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簾外之人抱拳俯下身,又說了一番話。 語畢,屋內(nèi)沉寂良久。 銳利的目光透簾而出,半晌,三爺聲音才又響起。 “憑你能控制利用得了此人?” “我能不能控制利用,今夜獻給三爺?shù)膬?nèi)鬼就是最好證明?!蹦侨说?。 “好!我便信你一回。”三爺拍椅而起,掀開兩重簾,行至最后一重簾前,隔著薄簾打量那人。 那人已恭敬垂頭,不敢多看他。 “我沒看錯人,狼子野心,你果然夠狠,我喜歡!” 三爺忽然笑起。眼前這人,多像十年前的他。 夠狠,夠險,也藏得夠深。 ———— 霍錦驍回驛館后卸去易容,將衣裳換下,才在床上囫圇一躺,外頭就已傳來雞鳴,天慢慢亮了。心中壓著事,她躺不安穩(wěn),在床上翻來覆去滾了幾圈,她一骨碌起來,梳洗完畢揉著眼就踏出屋子。 天色尚早,院里還靜得很,涼風撲面,勾得她鼻子一癢,打了兩個噴嚏,霍錦驍忽然意識到時已至秋,她開春離谷,到如今已有九個月了。這九個月里經(jīng)生歷死,恍恍惚惚快得讓人忘了時間。 “小景,你站在這里發(fā)什么呆?”林良也醒來,伸著懶腰踏出房,看到她呆呆站在樹下不由問道。 “沒,有些事找祁爺,不知道他起沒起?!被翦\驍回神道。 “這個時辰應(yīng)該起了,你怎不敲門?”林良沿著長廊走到祁望門前叩起。 “怕他嫌我煩,昨個兒夜里……我是不是醉了?”她摸摸鼻子訕訕道。 “原來你還知道自己醉了?”林良想起昨晚,咧嘴笑道,門叩了一會卻還不見有人來開門,他又奇道,“難不成祁爺還在睡?” “你們找我?” 春望江的院門口傳來祁望聲音。 霍錦驍轉(zhuǎn)頭一望,祁望正踏著滿地落葉走入院中,神清氣明,衣裳齊整,倒不像是才睡醒的人。 “祁爺去哪了?”她兩步奔到他身邊。 “今日起得早,出去給你們買早點了。坐吧?!彼麑⑹掷锪嗟臇|西擱到院中的陶桌上,示意林良收拾桌子。 霍錦驍將袋子扒拉開一看,熱豆?jié){、脆油條、炸春卷兒、炒細粉……都是外頭早市小攤賣的吃食。 “別看了,坐下吃吧。你不就好這口,驛館的東西你也吃膩了?!逼钔涣靡屡圩教找紊?,掐了截油條慢條斯理吃起。 霍錦驍坐到祁望身邊,聽他聲音有些沙啞,從他手上把半截油條搶走。 “油條熱性,秋燥肺熱,你昨天又被邱愿打傷,不許吃油條?!?/br> 祁望一怔,她已開口。 “炸的東西不準碰了,再像上回那樣大病一場,誰照顧你?”霍錦驍把豆?jié){和細粉往他面前推去,又喚林良,“大良哥,拿些碗筷來吧?!?/br> 林良應(yīng)聲而去,祁望挑挑眉,看她的目光有些怔然。 霍錦驍見林良走了,又挨近祁望些,道:“祁爺,你別和曲夫人太接近?!?/br> “怎么?你管我吃喝還不夠,連這也要插手?”祁望大掌按到她腦袋上問道。 “不是……”霍錦驍拔開他的手,“那天洪家刺殺過后,我總覺得不大對勁兒。梁家雖與三爺有些往來,卻也不可能知道三爺?shù)牟际?,這么重大的消息曲夫人從何得知?且知一半不知一半,顯然透露消息給她的人留了一手。” “你懷疑夢枝?”祁望神色一凜。 “沒,我懷疑的是曲夫人也叫人利用了。三爺除了想抓捕細作,也想試探祁爺,一箭三雕。他對你的來歷也起疑了,借曲夫人的手試探你。祁爺,你很危險,要不我們早點兒離開漆琉吧?!被翦\驍急道。 祁望眉間凝色聞言慢慢松去,道:“我知道?!?/br> “你知道?”她瞪大眼,他既然知道,怎么還無事人似的?三爺?shù)亩纠彼膊皇菦]見識過。 “早就猜到了。我不是漆琉島的人,三爺疑我試我,是因為他想用我,如果我能過他這關(guān),日后就有機會接近他,沒事的。那天晚上幸好有你,否則真是……不堪設(shè)想。你別擔心,我心里有數(shù),不會再貿(mào)然行事?!逼钔麥\笑道。 那笑太溫柔,與他平素大廂徑庭,霍錦驍微怔,心頭擔憂卻去了不少。 “小丫頭,你很擔心我?”他的手揉上她的發(fā)。 “那是自然,你是我們平南和燕蛟的主……” “除了這些,沒有別的?”祁望打斷她。 “別的?”霍錦驍疑惑地瞧他。 她總覺得他今日有些古怪。 “沒什么,你既然擔心我,就好好在我身邊呆著。”他收回手站起,往屋外走去。 霍錦驍聽他說得莫名,忍不住拔腿跟在他身邊。 林良回來的時候,院里已空無一人。 ———— 長巷的早市攤上煙火繚繞,街上各色香味撲鼻而來,霍錦驍嗅了嗅,咽下口水,跟緊了祁望。 “祁爺,你要不要把這事兒和曲夫人說說,讓她也小心一些?!?/br> 祁望行至賣飯團的小販攤前,伸手點了兩個飯團,回頭道:“不必了,夢枝那邊,少和她接觸就是幫她了?!?/br> 霍錦驍想起曲夢枝看祁望的眼神,想著這二人少年分離,心中難免唏噓,便道:“曲夫人……怪可憐的?!?/br> “收起你的憐憫,夢枝是個高傲的女人,她不會喜歡你這么形容她?!逼钔舆^飯團,塞了一個進她手里。 飯團溫熱暖手,里邊裹著魚松、脆蘿卜、油條碎,外頭撒了層黑芝麻,聞著米香熏人。 霍錦驍捧著飯團小咬一口道:“祁爺真了解她。說起來……祁爺這么多年不娶妻,是不是因為曲夫人?” “你又想打聽什么?”祁望自己也握了枚飯團,張口咬去,神情自在。 “我就是對祁爺和曲夫人……有些好奇。”霍錦驍被糯米粘舌,含含糊糊說著。 “你倒老實,一點不瞞你那點小心思?!?/br> “嘿嘿,那祁爺說說唄?!被翦\驍笑了兩聲,跟著他繼續(xù)往前走。 “夢枝……她最會做這飯團,我嘗遍大半個東海的飯團,也沒能找出一樣的味道?!逼钔懵_口。 和曲夢枝分離之時,她比如今的景驍還小,才十六歲,花似的年紀,笑起來也像驕陽,沒心沒肺格外討人喜歡。 “認識我的時候,她才六歲。當時曲家還是東海望族,她是曲家家主的獨女,當之無愧的千金小姐,而我嘛……我只是疍民之子。疍民,你應(yīng)該知道,被這里的人稱作賤民,無戶無藉,漂泊于水?!?/br> 曲夢枝與他,云泥之別。 霍錦驍?shù)男乜趨s忽然狠狠一抽。 他的話,叫她想起魏東辭。 云谷的天之驕女,大安的罪臣之后。 他們也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唉,我就嘆口氣吧。 ☆、過去 祁望生于卑微, 并無傲人家世, 遇到曲夢枝之前,他只是個普通人, 隨家人輾轉(zhuǎn)漂泊于海上,嘗遍冷暖,受盡欺凌。 霍錦驍想起在平南島外落腳的那片疍戶, 她很難想像祁望也曾是其中一員。 豆?jié){攤氤氳出nongnong豆香, 祁望走到繚繞的煙火氣里,回頭問她:“你要嗎?” 霍錦驍點頭,他便向老板要了兩碗豆?jié){, 她隨他坐到露天的小木桌前,喝這碗熱豆?jié){,平靜尋常,沒有廝殺爭斗與詭譎猜測。 “曲家的船常在我落腳的那片水域停泊, 夢枝的父親曲丞十分寵愛這個獨女,常會帶她在那里玩。那片水域平時很安全,我和我哥哥也常去捕魚……哦對了, 你不知道我有個哥哥吧,大我兩歲, 是個爭強好勝的人,但凡被人欺負, 他就是打得頭破血流也絕不認輸?!?/br> 他喝一口豆?jié){說兩句話,再咬口飯團,像坐在露天攤上的其他客人一樣。 霍錦驍漸漸忘記喝豆?jié){, 只認真聽他說話。他說這些事時的眉目特別溫和,毫無往日冷肅。 “每次我都會把小船靠近曲家的大船,興許是因為主家在,船上還有個大小姐,船上的管事趕人時還算溫和,有時見我可憐,會扔些賞銀下來讓我離開。我大哥罵我沒出息,只會討好人,這樣將來如何出人頭地?我想,出息是什么?能給我爹換艘船?能給我娘裁身新衣?還是能給我meimei買支珠花?我沒理他,看到曲家的船時依舊靠近,后來還在船上放了我娘打的魚rou丸子煮好帶去販售,清水白湯,灑點蔥花,加點胡椒和醋,很好吃。” 攤上吃早點的客人都趕著開工,沒人像祁望和霍錦驍這樣,光顧著說話。祁望很久沒想起過去,更沒同人提起過舊事,霍錦驍是個合格的聽眾,讓他很想好好說完這個故事。 “船上果然有人來買,整鍋買走,給了我兩顆金瓜子。我很高興,第二天又去了,這天船上卻沒人來買,只有個小丫頭從船舷上探出身,給我扔下個籃子,說請我吃她包的飯團。我有些難過沒能討到錢,不過她生得很漂亮,我又有些高興?!?/br> “是曲夫人吧?”霍錦驍小聲問道。 祁望點點頭,回頭喚:“老板,豆?jié){再打一碗?!?/br> 說著說著,他把豆?jié){都喝完了。 “大哥嘲笑我,說大戶人家拿我們當狗,高興了賞兩口rou而已,說我沒骨氣。我還是沒理他。后來有一天,我和往常一樣靠近曲家的船,正好遇上夢枝在船舷玩耍,下人沒看牢,她從船上跌到海里。夢枝雖小,水性不錯,本來沒什么,可誰知那天一向風平浪靜的水域竟然有鮫鯊出現(xiàn)?!?/br> 祁望想起那天,曲夢枝小小的身體在水里撲騰,像浮在水面上的飯團,仿佛很快就會被身后的鮫鯊一口吞噬,他卻嚇得動彈不得。 “船上有人在喊,誰能救回小姐,誰就是曲家的恩人,必有重賞。我大哥聽到這話,就一頭扎進海里,抱起夢枝就往我船上放。” 鮫沙就在他們身后,祁望看到海面被血染紅,曲夢枝哭喊著爬上他的船,他大哥叫他快點將船駛離。他的船又小又破,要是被鮫鯊撞上,不散也翻,他只能奮力將船劃開。 霍錦驍見識過鮫鯊的可怕,如今想來仍心有余悸。 “曲家的水手趕跑鮫鯊,我和夢枝安全了,大哥卻被咬至重傷,撈上來的時候血rou模糊。曲家派了大夫過來,可當晚大哥還是去了,一句話沒留?!逼钔麑垐F的油紙揉皺扔在桌上,目光平靜,“曲丞將我父母和我一塊召到船上,說我和我大哥救了他女兒,現(xiàn)在我大哥死了,這賞就給我一個人,問我想要什么。” “那你要了什么?”霍錦驍心有些沉,沒有祁望這般云淡風輕。 “我和曲丞說,我要出人頭地?!逼钔α?,“曲丞答應(yīng)了我,將我收作義子,說我資質(zhì)不錯,為我尋訪名師,將我送去習武,要我出師之后保護夢枝?!?/br> “你答應(yīng)了?”她問他。 “我當然答應(yīng),夢枝那么可愛,就算不習武,我也愿意保護她?!逼钔坪跸肫甬斈甑那鷫糁Γ⒆影阏A苏Q?,又道,“一去數(shù)年,每年我只能回來三天,見父母,見曲丞,見夢枝。她越長越美,每回見我都給我做飯團,說等我回來帶她出海?!?/br> 霍錦驍悄悄嘆口氣,繼續(xù)聽他說話。 “在曲家最后一次見她,是她的十五歲生辰,我偷偷回來的。那時候三爺已經(jīng)向曲家宣戰(zhàn),局勢很差。曲丞就夢枝一個女兒,不愿她受苦,便密召我與她,當著夢枝的面問我可愿娶她?!?/br> 他還記得那夜曲夢枝羞紅的臉,比天邊的云霞還美。 “我當然愿意。曲丞又要我指天發(fā)誓,以性命護她?!逼钔斐鋈赋欤f著當時發(fā)過的誓,“我祁望愿傾畢生之力,守她百歲,陪她終老,同生共死。” 霍錦驍手里的飯團還剩下一大半,已擱到桌上再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