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再來便是酒,航行中不準飲酒,無論當(dāng)值與否,這是鐵律。當(dāng)值期間自不必說,可不當(dāng)值的也不能飲。大海詭譎難測,常有突發(fā)風(fēng)險,若是遇上,醉酒便要誤事,莫說幫助全船躲避災(zāi)難,有時就是自救都在頃刻之間,醉酒之人如何反應(yīng)?要么喪命,要么拖累同僚,都是麻煩。 華威犯了兩項大忌。 ———— 望月房的門掩著,里面站著一群人。除了當(dāng)事五人之外,朱事頭、柳暮言、徐鋒也都在,也不知說了什么,徐峰滿臉怒意,沖著華威直罵,柳暮言捋著胡子暗笑,朱事頭站在旁邊搖頭?;翦\驍在門外瞧了兩眼,推門而入。 “柳叔,冊子。”她從人后悄悄走到柳暮言身邊,將名冊遞給他。和柳暮言熟稔之后,她便改以“叔”稱他。 “你拿筆記著,華威為事頭,降一等,扣一月月銀;趙春扣一月月銀,今年核績減半,不升等;李大山、宋兵、周財,扣一個月月銀。”柳暮言頭也不轉(zhuǎn)就朝她開口,語氣里猶帶三分嘲意。 霍錦驍只得取出筆,用舌潤潤筆頭,在冊子上記錄起來。 船上水手也分等級,一共三等,逐級遞升,每年核績一次,若是達到標(biāo)準或有大功,便會升等。核績根據(jù)每個水手日常表現(xiàn)來定,而這些表現(xiàn)一般由徐鋒記錄,再交由柳暮言統(tǒng)計并監(jiān)督,最后收錄在案,到年末由朱事頭核績后再給祁望最后定奪。一個水手要升到甲等,少說也要五年以上時間。像霍錦驍這樣剛進來的是最末的丙等,而華威已經(jīng)在船隊呆了五年,各方面表現(xiàn)都不錯,去年末剛升甲等,如果繼續(xù)保持下去,便會調(diào)遷到別的船只當(dāng)個小部領(lǐng)或是小事頭,自己帶一船人。 可惜他就是好賭。 “華威平時表現(xiàn)很好,在兄弟們心里也有分量,島上的船正缺事頭,他是最有能力勝任的人,如今降了一等,要再升回甲等最少兩年,耽誤太多了。祁爺,能不能網(wǎng)開一面?多罰些月銀?”徐鋒罵完華威又向祁望求情。 “網(wǎng)開一面?他也不是第一次賭了,三個月前才警告過一回,馬上就再犯。就因為他在兄弟們心里分量重,才更不能姑息,免得帶壞船上兄弟,養(yǎng)出一幫賭棍來?!绷貉月曇艏怃J地駁道。 “老柳你……”徐鋒怒瞪他,發(fā)現(xiàn)無用后又望向朱事頭,“朱事頭,你也說句話。” 朱事頭摸摸圓下巴,為難地朝祁望開口:“祁爺,我覺得他們說得都有理……” 霍錦驍捂了嘴,想笑。這朱事頭就是個和稀泥的人。 祁望倚在榻上喝茶,眉心攏著,一語不發(fā)地聽他們爭執(zhí),聽了朱事頭的話,“砰”地把茶壺擱到桌上,沉了聲道:“廢話!” 朱事頭縮了縮頭。 霍錦驍想到綠毛龜,悄悄咧了嘴。 “你笑什么?”祁望一眼看到她,冷道。 霍錦驍立刻閉嘴,往柳暮言身后挪了挪。 “站出來!你說說,怎么處置?”祁望坐直身,沖她勾勾手指頭。 “……”霍錦驍只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又挪了出來。 各色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硬著頭皮開口:“祁爺,我只是個末等水手,這里哪有我插嘴的份,您別為難我?!?/br> “少廢話,我讓你說,你就說?!逼钔翢o笑意。 霍錦驍頭疼。這話不管怎么說,她都得罪人。 “古人云,千軍易得,良將難求。華威哥有能力又有威信,能掌一船之事,確是人才,若因這罰耽誤了,確實可惜。”思忖片刻,她開口,只盯著他的眼,不理旁人,“然而俗語又云,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這掌船雖不似行軍,動輒成千上萬條人命,但也系了全船數(shù)十條性命,豈可因一人有將才便不顧此人品行,將人命視如兒戲?更不是脫罪之辭。禁賭禁酒既是船上規(guī)矩,敢問祁爺,船隊是否有律可循?” “有?!逼钔m仍無表情,目光卻松了些,人又倚回迎枕上。 “國有國法,軍有軍法,家亦有家規(guī),既然犯錯,又有律可依,我不懂這還有何可爭?鐵律如山,法不容情,方是治國治家之本。余事首讓律法,情者后靠,賞罰分明,才是嚴軍?!?/br> “說得好?!绷貉缘谝粋€擊掌笑道,“鐵律如山,法不容情?!?/br> 徐鋒和華威卻都狠盯她,欲要駁斥,卻又無法像她這般長篇大論,只氣得憋紅了臉。 “嚴軍?我這是船隊!”祁望走下榻,站到她眼前,俯望她。 “在我眼中,二者無差。”霍錦驍正色說完,神情一松,馬上低頭道,“祁爺,這是您讓我說的,我隨便說說,您就隨便聽聽?!?/br> 這兩日海上所觀,商船戰(zhàn)船成隊出航,上下一令,規(guī)矩嚴明,哪里是普通海商?便是大安水師,恐怕也不過如此。 祁望盯著她黑青的頭頂看了許久,才道:“聽到了?就按她說的做。” 霍錦驍已經(jīng)退到柳暮言身后,對旁人目光視若無睹。 他不動聲色地看著。 人倒是有點意思,就是鋒芒太露,有時未必是好事。 ———— 按照船上規(guī)矩,賭錢喝酒的聚眾者需降一等,罰月銀,柳暮言先前的處置并不過分。 祁望發(fā)了話,沒人敢再置疑,幾個掌事者仍留在望月房里,其他們都退了出去?;翦\驍仍抱著冊子要回直庫倉,柳暮言要她將此事詳細記錄在案。 才走下甲板,她就瞧見巫少彌被華威以手肘勒喉抵在了甬道的艙壁上。甬道狹窄,只容得兩人并排通過,此時被華威的人堵得嚴實,甲板上的和艙里的水手都不敢過來。 “阿彌!”霍錦驍瞧他被勒得臉色漲紅、呼吸困難,急忙沖上前,卻被人堵在了外頭不讓接近。 “你們兩個膽子不小,敢暗地里告老子的狀?”華威往巫少彌喉上用力一壓,卻轉(zhuǎn)頭看向霍錦驍,冷冷道。 “我們沒有?!被翦\驍急切道,“你放開他!” “沒有?昨晚只有他進過雜物艙看到過我們,不是你們搞的鬼,還會是誰?”華威說著,伸手掐住巫少彌的臉,將他的后腦往壁上一撞,又道,“你剛才又陰了老子一把。想玩陰的,老子就陪你玩到底。” “放開他!”霍錦驍不再解釋,神情漸沉,目光中的親切與笑意開始變得冰冷。 “放他?那你陪老子玩兒?”華威獰笑著把巫少彌用力摔到地上。 巫少彌被勒得喉嚨生疼,不住咳起,眼角余光瞥見華威朝霍錦驍走去,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一骨碌爬起用力拽住他的手腕,邊咳邊道:“不許……傷她!” 華威怒震兩把,竟沒能震開巫少彌的手,氣極地朝兩邊使眼色。 身邊圍的人立刻上來拉扯巫少彌,巫少彌仿佛這時才想起霍錦驍先前傳授的武功,矮身一避,躲過抓來的手,雙掌化作虎形朝外擊出,人跟著就地一滾。只聞得幾聲痛呼與撞壁的沉悶聲,要抓巫少彌的人被他猝不及防的攻擊打退,撞到了艙壁。 巫少彌已經(jīng)站到她身前,伸直了雙臂道:“不許過來!” “你找死!”華威大怒,揮拳便上。 “住手!你們在這里干什么?”林良從艙口探下頭,喝道,“別忘了,在船上斗毆,也是大忌?!?/br> 華威的拳僵在半空,后面有人扯他衣袖勸他:“華威哥,不能再犯事,再犯的話會被趕下玄鷹號?!?/br> 華威憤而收手,威脅道:“咱們走著瞧!” 語畢又朝林良冷道:“林良,我勸你少管老子的事!我們走!” 林良“哼”了聲,看到華威帶著人走遠,他才從艙口跳下,跑到二人面前問起:“你們沒受傷吧?” “我沒事?!被翦\驍回了句,藏在書下的手緩緩松開,走到巫少彌跟前,抬眼瞧他脖子。 “這幫混球!”林良也看到巫少彌脖子上三指寬的紅痕,不由罵了兩句,又向二人道,“我那有藥酒,走,上我那坐坐去,給阿彌上上藥。” 霍錦驍正有話要問他,便點下頭。 ———— 林良的艙房在第五間,也是兩人艙,不過比霍錦驍?shù)呐摲看笮?,只是大歸大,里邊堆的東西也多,到處都是雜物,鋪上被子沒疊,扔滿臟衣,連坐的地方都沒有。 “坐?!绷至即笫忠粨],把被子同臟衣都掃到床頭,這才騰出地來。 “謝謝大良哥?!被翦\驍拉著巫少彌坐下,垂頭仔細檢查巫少彌的傷。 “我家祖?zhèn)魉幘?,來,我給你擦擦?!绷至家呀?jīng)從床底下翻出個瓷瓶,才拔開木塞,嗆人的味道就彌漫了整個房間。 “我來吧?!被翦\驍伸手取來瓶子,往手心倒了些藥酒,要巫少彌靠到床壁上仰起下巴。 巫少彌乖乖照做,她用掌將藥酒搓開,覆上他的脖子。他只覺得傷口一陣刺疼,她的掌心卻十分燙人,一時之間,也說不清是疼,還是暖。 “大良哥,你知道船上其他人為何不待見我嗎?”霍錦驍一邊替他揉著,一邊問道。 “還不是因為華威。他是徐部領(lǐng)的表弟,人有些本事,跟船五年,在船上有點地位,兄弟們都賣他面子,久了就養(yǎng)成他這目中無人的臭脾氣。你來之前,咱們玄鷹號有兩個空鋪,他想著把自己兩個堂兄弟調(diào)過來,沒想到被你們給占了,他當(dāng)然看你們不順眼。再加上你們又是柳直庫的人,柳直庫和徐部領(lǐng)不和,徐部領(lǐng)是水手的頭兒,又是華威表哥,華威當(dāng)然向著他,自然看你們不順眼,挑唆著大家不理你,想讓你知難而退?!绷至家贿吔o兩人倒水,一邊解釋道。 “原來如此?!被翦\驍點點頭,又問巫少彌,“阿彌,好點沒?” “沒事。”巫少彌摸摸脖子,聲音還有點啞。 “喝水?!绷至及阉f給他,又道,“華威欺負你是他有問題,不過兄弟們都是直脾氣,日子久了混熟了,他們也不會怎么著你,可你卻背地里出賣他們?賭錢吃酒是有錯,但是兄弟最恨的就是暗中使絆子下套的陰招,你這樣不是擺明叫人瞧不起你,別說他們,就是我都瞧不進眼?,F(xiàn)在好了,梁子越結(jié)越大,他們真對你們懷恨在心。” 霍錦驍正喝著水,見林良也不贊同地看著自己,便將杯子放下,正色道:“大良哥,你也以為是我們告的狀?我們來船上時間這么短,也沒人提點過我們,告狀要找誰我們都不知道。” “找柳直庫就能告,他是你上峰,除了和徐部領(lǐng)不和外,也對賭恨之入骨,因為他的小兒子就是個賭徒,欠了人一屁股債,兩年前怕被人尋仇就悄悄跑了,聽說進了海盜團,也不知真假。”林良搖頭嘆道。 “不管你信不信我,我都要說一句,我沒出賣過兄弟。除了祁爺問我的那番話,是我親口答的,但我不認為我有錯,船隊有船隊的規(guī)矩,錯了就要認罰。其他的事,我沒做過。”霍錦驍知道他還是不相信自己,不過也難怪,這么多前因后果,別人不懷疑到她頭上也難。 “真不是你?”林良面帶疑思。 “不是?!彼f得斬釘截鐵。 “那就怪了?!绷至枷肓讼?,還是想不通,便揮揮手,道,“唉,算了,不想了。我信你一回便是。你自己小心些吧,華威那些恐怕不會善罷甘休?!?/br> “多謝大良哥?!?/br> 霍錦驍沖他抱拳,笑容卻有些沉。 才出海三天就遇上這樣的事,往后的日子怕不好過,她得想想辦法。 ☆、揚威 柳暮言手里的事不算多,霍錦驍和巫少彌是丙等水手,雖然被分派在柳暮言手底下干活,但名義上仍舊隸屬徐鋒,日常還是要排班當(dāng)值,做些雜役。 丙等水手算是新手,能做的事不多,也就是擦洗甲板、刷漆保養(yǎng),服侍幾位掌事的人,給其他水手打打下手,換言之,任何一個人都能使喚他們。而華威之事過后,他們果然很快就遇到全船船員的排擠,霍錦驍與巫少彌的事一下子多起來。 一大早巫少彌就被安排洗衣服,而霍錦驍則去擦洗甲板,幾桶的衣服洗曬完畢,甲板清洗妥當(dāng),時已過午,霍錦驍和巫少彌去了飯?zhí)妙I(lǐng)飯。 飯?zhí)美镏皇O滦∝垉扇弧?/br> 霍錦驍去取筷,巫少彌則向廚子領(lǐng)飯。 “黃廚,今天的飯……” “飯怎么了?” “少了,而且是剩的?!?/br> “你的意思是我克扣你們伙食?小子,有的吃就不錯了,你們來得太晚,菜早就分光了?!?/br> 霍錦驍取了筷子才坐到桌旁,就聽到巫少彌與廚子的爭執(zhí)聲。玄鷹號的廚子姓黃,膀粗腰圓,穿了身灰色廚服,手里拎著飯勺,滿臉冷嘲地站在打飯的窗口和巫少彌說話。她上前看去,巫少彌手里捧的食物比前幾天少了將近一半,湯里只有湯花,涮鍋水似的清可見底,rou糊成一團,像是粘鍋底的焦物,沒有青菜,連豆芽都沒有。 “可是……”巫少彌分明看到廚房里面還擺著兩大盤菜。 “看什么看,那是給人吃的?!秉S廚瞪了兩人一眼,把取菜窗口的木窗拉下。 “算了?!被翦\驍拉著巫少彌回到桌前,“晚上早點過來?!?/br> “師父,你吃吧?!蔽咨購洸欢嗾f什么,將粗饃往她面前一推。 霍錦驍笑了笑,拿了塊饃夾了rou糊塞進他手里:“一起?!?/br> 巫少彌想推,卻見她已拿起另一塊饃,撕成小塊用湯泡濕后往口中送去,目光平靜,并無怨言,他便低了頭,不再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