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jié)
阿明看著覃熙狐疑的臉, 連忙道:“前幾日水患的事就解決了……現(xiàn)在百姓們都好著呢!不過,不過世子爺說他有要緊的事情要辦,安頓完災(zāi)情最嚴(yán)重的旬陽之后就直接一個人騎馬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去哪了!他只是托人帶話回來說,要我來南鄉(xiāng)接您,怕您等得急了難受。” 說著還從衣袖里摸出一封信遞到覃熙手上。 覃熙連忙接過,三兩下就撕開了信封,只見蒼白的信紙上只寥寥地落拓著八個字: 卿卿勿念,安心等我。 …… 陳國同延川的交界處,濂商鎮(zhèn)。 這座邊陲小鎮(zhèn)因著氣候干旱而人煙稀少,處處皆是一派落后荒蕪的景象。就連天色都被沙土給翻卷成暗黃的遠(yuǎn)景。 正午的日頭大得很,臨街也只有一間破舊的客棧勉強(qiáng)能供人歇腳。 一個披著黑色斗篷的青年,牽著馬立定在了客棧下。身側(cè)的青騅馬被熱氣逼得鼻翼翕動,哼哧哼哧喘個不停。 他抬眸注視了客棧許久,這才隨意栓了馬綁在客棧前的木樁上。 接著伸手輕輕撫一撫青騅黝黑的鬃毛。便抬腿朝著客棧里頭走了進(jìn)去。 一樓只有一個胖胖的高鼻女人坐著,她聽見有進(jìn)來的腳步聲,渾身繃緊,那雙眼窩深邃的眸子就如鷹準(zhǔn)一般緊盯著門的方向。 青年剛一踏入門內(nèi),便摘了斗篷,露出極其俊俏的臉龐。接著他在女子的注視下,伸出手敲了兩下門框。 女子見此馬上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笑瞇瞇地cao著番邦口音說道:“樓上請,貴人在二樓等你?!?/br> 聞言青年點點頭,抬起皂靴便踩著咯吱作響的梯子上了二樓。邊走邊帶起木坎間的如霧一般的迷蒙塵粒。 他的身子才將將來到樓梯的拐角處,正要更近一步踏入西側(cè)的廂房時,冷不丁兩條執(zhí)著利劍的手臂橫擋在他身前。 青年頷首,便看到一左一右兩個全副武裝的暗袍鐵衛(wèi)正目光冷凝地望著自己。他們的衣角處細(xì)細(xì)密密又清清楚楚地縫著暗灰色的“陳”字。 其實認(rèn)真說起來,整間破爛不堪的客棧估計有幾十幾百個這樣的鐵衛(wèi)。 他們都在暗暗提防著他,環(huán)視著他。烏泱泱地好似一團(tuán)黑色的碩鼠。窺伺沉寂的睡貓一般。 青年想著,被自己腦海中的畫面逗笑。接著微微回身,隨性地抽出腰間貼身的劍柄,“當(dāng)啷”一聲地丟到地上。 劍柄落地聲好似驚雷炸響,四周的氣流都因此更加詭譎而壓迫起來。 此時此刻,這一件破落的客棧,暗流攢動,潮水般洶涌。 兩個鐵衛(wèi)對視一眼,紛紛皺起眉頭,似乎并不滿意青年的做法。在他們伸出手似乎還想要彎腰從腿搜起時,房內(nèi)卻突然傳來一個男子的高喝:“大膽,誰允許你們對世子無禮了?” 二人聽聞渾身皆是一震,悻悻然撤開,迅速留出一條窄道。 青年并未施舍一眼,只是施施然踏入了房門。 房內(nèi)窄小卻別有洞天,修茸地還算精致,同外間的破敗不堪形成鮮明對比。一看就是有人為了不引起他人的注意特地將客棧建成這個樣子,好做些不為人知的秘事。 一眼便可望見兩個人,一個坐在蟠龍雕花紅木桌后,一個手持巨錘利器侍奉在桌旁,兇神惡煞好似金剛厲鬼。 沐欽澤前腳剛一進(jìn)入房內(nèi),桌后之人悠然站起提聲笑道:“世子來了,快快請,快快請?!?/br> 說著命身側(cè)侍奉的卞一搬了把椅子,安置在木桌的對側(cè)。 沐欽澤倒沒有直接坐下,他立定在椅前許久,對秦昱稍稍點頭之后目光便停留在卞一的身上。 二人視線交錯,火光暗生。 “卞一,下去?!鼻仃判绷松韨?cè)之人一眼,連忙吩咐道,接著又親自俯身坐了個請的姿勢,“世子請坐請坐?!?/br> 卞一從鼻腔中擠出一聲冷哼,狠狠剜了沐欽澤一眼,這才轉(zhuǎn)身走了出去。門被他“砰”地一聲,用力帶上。透過斷裂的窗格卻清晰地傳來齊刷刷的兵刃交錯聲。聽起來尖銳刺耳冷冽刮心。 秦昱面帶微笑,卻若無其事地拉扯著沐欽澤坐下,裂開嘴熱切地說:“別和他一般見識,他就是這個脾氣。上次輸給了你,還氣著呢?!?/br> 沐欽澤只是無所謂地?fù)u首,沒有回聲。 紅木桌案前,兩個男子對峙而坐,一個通身清正之氣,一個卻吊兒郎當(dāng)。 “世子今日愿意前來,本宮很是欣慰?!鼻仃烹p手交錯在桌案上,笑意盈盈,“想必世子也是想和本宮共謀大事,不愧是當(dāng)世英雄,吾甚敬之?!?/br> “哪里哪里?!便鍤J澤含笑回應(yīng),漆黑的瞳孔放射著難以捉摸的芒影。“太子多次相邀,沐某甚感榮幸?!?/br> 秦昱大笑起來,接著執(zhí)了桌案上的青釉茶壺,親自斟了一杯,遞到沐欽澤面前。 沐欽澤嗅到那茶中泛出的苦味,微微蹙眉,沒有動碰。 “怎么?天干物燥,世子不渴么?”秦昱的桃花眼幽幽一轉(zhuǎn),歪唇笑問起來。 “太子親手賜的茶,杯兩值千金,沐某是不敢下口?!?/br> “呵,今兒請你來就是同你共商大事,怎的會害你?”秦昱又是爽朗一笑,接著自己緩緩啜上一口。 沐欽澤只是笑。眉目舒展,謙雅敦然。 “信上的事,世子意下如何?”秦昱蜷起小指邊用茶蓋緩緩拂去杯中的浮沫,邊悄聲問道。 “太子字短言深,恕沐某并未大懂?!便鍤J澤道,“還望太子提點提點?!?/br> 秦昱又是笑:“唉,你看看你,也是一個老狐貍!我就知道你并非是個燕雀之志之人?!?/br> “這么說吧!”秦昱用手肘撐著臉,黑亮的眸子直視對方,“大周現(xiàn)在已是風(fēng)雨飄搖,女帝剛薨,新帝未選。此時若你愿重拾舊部,助我一臂之力,那么這天下還不是你我二人共分?” “共分。”沐欽澤沉眸,饒有興致地問,“如何共分?” 秦昱再是壓不住面上的喜色,伸手從桌下的抽屜中翻出一張寫滿了字跡的白紙。接著從筆筒里隨意揪了一只筆,攤在桌上。 “世子不妨看看這個?!彼Φ南裰缓偅叭羰鲁?,我隨意扶一人上位,你便是攝政王。到時候大周還不是你們沐家的天下?有她趙家做個幌子便是。你若簽下這份結(jié)盟書,你我便是協(xié)約關(guān)系,字據(jù)皆在,我跑不了的!” 沐欽澤拾起筆低頭看看那紙,上面秦昱已經(jīng)先簽好了姓名,蓋了太子印。 “若是事敗如何?”他問。 “你若助我,我們只會勝,不會敗。”秦昱得意一笑,“陳國那廂我早有打點,老爺子活不長久,很快我便會繼位?,F(xiàn)在大周可用的只有十幾個將軍,老的老嫩得嫩,還一大半都是你父親從前的門下生。你說這事好辦不好辦?” “看來太子殿下早就緊握乾坤啊。”沐欽澤抬眸看了他一眼,打趣道。 “哪里哪里,不過是玩弄人心的把戲?!鼻仃诺?,“是個人就有弱點不是,我不過比旁人多了份心思?!?/br> 沐欽澤又問:“從前在婚宴的時候,我中了一味□□,好像叫孔雀膽,也是你們陳國的?” 秦昱笑著擺手道:“一樁誤會而已,……都是過去的事了,后來我不也派人送了藥給你們么,我并非真的想要害你們,不過是想借覃熙除掉邱玉卿而已。世子是做大事的人,應(yīng)當(dāng)不計較這些瑣事才是?!?/br> “哦?!便鍤J澤點點頭,若有所思。 “況且,若真要計較起來,當(dāng)年還是你們沐家軍攻破了陳國的十二縣。我才不得不到大周為質(zhì)的呢?!鼻仃庞中Γ暗@些都是過去的事了,成王敗寇,功敗垂成,皆不過青史而已?!?/br> 秦昱又何嘗不是身世凄苦,他當(dāng)年無依無靠被發(fā)派到大周,若是沒有縝密的心機(jī)籌謀,忍辱負(fù)重的性格苦熬,根本也不可能有如今的地位。所以就算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太子,卻仍然日日喝著苦茶,就為了不忘記當(dāng)年所受的屈辱,時刻保持清醒。 沐欽澤沒有說話。 “世子今日來,不會就是與本宮喝口茶的罷?!鼻仃派嗉獾目嘁呀?jīng)散去,他調(diào)侃道,“我看不是,這個道理。” “世事自有道理?!便鍤J澤笑說,“因果報應(yīng)也是,太子如何就認(rèn)定今日我來是與你結(jié)盟?” 秦昱嗤笑一聲:“世子啊,本宮雖與你相識不深,但對你也有一點了解,你這個人,總是這樣讓人琢磨不透。但我看來,世子年歲尚為熱血男兒,沐氏的兵權(quán)又稀數(shù)被天家五搶六奪。世子作為沐家男兒難道不該奮起反之?世子一向太過懷柔,但今日只身入彀,本宮原以為是孤膽英雄,難不成到頭來其實還是無膽鼠輩?” “敢問太子一句,何為英雄?” “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jī),吞吐天地之志”秦昱道?!笆雷尤粢晃度迦受P躇,便相差太多?!?/br> “德有高下,性有賢愚,仁者并不皆為怯懦。興許,我的道,同太子的不同?!?/br> “世子這是不愿刑馬做誓,還是欲擒故縱?”秦昱聞言,輕聲問。 “不愿如何?” “不愿——”秦昱瞇起眼睛,指節(jié)輕敲著桌面,外頭的兵刃之聲鏗鏗入耳,“既已入彀,豈有那么容易走的道理——當(dāng)年周國太子都為我所戮,你區(qū)區(qū)一個世子……” 秦昱話未說完,忽然聽見風(fēng)聲輕響,頸上一涼。他還未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喉嚨便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響,只能咯咯咯咯咯地嗚咽兩聲。 身前的男子面無表情的看著他。手上擺出一個投擲的姿勢。 他驚俱地低下頭,伴隨著后知后覺的痛感,瞧見自己喉中赫然插著一管狼毫。 那狼毫筆筆尖朝著沐欽澤的方向。末端已經(jīng)從他的后頸穿出,鮮血順著筆桿嘩啦一聲地噴涌而出,他口中瞬間盈滿濃腥。 “你……你……” 他睜大悚然的雙眼,渾身都戰(zhàn)栗起來,想要叫人卻只能發(fā)出啞弱的氣音。 他擅長玩弄人心,來時千算萬算,卻全然沒有算到沐欽澤孤身一人而來,竟然是來殺他。 方圓五里他早就布好陣局,整間客棧亦盈滿雄兵。他不信沐欽澤會不清楚。而且……而且不是都說沐世子最為寬厚溫仁,不喜親手殺人么…… 再是輪不到他多想,他的身子已經(jīng)逐漸泛上涼意,可那雙桃花眼卻死死地盯著身前的男子,逐漸僵麻的手也沒有放下,就那么指著對方。 只見那人站起了身,他斗篷之下一身白衣,毫無沾染任何的血跡。殺人就好像是輕巧的作畫一般。 “人活于世,安身立命的選擇并不相同,也許在太子看來沐某是個怯懦之人,但我并非無情無義,狼子野心的小人?!彼?,面色淡淡,“大周子民養(yǎng)我愛我,大周山水悅我育我。縱使兵權(quán)旁落我亦無所怨?!?/br> 但青筋微微凸出的手背卻暴露了他的慍怒:“太子在大周之時,大周上下皆以禮待之,沐某不曾想到太子竟然狠心殺害長庚……怪不得,原來恒君病逝,女皇冷待覃熙,皆因你而起!” 說到這一句,沐欽澤面上的怒氣再是隱忍不住,他濃眉緊蹙,冷聲道:“這一筆我先是為了覃熙,后是為了長庚。最后為了大周的黎民百姓。多行不義必自斃,你心術(shù)不仁又心狠手辣,我今日就算螳臂當(dāng)車也要當(dāng)替天行道。你這種人,死不足惜!” 這是他此生,第一次腦海中迸發(fā)出那么強(qiáng)烈的想要殺人念頭,真真是急火攻心,怒無可怒。 此時微微暖熱的夕陽以書桌為界,從格窗外探入,房內(nèi)一半是光亮一般是陰暗。沐欽澤站在那暖陽里,好似渾身都沾染上一層金光。秦昱癱死在陰影里,癱死在已然冰涼的花梨木椅上。 …… 活人丟到水里還有“咕咚”一聲響呢! 沐欽澤自從留信一封之后,卻再杳無音訊。 覃熙回到延川之后,問遍了下人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活生生地等了七八天。下人們也不明白啊,這世子爺一向很是穩(wěn)重,怎么突然來去無蹤了。 不過古總管倒是寬慰了大伙兩句:“世子爺向來做事有分寸,也許是中途尋親訪友去了,大家不要擔(dān)心?!?/br> 不要擔(dān)心? 覃熙可不是這么想的。她如今是雙身子,心心念念的人又不在身邊。整個人都很是郁燥。老是覺得沐欽澤是不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混蛋混蛋混蛋!”夜晚睡不著覺,她捶著枕頭,憤怒地罵道,“沐欽澤你混蛋!” 他給她寄的信她都早就翻爛,怎么人就沒了呢? 錘著兩下她才猛然想起,離開延川的前一天,不知為何沐欽澤突然對她分外不舍,都臨行了還拉著她癡纏一番。后來又說中秋無法去接她。 這幾日外頭傳來消息,說是陳國的太子被人刺殺,死在了大周和陳國交界的地方。 陳國和大周皆是一片嘩然,聽說兇手身手不俗,到現(xiàn)在都沒給抓住呢。 覃熙心底有不好的預(yù)感,前后串聯(lián)一下,便覺得此事和沐欽澤是不是有什么微妙的關(guān)系。 怪不得他非要送她去南鄉(xiāng)了,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