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她為什么要把房間弄得如此凌亂，又為什么要跑進柜子里？

    他沉思著，不知不覺加重了喘息，那只手終是小心翼翼落在了她的眼角，將一滴淚珠勾去。

    這動作驚醒了夏舞雩，她發(fā)出痛苦的低吟，令冀臨霄身子一僵，定定凝視著她。她睜開眼，茫然的看著曬向自己的朝陽，茫然中夾雜著還未散去的nongnong痛苦，對上冀臨霄心疼的、探究的表情。

    “你……”

    “大人……”

    冀臨霄喉結(jié)滾了滾，道：“有話待會兒說，我先抱你出來?！?/br>
    夏舞雩看著他，想動，卻渾身僵的動不了。冀臨霄一手繞過她的，一手?jǐn)堖^她膝下，小心翼翼將她抱了出來。這身子纖弱冰冷，他一下子就能感受得到，心里不免疼惜了些許，他把夏舞雩放在了床上。而她僵硬的身體連坐都坐不穩(wěn)，一坐下就歪向冀臨霄，他只得騰出一手，將她攬在肩頭。

    “怎么回事？”冀臨霄問。

    夏舞雩靠在他肩上，思緒回到昨夜，想起電閃雷鳴，便知道自己是老毛病又犯了。她無力的喃喃：“沒什么，我有夢游的習(xí)慣，昨夜恰好發(fā)作了而已。”

    夢游？這個答案冀臨霄是不信的。夢游的話，怎會看著那么痛苦，還流眼淚？他覺得，她似乎是哭了一整夜的。

    “大人，給你添麻煩了，我沒事。今日該是去拜見你義父義母了吧，我收拾一下就可以走，請大人稍等?！?/br>
    見她要起身，冀臨霄攬住她身子，說道：“你先睡一覺，看你昨晚定是沒睡好?！?/br>
    “不妨事，大人，我睡得很好?！?/br>
    冀臨霄皺眉，思忖了會兒，說：“那就先吃點東西再出發(fā)?！?/br>
    “嗯?！毕奈桷С读顺蹲旖?，呈現(xiàn)一抹單薄無力的笑。

    昨晚那樣折騰，整個人胃口極差，早飯沒吃下多少東西。夏舞雩勉強給自己塞了碗白粥，便回房去梳妝打扮。有時候，她會慶幸自己擅長畫這種濃艷無比的妝容，比如說現(xiàn)在，她就靠著這樣的妝容掩蓋了所有的倦色，也包裹住自己那顆傷痕累累的心，保護著這塊心田不被任何人踏入進來。

    梳妝打扮妥當(dāng)，她隨著冀臨霄上了馬車，去往冀明鶴的住處。

    在那修竹掩映、海棠繞墻，長滿地錦和青苔的古樸院落里，她跟在冀臨霄身側(cè)，走過紋路淺淺的青石板轉(zhuǎn)，走入正堂，跪在了堂前的一雙主人面前。

    接著，頭頂上傳來一道蒼老沉穩(wěn)的聲音：“抬起頭來，讓咱家瞧瞧?！?/br>
    夏舞雩依言抬起頭，入目的是端坐的冀明鶴。他的眼睛很亮，瞳孔深邃而凝視，細細將她打量，他的每一分目光都精細的仿佛能看穿她的內(nèi)心。

    “義父。”夏舞雩從善如流的喚道。

    “嗯，好?！奔矫鼹Q笑了笑，“過來義父這邊吧?！?/br>
    “是?！毕奈桷б灾t恭的姿態(tài)，來到冀明鶴的面前，再跪好，“兒媳見過義父義母，給義父義母敬茶?！?/br>
    立刻有丫鬟端了茶來，夏舞雩雙手捧過茶，相繼奉給冀明鶴和冀夫人。

    冀明鶴笑著接過，給了夏舞雩紅包，側(cè)臉問冀夫人：“你看織艷，覺得怎樣？”

    冀夫人是冀明鶴娶的寡婦，門第不高，沒什么架子，與冀臨霄也無母子感情。她只看著夏舞雩笑道：“真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

    “多謝義母的夸贊?！毕奈桷θ蒽t腆，從冀夫人的手里也接了紅包。

    倒是夏舞雩在起身退回到冀臨霄身邊的過程中，瞧見側(cè)廳的門洞后面扒著個小姑娘，看年紀(jì)，比她小些，看穿著打扮，大概是冀夫人嫁過來時帶著的那個女兒。

    “巧巧，你偷看做什么？”冀夫人發(fā)現(xiàn)了女兒。

    冀巧巧本就不好意思出來，又見夏舞雩姿容絕佳，當(dāng)真是自慚形穢，此刻聽得自己被發(fā)現(xiàn)，馬上紅著臉跑走了。夏舞雩只當(dāng)是個小插曲，不予理會。

    “織艷?！奔矫鼹Q突然點了她的名字。

    “你隨我走走，咱家有話和你說。”

    “是。”夏舞雩快步過去，主動攙扶起冀明鶴，回頭望了冀臨霄一眼，隨著冀明鶴走去后院。

    這座宅子很僻靜，走在院里，聽不到什么院墻外的聲音，偶有犬吠聲，還隔得很遠。

    夏舞雩亦步亦趨，照顧著冀明鶴的步速。一團五葉地錦松松垮垮的爬在院墻上，冀明鶴停住，盯著看了會兒，悠悠說道：“時間過得可真快啊?！?/br>
    夏舞雩見他停下，便輕輕松開他，回道：“義父莫不是在想，轉(zhuǎn)眼之間，膝下的孩子也成家了?！?/br>
    “不……我是在想，原來，有些人已經(jīng)離開了這么久了。”

    夏舞雩聽得出“離開”兩字的意思，乖覺的不再說話。

    “咱家聽說，你是三年前來帝京的。”冀明鶴忽然說起。

    “是，兒媳自小父母雙亡，從前是流民，三年前到了帝京后，被軟紅閣收下做起了舞妓?！?/br>
    “嗯……臨霄也是這樣說的?！奔矫鼹Q凝望著院墻上的地錦，說道：“你從前，不叫織艷吧?！?/br>
    “是。”

    “哦……那你可以和義父說說，你本來的名字嗎？”

    本來的名字，這如何能說？夏舞雩心中不禁苦澀，面上不動聲色的說：“我爹娘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我沒有別的親人，所以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br>
    “是嗎，你原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啊?！奔矫鼹Q緩緩扭過頭來，瞳底像是點著兩盞燭火，明明鑿鑿的看入夏舞雩的眼。

    “織艷，你為什么要說謊呢？”

    夏舞雩頓時心頭一緊。

    “咱家在宮中那么些年，不說火眼金睛，至少有些東西還是看得出來的。”冀明鶴道：“臨霄說，你嫁給他是因為渴望榮華富貴，但我看得出來，你在說謊，我看得出，你不是個會動心于榮華富貴之人?！?/br>
    夏舞雩的心一陣緊過一陣，真不愧是在掌印太監(jiān)之位上平安熬到退休的人，冀明鶴的這雙眼，和火眼金睛也差不離了。

    “義父明鑒，兒媳……是真的不愿再倚門賣笑，是真的……想過尋常女兒家相夫教子的生活?！?/br>
    “那你怎么會說服臨霄娶你？臨霄那孩子我了解，他討厭青樓女子。”冀明鶴聲音不大，卻無比清晰的傳入夏舞雩的耳中，“你……是不是握有他什么把柄？”

    “義父過慮了?！?/br>
    “咱家沒有過慮，臨霄說，你已經(jīng)是他的人了，我不知道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如果是真話，我知道他不會主動碰你，所以只能是著了你的道；如果是假話，那么，他大概是有把柄落在你手上了。”

    夏舞雩一時啞口無言，冀明鶴只用了短短的時間，就將她看得一清二楚，姜還是老的辣，這段數(shù)差得真是太大了。

    低下頭，垂眼看著地面，不再作聲。她知道再說什么也沒有用，只會越描越黑。

    冀明鶴靜靜的打量著夏舞雩，良久，兩個人都沒有開口。夏舞雩稍稍抬頭，平靜的與冀明鶴對視，冀明鶴笑了笑，忽然說道：“臨霄也是個可憐的孩子?！?/br>
    夏舞雩眼底閃現(xiàn)些詫異。

    冀明鶴說：“他和你一樣，從小就失去了親生父母，沒有人愿意收養(yǎng)他。我想將他收到膝下，奈何我是個宮里的閹人，沒法將他帶進宮，只好通過朋友的關(guān)系，把他送到幾十里外的一位隱士高人門下?！?/br>
    夏舞雩想到冀臨霄的武功，心忖那位隱士高人約摸就是他的師父。

    “可惜啊，數(shù)年前，那門中出了叛徒，將同門全都毒殺了，那位隱士高人也不幸罹難，只有臨霄一個人僥幸活了下來，卻也傷的不輕?！?/br>
    夏舞雩一驚：“后來呢？”

    “后來，臨霄拖著一身傷來到帝京，怕給我添麻煩，沒知會我。再后來，他瞞著我參加科考，入了都察院供職，憑著本事和盡職的態(tài)度，得到英宗認(rèn)可，坐到了今天的位置。這其中有多少苦，我是難以數(shù)說的，但我想，這和你奪得花魁的位置一樣，都付出了旁人難以想象的努力吧?！?/br>
    夏舞雩靜默。

    “織艷，雖然我不知道你嫁給臨霄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我不會干涉，只想做一個請求?！?/br>
    “義父要請求我？”

    冀明鶴緩聲道：“我只請求，你能好好待臨霄，不要做任何傷害他的事。”

    “這一點，我會的?！彼嵌髟狗置髦耍脚R霄不曾傷害于她，她也定不做傷害他的事。

    冀明鶴得到滿意的答案，笑意淡浮，再度將目光投向爬滿青苔的院墻。

    起風(fēng)了，秋風(fēng)微涼，他幽幽道：“去吧，記住你今日對義父的承諾?！?/br>
    “兒媳明白，義父，我告退了?！?/br>
    “去吧……”

    夏舞雩后退了幾步，在轉(zhuǎn)身的一刻，似乎聽見自己心中有石頭落地的聲音。

    方才被冀明鶴揪出的那一瞬，真是緊張死她了。還好，冀明鶴沒有多問。

    沿著來時的路，走向正廳，一路上夏舞雩都覺得冀明鶴在盯著她后背看，她不敢掉以輕心。

    在靠近正廳的時候，她瞧見冀臨霄和一人在前方說話，仔細一看那人裝束，原是冀祥。想必是冀祥知道今日冀臨霄會來此，便請假出來恭賀。

    果不其然，冀祥一個眼尖看見夏舞雩，忙丟了冀臨霄小跑過來，噗嗤噗嗤喘著：“小嫂子小嫂子！還記得我不？我是義父的干兒子冀祥??！”

    冀臨霄感到腦后有烏鴉飛過，沉下臉道：“亂喊什么！還不把‘小’字給去了?！?/br>
    “??？??！對、對！霄哥說得對，是嫂子不是小嫂子?！奔较榇汗饷髅模o夏舞雩做了個大大的揖，“嫂子好，恭喜嫂子賀喜嫂子，祝嫂子和霄哥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冀臨霄臉色更難看。

    夏舞雩自問臉皮還是厚過冀臨霄的，她笑道：“多謝冀少監(jiān)。”

    “對了。”夏舞雩問：“你們在這里說話，可是義母已經(jīng)離開了？”

    “沒有呀！干娘還在正廳！是剛才來客人了，徐大人家的側(cè)室，跟干娘是朋友！”

    “徐大人？”夏舞雩盯著冀祥，“哪個徐大人？”

    “就是樞密院的樞密使徐桂徐大人！”

    徐桂！

    這個名字觸及耳邊，宛如猛虎揚起利爪，狠狠在夏舞雩的心口刨出三道爪痕。心隨之劇痛，痛苦的同時，又似有一束勁草要從傷了的地方破土而出，瘋狂的生長蔓延。

    想起宮宴那日沒能殺掉徐桂，就似身體里被埋了一根刺，時時刻刻折磨著她。她要多謝蒼天保佑，讓她這么快又迎來了新的機會，她說什么也要將機會把握??！

    “既然是義母的朋友來了，我也應(yīng)當(dāng)去問候，方能不失德儀?！毕奈桷蚣脚R霄，臉上美艷的笑容無懈可擊。

    冀臨霄點頭，她再一笑，施施然而去。

    徐桂的側(cè)室是嗎？她在心中幽幽的說：對不起。

    很快夏舞雩就見到那位側(cè)室，娘家姓胡，與冀夫人年紀(jì)差不多。這胡氏也是小門小戶出身，嫁給徐桂，只能做側(cè)室。見了夏舞雩，胡氏倒是喜歡，更多的是對她年輕貌美的艷羨，不禁拉著夏舞雩的手，熱情的很。

    夏舞雩自然也熱情的侃回去。

    一來二去，兩人說開了，夏舞雩便把冀明鶴一個人在后院這事說給冀夫人，冀夫人只當(dāng)夏舞雩是好意提醒，便找冀明鶴去。如此，夏舞雩得到了和胡氏獨處的時機。

    夏舞雩動動鼻子，凝神似的，問道：“夫人這衣裳好香啊，是用的什么香方？”

    “哎，還能是什么啊，左不過大街上賣的玩意兒，不值一提。倒是少夫人你……”胡氏也嗅了嗅，“你衣裳的香氣很特別，我從沒有在別人身上聞到過?！?/br>
    夏舞雩笑語嫣然：“說來慚愧，我這熏衣的香餅，是托人從西域樓蘭弄來的，聽說是樓蘭寵妃找專人調(diào)制而成。她用了此香后，樓蘭王甚是喜歡，如今那寵妃已經(jīng)是王后了?！?/br>
    “竟有這等事？”

    “我一開始也不信呢，后來一打聽，還真有此事。說是這種香里添加了些男人喜歡的味道，熏在衣服上，就是能有將男人留在房里的作用?！毕奈桷Р缓靡馑嫉恼f：“我家大人就很喜歡我用這熏香，所以……夫人別笑話我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