，想來是被人群沖散。

    等到人群散去，各自回家，花燈都熄滅了，宵禁落了，街面上再看不到有人走動時(shí)，顏七夕終于哭了出來。蹲在角落里，痛苦地環(huán)住自己。夜里的風(fēng)吹過空無一人的街道，窸窸窣窣的聲音又讓她懼怕到連哭泣都不敢，只能渾身顫抖著等待天明。

    天方明的時(shí)候，她的父親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夜未眠的她。她那時(shí)還很年幼，不曉得她那個(gè)從來溫和又有些怯懦的父親是怎樣盯著昏沉的夜色趕來靖陽城，在落了宵禁進(jìn)不了城后，又是怎樣痛苦絕望地拍打著城門，一城之隔，同樣是一夜未眠。只是在天微亮的時(shí)候，顏七夕看到有人走向她，她看上去已經(jīng)有些疲憊的父親，她終于放下了懸了一夜的心，撲進(jìn)父親懷中，仿佛是用盡了所有力氣痛哭。

    在隨父親來到肅和城之前，顏七夕只看過這一場花燈會。那時(shí)候花燈如何漂亮，街道如何繁華，她都記不清了。除了一夜的陰冷和沒有依靠的絕望外，她只記得后來趴在父親背上，聽著父親給她哼著小調(diào)，背著她走回了家。

    顏七夕其實(shí)很久沒有想過這些舊事了。

    有些事，是說不得與人聽的，所以有時(shí)候，也就連想都不想了。

    葉離牽著顏七夕，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在走到橋頭時(shí)，原本就有幾分醉意的葉離被人一擠，一頭磕在了橋墩子上。葉離不肯承認(rèn)是自己喝了太多的酒，只覺得是聽了顏七夕慘烈的舊事有些暈頭轉(zhuǎn)向了。

    慘烈的顏七夕扶起葉離，兩個(gè)人就順勢坐在橋墩旁的老槐樹下。顏七夕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地戳了戳葉離的額頭：“阿離疼嗎？”葉離捂著額頭，心想著疼的要死，話還沒有說出口，打橋上倒先有人開口，聲音伴著鼎沸的人聲飄了過來：“出門在外，葉小姐也要小心些才是。”

    順著聲音向橋上看去，來人負(fù)著手，臉上笑著卻像是藏著刀子的不是別人，正是先前三兩句就應(yīng)允了左相葉準(zhǔn)提的嫁娶之事的瑯?gòu)殖鞘纵o，連崢。

    連崢走下橋，居高臨下地立在葉離跟前，似笑非笑地打量著眼前兩個(gè)小丫頭。算起來先前應(yīng)允葉丞相結(jié)親一事已是去年的事了，那時(shí)候葉家囂張跋扈不可一世的葉小姐同溫景公主在及笄的筵席上劍拔弩張，現(xiàn)在磕了頭的模樣倒像是一只乖巧的小貓。旁邊那個(gè)初見時(shí)臟兮兮的小丫頭，洗洗干凈了也是小家碧玉的模樣。連崢伸出手，想要扶一扶眼前這位他口頭上定下的，未過門的妻子。

    可他未過門的妻子似乎是不太領(lǐng)情，一只手仍是捂著額頭，卻又騰出一只手來推開了連崢，眼神狠狠地，像是要把連崢活活剜出一個(gè)洞來。這哪里是什么乖巧的小貓，分明是頭野獸。

    被一把推開的連崢訕訕的，眼見了這一幕的顏七夕愣愣的，只有葉離微微仰著頭，盯著連崢說：“首輔大人潔白清高，葉離污濁不堪，大人可要離得遠(yuǎn)一些才是。”連崢仍是不溫不怒，含著笑說：“葉小姐可是怨在下先前應(yīng)允了丞相大人所提的親事。”

    “夠了。”葉離倏地站起來，揪住了連崢的衣襟。連崢還是掛著笑，一旁的顏七夕還沒來得及想通連崢同葉離何時(shí)有了交情，就先嚇得趕緊爬起來想要攔一攔葉離，畢竟大庭廣眾之下，毆打瑯?gòu)殖鞘纵o的事，葉離是做得出來的。

    葉離靠得離連崢已經(jīng)很近了，一字一句地用兩個(gè)人才能聽清的聲音說：“放著百里城主那樣頂好的人不要，同我這樣臭名昭著的人結(jié)親，連崢，首輔當(dāng)?shù)木昧?，你腦子可變笨了。”連崢終于掛不住笑了，開口才說了“葉離”兩個(gè)字，就又被葉離推了個(gè)踉蹌。

    顏七夕也嚇得個(gè)踉蹌，趕緊行禮賠罪：“連大人切勿見怪，阿……”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葉離拖著走了。葉離氣勢洶洶的樣子，看上去是有些生氣了，顏七夕想想，這也沒什么不好，至少此刻阿離的額頭似乎是不疼了。

    等到穿過了城南大大小小十來?xiàng)l巷子后，顏七夕才反應(yīng)過來，葉離是在送她回家?！鞍㈦x?！鳖伷呦Τ蹲×巳~離。葉離停下來問：“怎么了?！鳖伷呦﹀N了錘腿：“阿離，走得太快了?！比~離默不作聲，只是安靜的站著，看著顏七夕捶捶腿又揉揉腰的。

    “阿離，你同連大人是舊識？”

    “為何這么問?！?/br>
    “聽你們說話，像是認(rèn)識了很久。可我愚笨，也不知說對了沒有?！?/br>
    “沒有?！?/br>
    “啊……”

    “我們不是舊識?！钡鹊筋伷呦π菹⒑昧?，葉離又開始慢慢地走：“我從前沒有見過他，只是看見他就覺得討厭罷了?！?/br>
    “可是……”

    眼看著顏七夕的問題一個(gè)個(gè)冒了出來，葉離想著還是說些別的讓這個(gè)丫頭不要刨根問底的好：“七夕。你方才說，你父親背著你回了家，那你的伙伴找到了嗎?！?/br>
    “嗯……”顏七夕突然又怏怏的：“找到了。她先回家了?！?/br>
    葉離皺了皺眉，顏七夕搓了搓自己的臉，擠出笑來說：“我那個(gè)鄰居，原本就是想要將我丟棄在花燈會上，一進(jìn)城，她便自己跑了，我還到處找她呢。我知道她不喜歡我，也不愿意同我一處玩兒，我只是沒有想過，她這么討厭我。其實(shí)我雖然很想看花燈會，但又很怕花燈會，人來人往，連一個(gè)角落都不是我的。”

    葉離伸手想要摸摸顏七夕的頭，顏七夕倒是又蹦又跳的：“阿離，我到家了。進(jìn)去坐坐嗎？”

    果真，葉離一抬頭，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顏家門口：“不必了，早些休息吧?！?/br>
    顏七夕站在自家門口，看著葉離，輕聲說：“謝謝阿離?！比缓筠D(zhuǎn)過身，小跑著進(jìn)了家門。

    謝謝你，不管人來人往，街市繁華，都沒有扔下我。

    葉離突然覺得很累，摸了摸額頭，又覺得很疼。果然這樣鉆心的痛楚，是不會輕易消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