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不過今夜這婚禮將搶弓的環(huán)節(jié)給省了,村長親自取了喜弓送到祁望面前。原因無他,祁望今年已三十而立,雖有霍錦驍在側(cè),然則還是未成親,叫島民著急。 祁望接下弓與箭,微蹙了眉,抬眼環(huán)視眾人時,瞧見站在花牌下偷笑的霍錦驍,那一臉看戲的表情真叫人不愉快。眾目睽睽之下,他還真舉臂挽弓,箭頭花球直對向霍錦驍。 她怔了怔,剛要避開,祁望卻已放箭。 霍錦驍?shù)男┳?,心里做了好幾個設(shè)想,想那箭要是落到自己手里該說什么才好。種種念頭百轉(zhuǎn)千折,還沒待她想出所以然,那箭卻輕飄飄的在她身前五步開外處落下,掉進前面那人懷里。 所有人都傻眼。 那是個男人。 祁望低沉笑起:“李家二郎想求吳家的親事很久了,他比我更需要這箭,先給他吧!” 眾人這才松了氣,又鬧起李二郎來。祁望踱到霍錦驍身邊,淡道:“嚇到你了?” “有一點?!被翦\驍老實道。 “如果剛才那一箭真向著你,你會怎樣?”他問她。 “這個問題,等祁爺真的將箭給我,我再回答你。”霍錦驍眼里有鮮少出現(xiàn)的認真。 她看出來了,他在猶豫。 ———— 拜完了堂,婚便已成,新娘送回喜房,外頭的人各自鬧開尋著樂子,等開席。夜暮才臨,天還未暗,大紅燈籠下的圓桌上就已熱氣氤氳,涼菜熱菜齊上。 喧嘩的酒宴喝到半夜,每個人都敞開喝酒,霍錦驍自不必說,連祁望也破例喝起酒來。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如此痛快了。 宴至深夜仍未散,霍錦驍伸個懶腰,拎了一小壇酒坐到祠堂外的老槐樹下散酒,祁望見她離席便也跟來,坐到她身邊。 “想過嫁人嗎?”他奪過她的酒壇往口中送去。 霍錦驍揚揚眉,老實道:“怎么沒想過?從前可想了!” “那為何不嫁,就算你師兄不在,你家長輩不能替你安排別的親事?”祁望拭去溢出唇角的酒液,看著祠堂外喝得滿面紅光的島民,淡淡問她。 “這不是來東海闖蕩嘛?!被翦\驍嘿嘿一笑。 “過了年,你就二十了,有想在東海這兒找人家嫁了嗎?”祁望靠到樹桿上,海風吹得他身上鴨卵青的長褂衣袂總往她那飄。 霍錦驍瞧著祠堂屋檐下的紅燈籠,想了一會大大方方道:“有合適的就嫁?!?/br> 祁望“哦”了一聲,良久,才沉下聲開口:“那你覺得我合適嗎?” 霍錦驍愣住,靜靜望他。他喝了不少酒,臉頰有些泛紅,眸里光芒是從未有過的灼熱。 “祁爺此言當真?”良久,她方開口。 祁望卻用力握緊酒壇,不再說話。 “從前我和祁爺說過,若是有機會能再圓滿,可以讓我動心,我不會逃避亦不會害怕,但我不知道讓我動心的那個人懷揣何種心思,我更不知道這段感情會不會給他造成影響,我只知道他在猶豫,所以我在等?!被翦\驍垂下眼,緩緩道。 她從未在心中否認過自己對祁望動心這個事實,一瞬動心雖尚不能稱其為愛,然而嫩芽既生,若遇春雨便可澆成參天大樹。 祁望心口猛地抽緊。這么久了,她竟全都知道,連他的猶豫都看得明明白白,卻只字未吐…… “你明日可空?”他忽問道,聲音沙啞,也不知是飲酒的關(guān)系還是別的。 “空。”霍錦驍見他扯開話題,便有些失落。 “平南附近有處清澈的海域,看珊瑚最妙,明天我?guī)闳??!逼钔玖似饋?,仍看著她道?/br> 霍錦驍記起二人初識之時,他夸過她水性好,提過要帶她看珊瑚。 “只有……我和你?” “對,只有我和你。我有話要對你說?!?/br> 作者有話要說: 記得么,這兩個小段子…… ☆、一步之遙 喜宴很晚才散場, 祠堂外只剩收拾殘局的人, 鬧騰的喧嘩被海浪聲取代,只有燈籠的光芒仍舊保留著浮生歡喜, 照得整個世界都春光明媚。 祁望拎著酒壇沿著祠堂外的小路緩緩走回。從來沒有哪一場熱鬧能夠讓他從頭留到尾,今天破的例太多,倒叫他有種肆意而為的痛快, 也不知是因為酒還是因為霍錦驍。 小丫頭心大, 坦白完了才想起要害羞,早早就跑了。 其實已經(jīng)不能再稱她小丫頭了,二十歲的姑娘, 老早就該嫁人生子做個穩(wěn)重的當家主母,哪有像她這樣的,好像永遠不會老,不會變…… 想想她剛才被紅暈染了雙頰的模樣, 韶華羞了時光,驚了眼眸,讓他手里這整壇酒都像換成桂花蜜般, 又香又甜。 走過一段卵石小路,他舉壇灌了兩口酒繼續(xù)邁步前行, 不妨旁邊幽深的巷子里出來個人,踉踉蹌蹌地撞上他。 “夢枝?” 看清楚來人, 祁望有些詫異。 曲夢枝一身鮮亮的衣裳,頭發(fā)仍梳得整齊,可臉上的紅暈卻已染到鼻頭, 眼眸也迷濛得像霧,看他的時候瞇了好久的眼睛才將人看清。 “是你啊……”她搖搖晃晃地停下腳步。 祁望從她身上嗅出股濃烈的酒味,剛才在席上她酒喝得也狠,無底洞似的灌,倒看不出異常,席散之后卻是真醉了。 “你怎么一個人在這?跟你的丫鬟呢?” “不知道,去偷果子吃了吧?!鼻鷫糁Υ蛄藗€嗝。 祁望看看四周,這地方離她住處并不遠,便道:“我送你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我迷路了……找不到家,找不到我爹我娘……”曲夢枝迷迷糊糊抬眼,唇是笑的,眼是紅的,她舉手里鎏金酒壺碰他的酒壇,道,“難得見你一次,你陪我喝兩杯?!?/br> “好,我們邊走邊喝?!焙茸淼娜耍钔慌c她辯解,只哄她回去。 曲夢枝自飲幾口,又道:“祁望,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嗎?” “什么日子?”他問她。 曲夢枝猛地駐足,拔高聲音道:“你不是說你記得清清楚楚?為什么你還來問我?” 祁望蹙眉,卻聽她繼續(xù)說道:“明天什么日子?明天是我曲家被滅的日子,是我父親的死忌,是整個曲家島的死忌,還有你的父母,你的meimei……不記得了?為什么只有我記得?” 大喜的日子,所有人都在笑,連祁望都在笑,只有她在哭。十二年了,她背負血海深仇茍活于世,日日都是醉的,只有每年的這個時候,她才會清醒,清醒得記起鋪天蓋地的血與淚,她卻無能為力。比起海神三爺,她更恨自己,年復一年…… 遠處的燈籠照在路口,隱隱約約的紅光照不進遠路,歡喜忽然被凍結(jié)。 祁望沉默。他十二年不敢飲酒,為的就是日日清醒,清醒記得發(fā)生過的所有事,卑微的童年、殘酷的過去和這充滿仇恨的十二年,唯獨今日……他真的醉了。 “咳……”曲夢枝忽然背過身,扶著墻嘔起。 他站著沒動,冷眼瞧她。她吐完一茬,心里的怒氣似乎已渲泄干凈,倚著墻頹然轉(zhuǎn)身。 “祁望,你愛上她了吧?她很迷人,對嗎?連我都忍不住想親近她。又嫉妒,又喜歡,真是矛盾?!焙oL吹得曲夢枝的頭“突突”抽疼,醉意卻似乎消散許多,她又說起霍錦驍,“把這些忘了,和她好好過日子,祁望,你可以有新的開始。” “你覺得我可以?”祁望忽笑起,涼意自他唇角彌散。 她的話像兜頭淋下的冰水,澆滅所有火焰,寒意侵進每寸骨頭,錐心的疼。 “為什么不可以?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蟄伏東海十二年,為的不僅僅是報仇。哪怕你隱藏得再好,也改變不了你的野心?!鼻鷫糁渖锨?,拽住他的手臂,“算我求你,放手吧,這條路太險,你帶著她逍遙自在,天高海闊,豈非更痛快?” 他想成為東海霸主,想超越海神三爺,勢必要付出更大的代價。當屠戮成為生命的一部分,善惡界限被抹去,他便不再是從前的祁望,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改變。 他會成為第二個三爺,成為他和她都深深憎恨的那個人。 “你要我放棄唾手可得的一切,就為了一個女人?”祁望將她的手緩緩拉開,“我在東?;I謀隱忍十二年,你說得沒錯,什么都可以改變,只有我的野心不會變?!?/br> 他徹底醒來。 霍錦驍什么身份?云谷的俠義之士,六省盟主魏東辭的師妹,朝廷派往東海的幫手,她為天下而來,心往光明,與他從來都不是同路人。她執(zhí)善刃,他握惡劍,殊途難同。 “為你自己!”曲夢枝啞著嗓子低吼。 “夠了!”他揮開她,眼如刀劍。 與其來日受困,不若當斷則斷。 浮生歡喜從來不屬于他,他踏血路而來,歸途必也是地獄。 ———— 天才透出一絲朦朧薄光時,霍錦驍便從床上一骨碌爬起。 推開窗,屋外的天幾乎無云,想來會是個好天氣。 她不自覺笑開,胸口隱約雀躍,臉頰微燙。認真洗漱之后,她哼著小曲兒挑衣裳,不過看到自己寥寥無幾的衣裳時,她又有些沮喪。 早知道應該多做幾身漂亮衣裳。 挑無可挑,她揀了身顏色鮮亮的襖裙,上襖肩頭的彩雀停梅刺繡很是靈動,她換好衣裳忍不住伸手撫過,不期然間卻觸及頸間紅繩。 她的手一停,笑也淡了。 從頸間將紅繩扯出,繩子上墜的玉佩落于掌心,帶著她身體的熱度。 水透的玉佩上“魏”字清晰可見,一筆一劃都鋒銳遒勁,她怔怔看了許久,一遍一遍撫過“魏”字,少年往事緩緩清晰,又漸漸模糊,最終沉入心底。 她輕輕垂下頭,將玉從頸上脫下,用力握了片刻,收入隨身小包里。 既然決定了,便清清楚楚的開始,莫叫過去再左右了他們的感情才好。 師兄,從此也只是師兄。 ———— 平南島碼頭前的山坡上有塊風動石,只要是去碼頭就必然能瞧見,霍錦驍就坐在石頭前面等祁望。昨日約好辰時末在這里碰面,地點還是她自己挑的,祁望問她為何不一同出祁宅,她矯情了一番,說怕人瞧見,被祁望笑了半天。 腳邊放著五層食盒,早上她出門時并沒撞見祁望,便去大廚房里要了些吃食,想著兩人在船上可以吃,也免得……萬一兩人別扭起來無話可說,還能吃點東西緩解尷尬。 食盒里裝的都是涼菜與干果,甜的有蜜漬梅子、玫瑰甘棗、松仁小餅,咸的有下酒的酥炒花生、椒鹽腰果、醬牛rou、涼拌蟄頭、五香肚絲…… 里邊還藏了一小壇狀元紅。 跟要去聽大戲一樣,霍錦驍想著想著笑出聲來。 日頭一寸寸爬上天空,冬日的寒意被陽光曬跑,只有海風刮得長發(fā)凌亂飛舞。她的頭被曬得guntang,人便往陰影里躲,可石蔭卻越來越小,她不得不蜷起腳縮進去,可憐兮兮地坐在石頭縫里。 等得困了,她倚在石頭上瞇起覺,恍惚做了個夢,頭重重一垂,她又醒來。日頭已升得老高,她也不知是何時辰,但應該已過辰時。 霍錦驍?shù)鹊每诟缮嘣辏銓⑹澈写蜷_,把狀元紅取出,一掌拍去泥封。酒香四溢,她忍不住飲了口,饞早頓被勾起。有酒無菜不歡,她索性把食盒里的小菜一碟碟取出,慢慢飲起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