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宋琬想起她生辰那一次,陸芮送了她一個并蒂海棠的金釵,就被孟階扔了出去。 那陸芮送過來的紅雞蛋…… 孟階厭煩陸芮和她親近,宋琬是知道的。原來今日她在食桌上問他送禮的事情時,他在生氣,怪不得他的語氣一點都不好。 宋琬在床上呆坐了一會,才抬頭從窗戶往外看了一眼,漆黑一片。她指了指食桌上的紅雞蛋,說,“扔出去吧?!?/br> 編纂籍典最是累人了,尤其是《永隆大典》這樣的大型類書,除了要收集天下古今書籍,又要進行審訂,又要辨其真?zhèn)?。梅掌院自奉諭以來,帶了三千余人埋頭苦干了四年。如今快要大成,還剩下后續(xù)部分的謄抄與校訂,便交給了沈子煜和孟階來做。 除了在翰林院,孟階回到家里,還會熬夜謄抄。宋琬有時半夜醒來,旁邊的被窩還是空空的。 宋琬見孟階清瘦了不少,便讓廚房里每晚做了夜宵送過來。她站在廊下,看到一個婆子拎了一個食盒進來,她便讓明月將她叫了過來。 “你去吧?!彼午瞧抛訐]了揮手,轉身去了書房。 門半掩著,宋琬輕輕地推了門進去,就見孟階正坐在桌案前奮筆疾書,她將食盒放到一旁的高幾上,端了湯碗放在桌案上。 “喝了湯再寫吧?!彼午炝艘滦?,接過洗墨手里的墨錠磨了起來。 孟階看是宋琬,放下了手里的筆,問她,“怎么還沒睡?” “今兒中午睡多了,一時還沒有睡意?!彼午想A笑了笑,低頭看他謄抄了一半的稿子。 孟階的字蒼勁而又遒健,一筆一劃極有風骨。宋琬便纏著孟階教她,練了幾日,一旦自己寫時,還是軟綿綿的。 孟階起身,拉著她的手坐到炕上,“這么晚了,等會子你就回去睡吧?!?/br> 宋琬看到桌案左邊放了兩冊用黃絹連腦包過的書籍,一冊已經(jīng)到底了,還有一冊沒有打開。她點了點頭,指著湯碗道,“等你喝完雞湯,我就回去?!?/br> 孟階便端著湯碗一口氣喝了,宋琬收拾了蓋上食盒,又說,“那我先去睡了,你也別太晚了?!?/br> 清曉醒來,宋琬看到旁邊的被窩空空的,孟階不知何時又走了。她圍著院子走了幾圈,剛剛在炕上坐定,就見劉保善匆匆進了松竹堂的月亮門。 他剛從莊子里回來,就聽說了廚房里的事情。 “夫人,請治小的罪?!眲⒈I乒蛳碌馈?/br> “管家,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起來再說。”宋琬一愣,想起昨晚上的事。她笑了笑,讓明月給劉保善搬了椅子坐下。 劉保善卻不敢坐,他垂著手道,“廚房里有兩個婆子是小的婆娘家的姊妹,她們既投靠了我來,也不能不管她們,便私下里將她們安排到了廚房。誰知道她們手里竟都是不干凈的,亂了府里的規(guī)矩,都是小的錯,還請夫人責罰?!?/br> 宋琬看他恭敬,淡淡的道,“哪里就都是你的錯了,你也是好心。”劉保善將她們帶進來的時候,確實沒有告訴她。她也是后來才聽喜兒說的,將人帶進來倒無可厚非,只是那兩個婆子實在可惡,仗著劉保善管家的身份,竟干起了偷雞摸狗的行徑。 從外面新買來的丫鬟婆子都沒有這個膽量,若是不處置她們,定會讓人家心生不滿,以后府里就難管了。 宋琬想了想,就說,“偷東西不是一般的小事,人是不能再留在府里了,不如放在莊子里頭。咱們在宛平有兩塊莊子,你瞧著哪里好些,就把人帶過去吧?!?/br> 劉保善又跪下磕頭道,“夫人不攆她們出去就是格外開恩了,哪還能由她們挑莊子??拷缕碌牡匚黝^,正辟了一塊種花生,就讓她們去那里。” 宋琬點點頭,“你自己斟酌就是了,只是莫要再發(fā)生這樣的事為好。” 劉保善又連連謝恩,宋琬朝他揮了揮手,“府里許多事都要你經(jīng)手,快去吧?!?/br> 劉保善這才出去了。 宋琬用過午膳是要睡上一覺的,她漱了口,正要躺到羅漢床上,就見月亮門里進來一位身穿深藍色云雁紋補子服的男子。 他身形修長,脊背挺直,臉色淡淡的,看起來有幾分嚴肅。 宋琬記得云雁圖案的補子服是四品文官所穿的官服,而孟階是從六品的修撰。 宋琬起身,快步走到門前,就見孟階已經(jīng)上了臺階。她張了張嘴,指著他身上的官袍道,“你……” 孟階臉上這才有笑意,他拉著宋琬的手進了東次間,“都察院左僉都御史,老師為我請封的?!?/br> 宋琬記得前世似乎有這么一回事,她笑著和孟階拱手抱了一拳,“恭喜夫君?!?/br> 孟階摸了摸她的腦袋,笑意淡淡。 孟階知道夏冕會提攜他,但沒想到會這么快。都察院,擁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斷’,直屬于皇帝并專事官吏的考察、舉劾的部門。 權力極重。 就是權傾朝野的謝光父子,也要和都察院搞好關系。 而左僉都御史,又不同于右僉都御史,并不外派,屬京官。新科狀元素來都是極受關注的那一位,有能耐的也要在翰林院熬滿至少一年才能升任,而他卻被直接委派為正四品的左僉都御史。 圣旨一出,滿朝嘩然。 孟階不知道夏冕是怎樣說服永隆帝的。但他知道,他接下來將要面對的,不僅僅是眾人時刻盯著的眼光,還有各路豺狼虎豹。 這個官職空了許久,趙熙之以為夏冕是給他謀的,卻不曾想到會是孟階。 那他以前為此所做的功課,全都付諸于流水了。他猶如失了魂一般到了家,卻發(fā)現(xiàn)夏冕正在院子里等他。 夏冕看到趙熙之,不免蹙了蹙眉,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老師?!壁w熙之看到夏冕,連忙走了過去。他很是恭敬,但垂著的眼眸里卻帶了一些平常不曾有的不甘和不滿。 “一個官位就能把你弄成這副模樣,你太讓老師失望了。”夏冕冷‘哼’一聲,背著手進了屋。 趙熙之連忙跟了過去,“老師,學生真的不懂。你既然想把這個官位給孟兄,為何又讓我準備了這么久?” 夏冕是想過給趙熙之謀這個官職,但后來看到孟階,他立即猶豫了。孟階比趙熙之比他想象的更要適合這個位置,他想了許久,最終還是定下了孟階。 如今看來,他可能是對的。 趙熙之的制藝學問極好,人也很勤奮,但他太容易被周圍的環(huán)境影響了心境。而且,那個位置太過于耀眼,以趙熙之的功力,別說謝家父子了,就是劉禎他都對付不了。 但孟階,他卻是一眼望不到底的。 官職一事,他并沒有提前告訴孟階。永隆帝在朝堂上下詔封孟階為左僉都御史,幾乎滿朝的人都驚呆了。 但他卻一副淡淡的模樣,出了太和殿,眾人同他道喜,他也能談笑風生的說客氣話,滴水不漏。若不是在朝堂上熬了十多年的,絕對沒有這等功力。 孟階,實在太讓人害怕。 夏冕嘆了一口氣,又和趙熙之道,“老師早為你謀好了,你收拾收拾,明日去太常寺上任吧?!?/br> 第一百一十六章 出了太和殿, 劉禎快步跟上謝光的步伐, 他瞟了一眼身后的眾人, 悄悄地道,“大人, 我看夏次輔已經(jīng)迫不及待的安排他的人了, 咱們要動手嗎?” “不忙?!敝x光突然駐足,笑吟吟的往眾人簇擁著的地方走去。 都察院的位子空了許久,他早就料到夏冕會把他的人放進去, 但夏冕竟是提拔了孟階,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也對, 趙熙之那幅正氣凜然的模樣,和孟階比起來, 自然是孟階更難纏一些。若是他, 也會高看孟階一頭。 眾人看到謝光過來,都一副吃驚的面孔,好大一會才反應過來,讓出了一條小道。 謝光走到孟階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孟僉都, 夏老可從來沒有這般提拔過人。你可要好好干啊, 莫要辜負了他老人家的心意?!?/br> 謝光的這句話極有深意,孟階微微頷首,“謝大人都這樣說了,子升自然要努力一番, 才能不讓老師和大人失望?!?/br> 謝光笑了一番,指著孟階道,“年輕人有志氣。好,那我便拭目以待了。”他看到太和殿里走出來一人,又笑說,“說曹cao曹cao就到,你老師來了,可要好好謝謝他?!?/br> 夏冕看到謝光和孟階站在一起,臉色微微一僵。他想起前些時間,京城里到處傳是孟階救了謝嚴。 兩個閣老不對頭,眾人都是知曉的。卻見謝光笑意不變,朝夏冕略一拱手。 “我就不摻和了,你們慢慢聊?!敝x光笑著掃了眾人一眼,眼底略有凌厲之色,微微一閃,再看去卻又一派溫和。 圍在孟階身邊的眾人,大都是自稱清流派的。他們憎恨謝光,但更忌憚謝光。可夏冕卻又在場,他們站也不是,送也不是,一臉的尷尬。 孟階徑直走到夏冕跟前,拱手行禮,“老師。” 夏冕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才道,“各省官員大都來到了京城,考核不日就要進行,你頭次參與進來,可要做好功課。”他頓了一頓,又說,“你……當初可是救過謝嚴一命?” 這樣的事情定然瞞不過夏冕,孟階也沒想否認,他輕輕應了一聲,“嗯。” 夏冕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那你救他時,可知道他就是……謝嚴?” 老師終究是不相信他。孟階早就有心理準備,但聽到夏冕這樣問還是忍不住動了動眉心,他淡淡的說,“我救他時,就認出了他的身份……” 夏冕聽到這里,突然有點后悔剛才的沖動。他擺了擺手,“算了,你這樣做自有你的原因?!?/br> 孟階卻接著說了下去,“當時謝嚴身負重傷,我若不出手救他,就是死不了也會殘廢。我救他也是救我自己,老師你知道的,我父親死在謝光的讒言之下。我若想在朝堂里有一席之地,必須拿出點誠意?!?/br> 夏冕沒想到孟階會這般坦白,他怔愣了一下,又說,“是老師多心了,你莫要放在心里?!?/br> 等著夏冕的攆轎出了承天門,孟階才往衙門的方向去了。昨兒傍晚,都御史房牧讓人拿了十三道宗文給他,說是讓他細細的看。 正午的時候,孟階才從衙門出來。只見不遠處拐進來一輛馬車,在衙門前停了下來。趙熙之掀了轎簾,和孟階道,“孟兄,老師讓你過去一趟?!?/br> 孟階頷首,也上了馬車。夏府離這里不遠,兩輛馬車一前一后進了東學胡同。 清曉孟階走時,宋琬難得的醒了一次。孟階告訴她中午會回來一趟,她便讓廚房里做了飯菜等他一起用膳。 宋琬坐在炕上做針線,時不時的抬頭看一眼窗外。在她第二十一次往外看的時候,只見從月亮門里進來兩人。 她連忙放下手里的針線,去門前相迎。孟階闊步走來,嘴角微微噙著笑意,他輕聲問,“是不是等急了?” 宋琬笑著搖了搖頭,說,“你回來就很好了?!币郧懊想A在翰林院的時候,都是傍晚才回來。這進了都察院,竟能中午回來一趟,宋琬倒也有些不習慣。 孟階聽她這樣說,心下一疼。他抬手摸了摸宋琬只簪了單支掛珠釵的纂兒,說,“以后我每日都回來陪你吃飯,好不好?” 宋琬正在吩咐明月將食盒里的菜拿出來,聞言她笑了一笑,“不好。” 孟階瞟了她一眼,她才又道,“你剛進都察院,定然有許多案宗要看。宛平雖離京城不遠,但在路上也要花費個把時辰。若只是為了陪我吃頓午膳,倒不值了?!?/br> 宋琬捋了衣袖,撩著水洗了洗手,又說,“你若是真想陪我,不如下午早回來一會就好了。” 孟階沒有接話,他拿了綢巾給宋琬擦干凈手上的水,拉著她坐在了椅子上。 “濟南二伯母家的禮,你都派人送去了?”孟階端了燕窩粥放在她面前。他見宋琬點頭,又說,“你都送什么了?” 宋琬吃著燕窩粥,笑瞇瞇的看向孟階,“你不介意二伯母是陸芮的親jiejie了?” “這話怎么說?”孟階看宋琬眉眼里都帶著笑意,微微挑了一下眉毛。 宋琬拿著錦帕擦了擦嘴角,才說,“你不是把人家送喜的紅雞蛋扔了嗎?” 孟階的臉色有些僵住,他抬手敲了一下宋琬的額頭,“吃飯。” 屋子里一時又靜了下來,宋琬捧著粥碗,只抿著嘴笑。孟階看著她,突然有些不忍心說起趙氏出家的事情。 他讓洗墨回去拿了一些案宗過來,等著宋琬睡下了,他便去了書房。 下午的時候,青州宋家的馬車到了。剛說要來,孫嬤嬤便病倒了,她身子骨老了,不容易好。唐云芝又留她在家住了幾日,等著好的差不多了,幾人才又上路。 她們幾個小丫頭多日不見,極是親熱。宋琬便讓她們出去說話了,只留了孫嬤嬤一個人在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