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溫瀾摘了帷帽探出頭來,葉青霄這才發(fā)現(xiàn)她還梳了高髻,妝點得如同已婚少婦,“今日需得暗中探查一番,我若穿男裝,與你一同在縣里太怪異了,會被看出不對。這般打扮,好歹人家不會懷疑你是大理寺官員?!?/br> 葉青霄過了才反應(yīng)過來溫瀾的意思是他們要假扮夫婦,登時滿頭大汗,險些拽不住馬韁。 溫瀾說得倒有道理,但葉青霄仍是冒了一路虛汗,假扮溫瀾的丈夫,光是說出來都驚險得很。 出城之時,葉青霄看到好些皇城卒與大名府吏也出城去,多看了兩眼,還在其中看到了三叔的身影。因身后車?yán)镒鴾貫?,葉青霄也不敢打招呼,反而遮了遮臉。 溫瀾不知何時也挑開了些簾子,輕聲道:“這是去迎接使團呀,各國使團應(yīng)當(dāng)都快到齊了吧?!?/br> 她眼中閃過一絲異色。 葉青霄并未察覺什么異樣,只道:“是啊,我記得你也負(fù)責(zé)過監(jiān)察使臣,這次倒是沒你的事了。”這都賴在他家多久了,不過能給他幫幫忙倒是好的,他那些朋友同僚,誰能想象啊,溫瀾幫他查案,還扮他夫人! “我不在也沒事的?!睖貫懻f罷放下了簾子,“走吧,查你的案子去。” 殺人盜庫之案生于云敷縣,云敷縣上屬大名府,離京師極近。被殺的是守庫兵吏,事發(fā)后檢點,共被盜去金銀玉器等,共值上萬貫。 縣中仵作驗尸,死者被他物擊死,死前正在吃酒飯,原本懷疑是盜匪所為,但后來多處查訪,當(dāng)晚并無可疑生人出沒縣衙周遭。以地上拖曳痕跡與足跡來看,為兇者只有一人,反復(fù)搜拿。 以此可以判定,為兇者應(yīng)當(dāng)住在縣衙附近,甚至就在衙內(nèi),是內(nèi)鬼。 由是刑獄官懷疑上了兩人,一則是府內(nèi)的一名皂吏王百里,他家中原本有些小財,但最近走了眼,買到假書畫,虧了不少,二則是住在縣衙后門附近的楊三,他家只有個破舊的茶攤,還要供兒子讀書,十分潦倒。 這王百里是發(fā)現(xiàn)尸體的人,也是他一開始就嚷嚷有盜匪,有誤導(dǎo)之嫌。而楊三則被更夫看到,夜里送過吃食去庫房,可能是最后與庫吏會面的人。 兩人各有辯解,如今都暫時羈押在縣衙牢中,待案子查清。 溫瀾在車上便看了一路案卷,琢磨半晌,將紙張一卷,報了上面記載的地址,“我們?nèi)擅煞讣抑写蛱?。?/br> 葉青霄先駕車去王百里家,他雖然被羈押,母親已亡,老父、妻子皆在。 葉青霄去扣門,聲稱是路過此地,夫人身體不適,想借些水。 應(yīng)門的是王百里的老父,他看葉青霄穿著光鮮得體,也無懷疑,將人讓進來,因有女眷不適,又叫孫子去喚兒媳出來照應(yīng)。 葉青霄和溫瀾打量,王百里家有一進院子,家具極為簡單,符合案卷里說的王百里虧了不少錢,過得拮據(jù)。溫瀾低頭一看,王妻的繡花鞋上還有一抹墨跡。 “天這樣熱,怕是有些中暑,喝碗涼茶吧。”王妻一看這位夫人生得如高嶺積雪,秀麗不可親近,還在看他家簡陋的家具,有些局促地道。 溫瀾正好打量罷,卻是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用京地口音溫和地道:“多謝大嫂了,我們一路遇著那么多人,您真是難得的仁善人家。” 王妻受寵若驚地道:“一碗涼茶罷了,當(dāng)不得?!?/br> 溫瀾扶著王妻的手,拉她到一旁坐下,徑問些家中瑣事,王妻漸漸鎮(zhèn)定,被溫瀾三言兩語說得對她更為喜愛,直要無話不談。 葉青霄見著溫瀾和王妻閑話家常,心里頭暗想,他從前認(rèn)識溫瀾時,只覺得這人極為討厭,一顰一笑都是好看中帶著惡意,讓人心頭發(fā)寒。溫瀾到他家里,則化身為溫?fù)P波,一個進退有度、落落大方的閨閣女子,此時出來問話,她又成了個極貼心熱切、討人喜歡的少婦。 后兩種樣貌令葉青霄猛然意識到,溫瀾如果愿意,其實能夠讓身邊的人都喜歡她,那么她從前是故意表現(xiàn)得那樣討人厭么…… 葉青霄正在出神之際,溫瀾已和王妻談罷,說道:“我現(xiàn)已好了許多,今日還需趕回家去,來日若有機會,再來拜訪大嫂。” 短短時間王妻就喜愛她得很,拉著手依依惜別,“若有機會,咱們再敘。” …… “我看王家地上的印記,好似變賣了不少大件兒,可見確實因為王百里虧錢大不如前。表里還能光鮮一會兒,但王百里的妻子鞋上有洗不去的臟污都不舍得換,可能是因為王百里現(xiàn)在還在獄中……這么看來,倒不像有問題。除非,王百里連妻子父親都瞞著,這也不是沒可能?!比~青霄出來后,在車上對溫瀾道。 溫瀾微微頷首,贊同他所說的,“現(xiàn)在議論為時尚早,再去楊三家?!?/br> 去楊三那里看就方便多了,他家本來就有一個小茶棚,支在屋外頭,賣些茶、餅。葉青霄將馬車趕停在茶棚外,假作休息吃茶。 這年頭能用得起馬的,非富即貴,楊三的妻子連忙上前招待,可惜他們這小破棚,哪里來的系馬之處,只得現(xiàn)找了個石墩子栓住馬,又要去鄰居家借些草料來。 “大嫂這里可有針線,借我來給夫婿略縫補一下?!睖貫懻f道。 “有的,有的?!睏钇揞I(lǐng)她和葉青霄進去,看著兩人模樣,又忍不住夸獎道,“郎君和夫人真是一對璧人,好生般配,看著像畫上走下來的一般?!?/br> 溫瀾羞澀地道:“……您說笑了?!?/br> 葉青霄:“……” 趁著楊妻拿針線的功夫,兩人便把屋內(nèi)打量了一番,只有大門處照進來一道光,屋內(nèi)黑糊糊的,說是家徒四壁也不為過,唯一值錢的,可能就是楊家兒子的書了,可見闔家微薄的錢財都用來供他讀書。 葉青霄分明看到,溫瀾背著楊妻在他內(nèi)衫上扎了幾下,就草草給他系好衣裳,“好了,相公?!?/br> 楊妻也毫無懷疑,滿口夸獎客人,“夫人好針線啊!” 葉青霄甚是無語,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么。 待出去后,葉青霄一面喝著散茶,一面低聲道:“楊家也窮得家徒四壁,看不出什么的端倪啊,我們再去鄰里探問?還是下獄中審問?” 其實他早就想說了,皇城司多少研訊手段,盡夠用的吧。 “葉四公子興許見識過市井齊民,但不知道真正窮民過的日子。”溫瀾盯著茶碗內(nèi)的茶沫,淡淡道,“真正的窮民,夜里舍不得點燈,像楊家那般兒子要讀書,不得不用燈的,與鄰里合用不說,這用的胡麻油里又加幾分桐油,雖說煙氣熏眼,卻耐點得很?!?/br> 葉青霄聽得一怔,他方才并未仔細(xì)看楊家用的是什么燈油,但既然溫瀾這么說…… “他家用的什么燈油?” 溫瀾伸出一根白生生的食指,上頭沾了些油跡,她輕嗅一下后又放到葉青霄鼻間,在葉青霄嗅聞之際低聲道:“楊三之妻雖然不敢去買桕仁水油,但胡麻油里她再沒摻桐油用,省得熏壞了孩子的眼睛。胡麻油單用,耗得極快,楊家既然舍得這樣用,是哪里來的余錢,現(xiàn)時楊三和王百里一般都羈押著呢。” 葉青霄豁然開朗。王家和楊家情況不同,因此觀察他們的跡象,也要從家境考慮,王妻還穿得起繡花鞋,但臟污了都不舍得換,楊家雖然用的是胡麻油,可盡管用不怕耗,兩相比較,楊家可疑得很。 “案卷上寫過楊家收成用度,楊三時有饑飽之憂,沒有膽量與力氣擊死庫吏,這也是縣官不敢輕易判決的原因之一?!睖貫懹值溃肮蚀?,你現(xiàn)在可去縣中,令他們再驗一遍尸身?!?/br> 她貼著葉青霄的耳朵說了幾句話,外人看來就好像是一對新婚燕爾的年輕夫婦在說些體己話。 溫瀾又給葉青霄整了整衣襟,輕笑道:“去吧?!?/br> 雖然知道溫瀾是在做戲,葉青霄也不由得身子軟了半邊,心里頭麻麻的,又夾雜著幾分恐懼。溫瀾這個人真是太可怕了,學(xué)什么像什么,可她這副模樣,竟讓葉青霄覺得比往日那惡意的面孔還嚇人,嚇得他幾乎落荒而逃。 “郎君這是去做什么?”楊妻好奇地問了一句。 溫瀾笑說:“夫君去給我買些羊羹來?!?/br> 楊妻流露出艷羨的目光,“夫人好福氣呀,夫君如此能疼人?!?/br> 葉青霄跑出去還零星聽了幾句,險些沒一頭栽在地上。 大理寺官員也有親赴調(diào)查的,不過通常是先下調(diào)令,而且倒也談不上違例,云敷縣就在大名府境內(nèi),上司官員愿意前來調(diào)查,縣里只會恭維。 葉青霄到云敷縣衙中亮明身份,要求再驗一遍死者的尸體。也虧了云敷縣離大名府近,尸首保存還完好。 “葉寺丞,初驗、覆驗時,這死者親屬、鄰人等都是到場了的,每道文書都詳詳細(xì)細(xì)填好了,絕無隱瞞之處。”縣官聽說葉青霄要再看尸首,恐怕要擔(dān)責(zé),邊走還邊辯解。 “放心,本官只是察訪一下。”葉青霄頷首道。 到了停尸之處,葉青霄叫驗尸官將尸身翻過來,先看過腦后的痕跡,因有頭發(fā)遮擋,看不到血蔭痕跡,只有血跡。 根據(jù)猜測,這庫吏就是被用棒狀物從后面擊打后腦而死。 葉青霄再將尸身翻回來,摸了摸鼓脹的肚皮,因死者生前還在吃酒飯,腹中尚有遺存。他將肚皮拍了幾下,聽得砰砰作響,問道:“可問過死者平素吃多少飯食?” 眾人皆是發(fā)愣,“沒有?!?/br> “沒有,不過……”驗尸官倒是有些察覺到葉青霄的意思,“酒飯都吃凈了,裝酒的瓦罐有痕跡,原裝得滿滿的。死者就在縣衙當(dāng)差,現(xiàn)在可差人去問問酒飯量。寺丞,您的意思可是他并非死于棒擊?” “我今日與……友人一同,暗訪了王、楊二家,發(fā)現(xiàn)王家雖說還有些底子,但窘迫到其妻無鞋可換,楊家同樣沒了當(dāng)家,且更為貧困,其妻點燈油時卻盡用胡麻油,不像普通窮民摻些桐油?!比~青霄整理了一下自己和溫瀾查到的,還有溫瀾同他說的那些話。 “楊三家貧體弱,尋常情況恐怕膽小不敢殺人,但是,倘若那日夜里,庫吏找他要了些餅吃,然后飲食過度,脹滿心肺而死。是以,楊三有沒有可能偽造趁機盜取,并趁他死后在腦后造出棒痕,布置得宛如盜匪劫殺。只是他沒料到,縣官從地上痕跡推測到了兇手可能是哪些人,仍是將他歸為疑犯。 “楊三的妻子也知道這件事,但不敢透露,還照舊開茶棚,也不敢買超格用度,只是在細(xì)處難免露出馬腳。倘若如此,問一問死者平素的吃食用度,再剖腹驗胃,即可知道真正的死因。而楊三的妻子既然知道,可假稱楊三已認(rèn)罪,再借燈油一事去詐問她,察其情,觀其色,必有疏漏?!?/br> “葉寺丞真是觀察入微!”縣官贊了一句,速速命人去找?guī)炖舻挠H朋好友問過此事。 庫吏的同僚就在縣衙中,平日沒少一同用餐,叫來一問,再驗過胃中食物,果然有酒飯過度致死之嫌。 單單如此,還不能認(rèn)定是楊三所為,但其妻的行跡十分可疑,想來詐問一下即可知。 …… 葉青霄急急走回茶棚,卻不見溫瀾在,倒是馬車尚在一旁,難道是溫瀾等太久,自己去別處探查了?換了一般女子在陌生地頭斷然不敢做,但溫瀾豈是一般人。 楊妻坐在門檻上撿豆子,并未注意到葉青霄已回來。 “大嫂,請問我……我夫人呢?”葉青霄說出這幾個字時,總覺得難堪得很。 “郎君你可算回來了啊,我就說路不熟得走亂,尊夫人正在里頭休息呢?!睏钇拚f著就引葉青霄往里面走,“在我房間里,都是我不好……” 葉青霄正將房門推開,只聽楊妻在身后道:“收拾桌子時不小心灑了茶水在夫人身上,只好進來收拾收拾?!?/br> 葉青霄一眼看過去,溫瀾竟正手?jǐn)n著內(nèi)衫側(cè)坐,露出好長一截白皙的腿,他看了一眼,什么也沒空想,急得忙將門關(guān)上,擋住楊妻的視線。 再回身時,溫瀾也仍手?jǐn)n著襟口,神色變幻莫測盯過來。 葉青霄仔細(xì)看去,舒了口氣,溫瀾雖說褪了褲子,外衫也脫了,但衣長至髀間,只露出半截大腿,右邊外側(cè)還文了兩個小字:攝月。這是溫瀾在皇城司還是普通親事官時的所屬番號。 但順著這兩字,葉青霄又注意到了其他。只穿著單衣的溫瀾看上去比他想象的要單薄許多,平素裹在皮革寬帶中的腰肢已顯得十分纖細(xì),此即看去,攏著白色的布料除此竟多了幾分不可言喻的旖旎。 她的皮膚則比白衣還要白,或者該說鮮活,不是一徑的白,而是透著象牙般的光澤,極為細(xì)膩,筆直修長的兩條腿并在一處…… 葉青霄恍惚間覺得四周好似升溫了一般,燒得他面頰升騰起熱氣,蒸出紅暈。 而對面溫瀾那清凌凌的目光微微瞇起,小窗映進來的幾點微光映在她眼中,如同湖面煙波的光鱗,又像是盈盈的淚光,但是,當(dāng)然,下面掩著的不過是溫瀾眼中詭異的神采。 葉青霄也不知道溫瀾為什么這樣古怪的看著自己,她頭發(fā)已略微散亂,除卻眼神,無論細(xì)腰還是白皙并立雙腿,看上去都是楚楚可憐的姿態(tài),簡直,簡直就好像一個真正的女人,甚至比葉青霄見過的任何一個女人都要動人心魄。這是否因為其中摻雜了屬于溫瀾的特質(zhì),卻不得而知,也不可細(xì)思。 “……嗬?!比~青霄抽了口氣,猛然回神,仰看著屋頂,一派漠不關(guān)心地找著話頭,“溫兄,你腿挺白的。” 溫瀾:“……” 第21章 探子 溫瀾冷靜地攏好衣裳,慢條斯理地穿戴整齊,又看了葉青霄一眼。年紀(jì)輕輕,就傻了,她應(yīng)不應(yīng)該負(fù)點責(zé)任? 看到葉青霄闖進來的剎那,她真以為葉青霄會認(rèn)出她的真身,誰知這愣頭青盯著她大腿看了半晌,口中還喊著“溫兄”,若不是認(rèn)識久了,溫瀾怕要以為葉青霄在裝相。 葉青霄貌似自然,身體卻有些僵,動彈不得,眼神飄忽,直等到溫瀾穿戴好,才說道:“我重驗過了死者,確實不是死于棒擊,已經(jīng)和縣官約好了,詐問一下楊三的妻子?!?/br> 溫瀾將發(fā)絲重新理罷,看看外邊的日頭,“可以,還能等到審問完回府?!?/br> 葉青霄看到她抬起手整頭發(fā),又露出一截手腕,也是一樣的白皙,倒不與女子一般柔軟,手背有淡淡的青色,介于雌雄之間的美。 溫瀾嘴里銜著一只銀釵,側(cè)目看過來。 葉青霄豁然轉(zhuǎn)了轉(zhuǎn)頭,嗓子發(fā)干地道:“原來你從前是在射月軍啊……” 他和溫瀾認(rèn)識的時候,溫瀾已被陳琦正式收作義子了。 葉青霄純屬沒話找話,卻勾起了溫瀾的回憶,她將銀釵取下來,插在發(fā)間,垂目道:“皇城司原屬禁軍,射月這個番號,也與禁軍如今的‘捧日’相對。那時我和好幾個兄弟都在射月,白日里cao練,我還守過皇城大門,天光未亮,寒風(fēng)透骨,就站在門口檢點官員們的馬匹、人數(shù)。夜里,再挑燈看書,用的就是桐油?!?/br> 過得竟是還不如楊家,楊家尚可一斤胡麻油摻三分桐油用,她盡用的桐油。別人當(dāng)了一日差,回去吃睡都嫌時辰不夠,她還要擠出時間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