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她埋著頭疾步而走,差點撞著了一個往上走的人,口中飛快道了個歉,也沒抬頭,去了掌柜的那兒趕緊結(jié)賬。 掌柜的約莫五旬,一本本看了蔻兒選的書,再度向她投來的目光充滿了欽佩。 蔻兒解了荷包正在付銀錢,突然聽見她丫頭絲鳶匆匆跑過來說道:“公子,門口有輛馬車,非說我們撞了他,扭著童大叔嚷嚷著要去給他們主人賠禮呢!” 蔻兒把書遞給絲鳶,腳下步步生風(fēng),臉上緊繃往出走:“只怕是什么人故意找事!” 她出去一看,兩騎可并排而過的青磚巷子兩側(cè)都是掛著豎立幡旗,她的馬車??吭跁佱ζ煜?,遠(yuǎn)遠(yuǎn)避讓著旁邊的路,怎么也不該撞了別人的馬車。 只外面已經(jīng)鬧了開,她家錦綢的馬車旁多停了一架雙匹大馬寬轅的通體紫檀木雕花輪廓的馬車,一群衣著體面的精壯漢子正扭著她的馬夫壓在車轅上,嚷嚷著:“你是誰家下人,不知道你撞了誰的車駕么!快叫你主人來說道!” 她出來只帶了兩個丫頭一個馬夫,如今絲鳶抽了個空來通稟她,小婉正漲紅著臉與人爭論,吵雜不堪。旁的路上行人大都怕惹事,紛紛避開了去。 蔻兒小臉一沉,厲聲喝道:“我倒要問問你們是誰家的下人,尋釁滋事前也該看看公道,??吭趥?cè)的馬車撞了行路的馬車,你們只管把這話說與你們主人聽聽,我倒要看看他是否腆得下這個臉來要賠償!” 她身形瘦小,穿著一身圓領(lǐng)袍,勒著腰雖瞧上去孱弱,擲地有聲的話仿佛不是從這個小小身板傳出的般極有力量。 瞧見了主人,小婉瞬間松了口氣,只又想起自家姑娘的身份,再次提起了心,低聲勸道:“公子莫要參合著腌臜的事,您先避避的好。” “有什么好避的!”蔻兒背著手闊步向前,鋒利的眼神劃過那些精壯漢子,冷笑,“問心無愧無處需避,你們主人不露面倒是個正確的選擇。” “放肆!”一個鷹眼的漢子怒道,“小小稚子,口氣不小!我家主人豈是容你編排的!” 蔻兒毫無畏懼,手指一劃:“豈用編排!此事誰存心挑起,眾人具看在眼里!” “我且問你,你家主人到底是什么人,允許下人如此張狂行事?難道是靠著這種腌臜手段給自己斂棺材錢嗎?!” 少女略微偽裝的清朗少年音清脆有聲,口吻中多有不屑與恥笑,清清楚楚在巷子里傳開。 “放肆!大膽!”那為首的精瘦漢子銅鈴大的眼睛一瞪,也顧不住扭著馬夫了,松開手大步就要走到蔻兒面前,抬起蒲扇般的大掌就要下?lián)]。 “莫要攔他!讓他打!我倒要看看這天子腳下到底什么人張狂如斯,也好上達(dá)天聽,直接整治一番!”蔻兒一臉無畏,不但不避,反而按住前來阻擋的小婉,高昂頭顱挺著胸膛大聲斥責(zé),“蓄意滋事,敲詐勒索!行跡敗露居然還想掌摑官眷!絲鳶,前去找金吾衛(wèi)中郎將!速速前來擒拿擾亂京城治安的刁民!” 擲地有聲的話響當(dāng)當(dāng)砸在那些漢子耳邊,又有丫頭咬著牙高聲應(yīng)答,就要提裙沖出巷子,周邊漸漸露出衣角的行人商販嗡嗡之聲傳來,加上眼前這細(xì)皮嫩rou一身貴氣的少年眸中清冷而決絕,那漢子高高抬起的手臂僵住,額前滲出了冷汗。 “誤會!都是誤會!”這時卻一個弓著身進(jìn)來賠笑鞠躬的小廝上前狠狠拉住那漢子,對著蔻兒拱手賠禮,“這位小公子息怒,不過是誤會罷了!我家主人聽聞下人尋事,無顏與小公子相見,故遣了小的前來給小公子賠禮!不慎驚著了您,我家主人愿用白銀百兩給您壓驚!” “誤會?你們說撞了就撞了,想打人就抬手,如今跟我說是誤會?”蔻兒冷笑連連,“這般狂悖行事卻拿誤會二字來打發(fā)人,百兩白銀壓人,欺負(fù)誰呢!” “小婉,準(zhǔn)備白銀萬兩,去通寶銀莊兌了碎銀子來,咱們也來個誤會!”蔻兒杏眸一掃,又對那絲鳶道,“還不快去請中郎將!” 蔻兒一聲令下,那兩個丫頭脆生生應(yīng)了,與主人一般底氣十足,呵斥著身前攔住她的漢子:“速速讓開!” 那小廝苦笑連連,不料這位小公子竟是個油鹽不進(jìn)的硬茬子,他竟是應(yīng)對不了,忍不住悄悄抬起頭,往那二層小閣樓上瞧。 只這一眼,蔻兒十分敏感瞬間察覺,立刻仰起頭抬眸看去,她身后書鋪二層的小閣樓常年打開的橫窗在她抬頭的瞬間猛地一合,發(fā)出驚天動地一聲響,震落了不少積攢灰塵。 第四章 小閣樓上,一簪冠修碩清雅的男子倚著窗扉,悠遠(yuǎn)的視線不知落在哪里,眉目舒展,微微上揚著唇,竟是在笑。 旁邊一個年歲稍大一臉風(fēng)流樣的男子抱著手中窗支木,傻愣愣盯著剛剛合上的窗戶呆滯了片刻后,扭過頭無語凝噎:“那個小個子他居然想讓中郎將來抓我!” “來了也無妨,執(zhí)掌巡防的中郎將不是你的舊友么,”那直裾青年只捏著手中藍(lán)封艷書施施然坐在窗下竹椅,無視了身旁錦袍華服的男子,口中施施然道,“也是你下人莽撞行事,如此粗暴蠻橫,不怪他生氣。” “我這是為了誰?。 庇窆阱\袍男子抱著窗支木在另一側(cè)竹椅上坐下,搖頭晃腦哀嘆,“我約了堂弟在此見面,堂弟前腳剛來這后腳就悄無聲息停了一架陌生馬車堵在鋪子口,沒掛家徽沒有任何身份痕跡,我還不是擔(dān)心走漏了風(fēng)聲來的是歹人,才會叫手下人去鬧一鬧查查看,哪里想到這小個子不是個吃虧的,還這般厲害!” 唉聲嘆氣的男子狹長的眼中水意瀲滟,盡顯憂愁。本該是與那簪冠直裾清雅男子七分相似的顏容,偏生被他這番表情折騰的只剩三分像了。 玉冠青年見堂弟不接茬,忍不住心虛道:“我要是真被中郎將拿去問話,堂弟可該幫幫我啊?!?/br> “他若來拿你,只怕也是去了紅袖小筑里喝著酒問話了,不是正合了你意么?!鼻嗄甓呥€聽得到關(guān)上窗之后順著窗縫依稀透進(jìn)來的吵雜,手中慢吞吞翻著剛剛被男子進(jìn)來時打斷的書籍。 玉冠男子搖圓了頭:“那哪里成,被拿去問話管他什么地方豈不都是毀了我一世英名!更別提就為了這么點小事,傳出去我倒要成了斂棺材錢的惡霸了!” 頓了頓,他伸長了脖子斜著眼看積灰頗厚的窗欞,期期艾艾道:“堂弟,我要不要真的做一次惡霸,索性派人堵了巷子把那小個子攆了去?” “你大可一試,”青年臉上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好整以暇悠悠然道,“我也挺想看看這樣一來他會怎么做?!?/br> 那玉冠男子呆了呆,想起來剛剛扒著窗清清楚楚看到的那一幕,慢慢縮起了脖子:“……我還是派人再給他道個歉吧?!?/br> 蔻兒沒想到,這些跋扈的漢子竟是那風(fēng)雅清雋的青年隨從,主子瞧著雅致貴氣,扈從卻是如此張揚狂悖,極度不搭。 但是這種事情又豈是她匆匆一面能定奪的,若那男子只是裝作清流,附庸風(fēng)雅,本質(zhì)上就是個橫行霸道的惡人也不是不可能。畢竟上行下效,奴才肖主。 她只嘆可惜了那人長著一張畫中仙般仙姿神韻的臉,卻是個披著君子皮,藏著痞子肝的。 那小廝沒料到自己一眼引得眼前這繃著臉的玉面少年抬頭去看,而自家的主人居然難得一慫退縮了去,頓時冷汗直冒,怕這真沒攔下來,大庭廣眾叫來了金吾衛(wèi),豈不是丟了一府人的臉? 蔻兒的兩個丫頭被漢子攔住,只現(xiàn)在他們可不敢輕狂行事,各個弓著身陪著笑喊著姑奶奶再等等,絲鳶和小婉哪里見過這這陣仗,牽著手有些無措。 “這位小公子,此事真的只是誤會!” 突然之間,那小閣樓緊閉的橫窗被推了開,一個錦袍玉冠一臉僵笑的青年站在窗前對蔻兒拱了拱手,壓著嗓子道:“在下南城齊家齊培明,來挑些……書,誤以為這位小公子的馬車是我家庶兄的,這才起了紛爭,實在抱歉,實在抱歉!作為補償,小公子只要開口,在下萬死不辭!” 蔻兒仰著頭盯著那僵硬笑臉穿著不合身錦袍的拱手男子,心中更是輕視。 做錯了事連面都不敢露,只推個替死鬼出來道歉,此人當(dāng)真是個沒擔(dān)當(dāng)?shù)摹?/br> “罷了,既然做主子的知道站出來認(rèn)錯,我也不揪著不放。這樣吧,你既沒有管住手下滋事,驚擾了百姓,就讓你這些手下去挨家道個歉,以后夾起尾巴做人才是?!?/br> 蔻兒也懶得再和此等人廢話,至于他說的理由,不過是一張遮羞布罷了,她還能當(dāng)真不成。 樓上那青年干脆利落應(yīng)了,陪著笑:“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手下人不懂事耽誤了小公子的時間,不妨……您先請?” 蔻兒想了想,解下荷包取出一張百兩面額的銀票,舉起了捏著銀票的手,朗聲道:“此處有白銀百兩,若這些人去了誰家道了歉,受了道歉的可來找書鋪掌柜的兌銀子,百兩銀子一起平分了去。若是沒有被道歉的,這里自然就分不得銀子。只不過剛剛大家也都聽見了,他們是南城齊家的,且去找齊家要賠禮索要銀子!” 蔻兒把銀票給了出來圍觀的掌柜的手里,扶著丫頭的手翻身上了馬車,把這事拋之腦后,悠悠然離去。 之前若說那些藏在鋪舍中的人群只是好奇旁看,與自己無關(guān)。那現(xiàn)在則是與他們息息相關(guān),百兩的銀子!怎么也能分到一兩半錢的! 人群頓時沸騰了。也不懼怕這些精壯的漢子,一窩蜂圍了上來,嚷嚷著讓那群漢子道歉。 那些反被包圍了的漢子們哪里遇上過這些,到底是害怕馬受驚鬧出大事來,為首的艱難帶著人往旁邊擠,另一個趕緊牽了馬車倉皇逃去,背后漢子們扯著嗓子嘶嚎著道歉的轟然之聲傳的老遠(yuǎn)老遠(yuǎn)。 回了宜明苑,蔻兒把正經(jīng)書大大方方往書架上一放,另外的私貨收進(jìn)了竹藤編制的妝奩匣子,換了絲綿內(nèi)衫裙就在案頭鋪上了紙。 她提筆沾墨,揮揮灑灑把今日趣事書寫紙上,嘴角噙著笑,仿佛能看見舊友讀到書卷時的眉眼。 其實她是忘了舊友長相的,時隔多年,也只記得當(dāng)年曾與他有約,把自己的生活整理寫出,以后待他眼睛好了,就能看了。 這個習(xí)慣持續(xù)了多年,已經(jīng)成為了她生活的一部分,一本本裝訂成冊的書也是她的過往,一份寄托。 寫著寫著,蔻兒忍不住落筆評價,此人皮相乃天賜,只可惜生生糟蹋了,可嘆可嘆! 墨干裝起,案頭上丫頭已經(jīng)鋪了新紙,蔻兒踟躕片刻,提著筆猶豫。 守在家里的素涼不知姑娘在糾結(jié)什么,在旁邊研著磨,含笑道:“姑娘可是要作畫?” 蔻兒挽起的袖口露出了皓白手腕,她搖搖頭:“若只是那身皮囊,我怎么也能畫的下去??善?/br> 偏偏見著了那人如此行事,到底有分排斥,遲遲都無法下筆。 “罷了罷了,好看人千千萬,總會讓我再遇到貌美的?!鞭阂膊患m結(jié)了,索性直接撂了筆。 那人縱使再清雋俊雅,她也不畫了。 新得的書太多,蔻兒脫了鞋又倚著矮榻點燭翻閱,偶然聽見外頭有些吵鬧,頭也不抬問:“怎么了?” 內(nèi)屋里就尚竹在,她打起簾子走出去,再回來時臉上帶了笑意,伏了伏身道:“秉姑娘,是公子回來了?!?/br> 蔻兒猛地一抬頭,精神一震:“哥哥回來了!” 而后想起什么,手忙腳亂把懷里的書往薄薄褥子下一塞,又怕看出來,往上面放了一個針線簍子。 已經(jīng)入了夜,忙碌了一天頂著夜色打馬而歸的方令賀斗篷未解,先繞路到了宜明苑,廊下燭燈搖曳,四處具是明亮。 他大步而行,不多時就到了小院正堂,外屋里大丫頭給他打了簾子,進(jìn)了內(nèi)間,尚竹替他褪去了帶著寒意的斗篷。 “哥哥可回來了!可用了膳?我叫小廚房去做了飯來?” 蔻兒已經(jīng)披上了一件披風(fēng),系著琉璃扣,坐在八角桌前含著笑給方令賀奉了杯茶。 不過初春,入了夜還有些寒氣,他又是橫穿半個京城打馬快歸,渾身都冰冷毫無溫度。手心捧著的茶熱氣騰騰,抱著片刻,他就有了回溫的暖暖感覺。 “忙忘了,倒是沒有用膳,”方令賀一改在外力壓群臣鋒利如刃的模樣,老老實實回答著meimei的話,“隨意弄點什么一吃就行,倒不用麻煩?!?/br> “民以食為天,哪里能說麻煩,”蔻兒扭頭對絲鳶道,“去讓周嬸煮碗面來?!?/br> 說是面,端上來的時候,方令賀一挑筷子,里面還有切得細(xì)細(xì)的rou絲菜絲,上面臥著兩個圓滾滾的蛋。一喝湯,濃郁的雞汁高湯味道就出來了。 方令賀感慨:“大晚上的,也虧得廚房這么快還做得出來?!?/br> “不過是我近來入夜也有貪食現(xiàn)象,小廚房總是常備著的?!鞭褐钢缸约?,“哥哥不覺著蔻兒這些日子來有些長高了么?” 她是坐著的,方令賀沒見著,口上還十分欣慰道:“感覺到了,我們蔻兒正是長個的時候?!?/br> 吃了暖暖的面,方令賀身體徹底暖了回來,他開始慢慢詢問:“最近在家中做了些什么,可有出去?” 蔻兒沒提后院那些腌臜的事,只輕描淡寫說了些小事,最后說道:“不過出去買了本書罷了?!?/br> “近來還是少往外去的好?!狈搅钯R瞧著面有疲憊,靠在實木漆椅上揉了揉額角,“今天聽人說起,金吾衛(wèi)中郎將帶人巡街,在南麓巷子遇上了有人哄鬧,慎王剛好路過,被堵在了里頭不得進(jìn)出,全靠金吾衛(wèi)才被護(hù)送出去。這幾日,南麓巷子怕是要戒嚴(yán)了。” 蔻兒眼睛眨了眨,認(rèn)真想,哄鬧引來金吾衛(wèi)是她意料之中,那些百姓肯定會把事情說清楚,最多抓了那些漢子去問話。 卻不想突然冒出來個慎王,弄得巷子要戒嚴(yán),這就不在她的預(yù)料之中了。 方令賀在自己meimei面前忍不住抱怨了句:“慎王行事不慎重,累得我們都跟著忙碌!” 蔻兒小臉緊繃,同仇敵愾隨聲附和:“對,都是慎王的錯!” 作者有話要說: 慎王【一臉懵逼】:……怪我咯? 蔻兒【斬釘截鐵】:對,怪你! 宣瑾昱【和氣】:這口鍋你就背了吧。 慎王【委委屈屈】:……哦。 第五章 因著南麓巷子一事,蔻兒在家安心待著,索性手頭書夠多,也能靜下心來。 大太太主動說過蔻兒不用去和府中姑娘們共同進(jìn)學(xué),她也落得清靜,自己在外間支了個案牘,讀書作畫編撰小冊,偶爾與丫頭們一起翻花繩,日子倒也過的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