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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白頭不慕在線閱讀 - 第23節(jié)

第23節(jié)

    高橋連忙抽出紙, 手忙腳亂地給石井四郎擦著, 不住地說著對不起。石井四郎看中他的才能,想把他招入麾下自然不會因這點小事和他計較。只見石井四郎擺擺手說道:“無事, 我去換一件衣服便是,高橋君你不用這般緊張?!?/br>
    高橋面上勉強維持著平和尋常的微笑,他看著眼前舉止有禮、干凈整潔的男人, 他很難相信在這樣的皮囊下藏著這樣一個殘酷而骯臟的靈魂。石井四郎回頭朝一臉冷漠的伊藤看去,見到青年朝他點頭后,石井四郎才徹底放下心走了出去。

    在大門發(fā)出嘎吱聲音很久后,一直坐得筆直而僵硬的高橋正彥才微微彎下背脊,半響,青年看向一直沉默冷淡的伊藤奈良,緩緩說道:“我不明白?!?/br>
    伊藤無所謂地將那份寫著‘江口木子’的檔案放入一旁的碎紙機中,斜睨著白紙在機器的工作下變成紙條和碎片。他沒有回答高橋正彥的問題,只是問道:“她,還有多久走?”

    高橋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應(yīng)該告訴眼前這個人。然而下一秒,伊藤便嗤地一聲笑起來:“哦也對,她什么時候走會去哪里,反正都不關(guān)我的事。”他將那些紙條一股腦地統(tǒng)統(tǒng)塞進了垃圾箱,“不去送送她嗎?這一次離開,你們恐怕就是永別了?!?/br>
    “已經(jīng)離開了,是今晚最快去美國的輪船?!备邩蛎蛄嗣蜃欤罱K還是低聲快速地回答道,他站起身來,正色看向伊藤,“不管怎樣,這一次說到底,我欠了你一次人情。”

    聞言,一向高傲而目中無人的伊藤奈良嗤地一聲笑,揚起下巴背對著高橋走到門口,他腳步一頓,側(cè)過頭面容冷漠地說道:“至于人情,就不必了。反正,你又不是江口木子什么人,我?guī)偷氖撬植皇悄?,不需要你在我這里來充濫好人?!?/br>
    高橋輕撇了下嘴,端起桌上的杯子抿了一口水。

    伊藤挑起眉插兜離開辦公室,而青年黝黑的眼瞳看向東京此刻燒得血紅的殘云,不動聲色地扯了扯嘴角——自己在醫(yī)學(xué)上犯的一個錯誤,用一種最荒謬的方式來彌補。他不想去承認(rèn)為什么,因為他知道自己永遠(yuǎn)不會去承認(rèn)那個原因。

    身體永遠(yuǎn)比言語誠實。

    就像他說討厭中國人討厭江口木子,可是在這最后這一刻,他仍然選擇幫她。伊藤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半響,青年映著天邊晚霞自嘲地一笑,想著,這肯定是最后一次。

    嗯,最后一次。

    黎明時分,大雨滂沱,整個天空不見一絲光亮,陰沉沉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下來。

    憲兵隊原本有八千人的隊伍到了第三天便已經(jīng)淘汰了六千人,余下來的兩千人能夠成功地繼續(xù)留在憲兵隊中,而剩下的兩天三夜里,他們的表現(xiàn)將決定他們在這支隊伍里的地位,以及是否能給新上任的教官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

    然而到了第四天,就像是壓完了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不過是半天的功夫,能夠堅持下來的人便僅剩下了不到五百人,相信接下來伴隨著時間的推移與試煉程度的加深,隊伍中能夠成功留下的人還會更少。

    王奎昌趁著休息的功夫,這樣對小隊里的‘大哥們’抱怨道:“那新請來的德國教官還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看,他們就是成心折騰我們!”

    他年紀(jì)是小隊四個人中年紀(jì)最小的,而在這次淘汰式訓(xùn)練中若不是多次受到隊友的幫助,估計也會和之前的人一般被淘汰充入其他的軍隊里。

    孫撫民喘著氣,看著少年笑道:“奎昌你該多訓(xùn)練了,這樣下去,我們?nèi)蘸笕羰遣辉谀闵磉叄阍撛趺崔k?”孫撫民是四人中年紀(jì)最大的,性格成熟穩(wěn)重平日里也對弟弟們存了愛護之心,他拍了拍王奎昌的肩膀,“恐怕從此以后,天天都是這樣的訓(xùn)練,奎昌你應(yīng)該做好心里準(zhǔn)備。想開些,你看人家宗靈,馬上就是要成親的人了,也不像你這樣抱怨的。哦對了,宗靈,你這小子打算什么時候請我們喝喜酒?”

    被叫做‘宗靈’的那個年輕男子長得極其俊美,雨水順著帽檐從他的臉頰上滑下來,洗去臉上的泥濘露出儒雅的眉眼。張宗靈聞言,輕笑一聲,答道:“大哥放心吧,等這次訓(xùn)練完了之后,我便請你們?nèi)ズ认簿?,家里也不打算大辦,親戚朋友聚一聚便是。誒,慕軒,這一次你可一定要來!不然,兄弟可就真的生氣了!”

    在大雨滂沱中,一直靠著樹身穿雨蓑的青年抬起頭,那雙扇形眼里帶著淡漠笑意:“放心,你親這樣大的事情,我不管怎樣都是要去的?!?/br>
    孫撫民走過去擂了一下他的肩膀,順便甩出一袖子的雨水:“嘖,慕軒,有時候還是應(yīng)該給自己放幾天假,一直把自己逼得太狠,也不太好?!?/br>
    段慕軒仔細(xì)地給自己的手打著繃帶,幾天下來的測試幾乎涵蓋了特訓(xùn)中所有的內(nèi)容,剩下來的幾項中還包括散打搏擊。他可不想被教官們牽著鼻子走。青年的嘴角微垂,帶著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不管是德國軍人美國軍人還是日本人,我只知道他們的軍人所能做到的,我們也能做到?!闭f罷,他便走到一旁去活動關(guān)節(jié)筋骨。

    張宗靈手搭在孫撫民的肩膀上,看著段慕軒的背影,搖頭笑:“嘖,慕軒這樣,咱們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那個小子想做的事情,別人就算想攔也攔不住。誒,奎昌,我記得你和慕軒從前應(yīng)該是一所學(xué)校的吧,他以前也是這樣的嗎?”

    王奎昌撓了撓耳朵:“慕軒哥跟從前一樣的爭強好勝這倒是真的,不過當(dāng)年在軍校的時候,他干了一件事震驚了大家伙,甚至把當(dāng)時的軍校主任氣得直接開除了他的學(xué)籍?!?/br>
    張宗靈好奇道:“是什么事情?”

    王奎昌摸了摸腦袋,老實答道:“當(dāng)時講武堂有規(guī)矩,凡是學(xué)生必須參加結(jié)業(yè)訓(xùn)練后才能正式畢業(yè),可當(dāng)初慕軒哥不知怎地,在野外突擊訓(xùn)練中他不僅頂撞了教官,還打傷了人逃跑了?!?/br>
    孫撫民饒有興味地抱著胳膊,哦了一聲:“慕軒那小子,還有這種時候?”

    王奎昌摸著腦袋,憨憨地笑起來:“就是因為那件事,所以我后來在憲兵隊里一眼就認(rèn)出慕軒哥了!話說,他膽子真得大得不得了,不過十幾歲的少年就敢跟教官對著干,氣得訓(xùn)導(dǎo)主任開除了他的學(xué)籍,不過這也沒什么,沒過多久便是北伐,連講武堂都停辦了?!?/br>
    張宗靈碰了碰鼻子,薄涼的嘴唇襯得唇紅齒白。他屬于標(biāo)準(zhǔn)的美男子,笑起來令人如沐春風(fēng):“看不出,慕軒也有這么年少輕狂的時候,我嘛,頂多也就是上學(xué)時偷偷逃課罷了,打老師這種事情,我可不敢做。”

    王奎昌躊躇地望著不遠(yuǎn)處青年冷漠的背影,喃喃道:“不過,我總覺得慕軒哥和當(dāng)初我見的那個少年卻是判若兩人,估計是因為家里生的變故吧。”

    只聽一聲尖銳的哨聲,一身英挺軍裝的德國教官走過來,眉目之間帶著西方人特有的深邃,只聽那人用半熟不熟的中文對眾人生硬地說道:“最后三項,你們之間,每兩人一組極限搏擊!勝出者進行負(fù)重涉水和攀巖訓(xùn)練,最先到達(dá)的十人升為中尉隊長!”

    “十人?!”王奎昌不敢置信地叫到,身后的其他人也是一片抱怨。

    翻譯將大家的抱怨委婉地告訴了教官勃羅姆,只見勃羅姆深灰色的眼珠里充滿了嘲諷的笑意,而他朝站在隊伍最前的王奎昌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上前一步。少年人不明所以,走上前一步便見教官隊伍里走出一人,尚未反應(yīng)過來便被那個德國教官一個過肩摔狠狠摔進泥地之中,摔得少年根本無法起身,躺在泥地中捂著后背,疼得就連臉頰漲成了紫紅色。

    教官們都是德國應(yīng)蔣委員的邀請,秘密派遣的王牌教官。這里的士兵別說是已經(jīng)精疲力竭,即便在精神飽滿的情況下也不一定能打得過他們。

    見狀,勃羅姆冷冷一笑,走上前指著仍然起不了身的王奎昌,對著眾人高聲說道:“要么,像剛才我們所作的那樣,把對手打得不能從地上爬起來,要么就爬著從這里滾出去!”

    眾人敢怒不敢言,雨水冰冷地打在每個人身上,毫不留情。

    孫撫民皺眉看著倒在地上一臉痛苦難忍的王奎昌,又看著出現(xiàn)嘲諷笑容的教官們,幾乎從牙縫里咬出的一句話:““簡直欺人太甚!”而在男子挺身而出之前,他的肩膀便被人不輕不重地按下,孫撫民回頭,皺眉,“慕軒,你要攔著我嗎?”

    段慕軒看著相互嘰里咕嚕說話的德國人,還有一旁臉色尷尬的翻譯官,不禁冷冷一笑:“不是要攔著你,而是想讓你把那個大塊頭留給我。大哥,畢竟,我們四個中總是要有一個升中尉的?!敝形娟犻L需要一個穩(wěn)妥的人來當(dāng),所以他和張宗靈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孫撫民。

    青年說完,回頭看見自家大哥臉上驚愕的神色,得意地彎唇和一旁的張宗靈清脆地?fù)袅艘幌抡?,兩個人便不約而同地走上前把躺在地上的王奎昌扶起來。眾人把目光集中在他們身上,有驚訝有懷疑更多的是崇拜。

    在這里,他們遵循的是優(yōu)勝劣汰的法則。哪怕只是淘汰者,也依然會被輸送到不同的軍隊擔(dān)任要職,何況,那些已經(jīng)站在了隊伍頂尖的那些青年。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一章沒有女主的章節(jié),哈哈久違的男主上線~~

    雖然說我沒有軍人情節(jié),但是還是想隔著屏幕對男主來一個么么噠!

    日常科普:國民黨憲兵隊

    蔣于1927年開始對全國200萬軍隊進行選拔,經(jīng)過層層嚴(yán)格篩選,組成了一支8000人左右的衛(wèi)隊。在國民政府與德國的關(guān)系日益密切,應(yīng)□□的邀請,希特勒秘密派遣納粹沖鋒隊王牌教官勃羅姆來華,秘密進行中國憲兵的訓(xùn)練工作。(但是也有人說,這只憲兵隊的真實性尚待商榷)

    ☆、第44章 chapter.44近鄉(xiāng)情怯

    勃羅姆手指著扶起‘失敗者’的另外兩人,臉色不善問著翻譯:“他們, 這是在同情失敗者還是在藐視我們的存在?”

    翻譯一臉為難, 支吾著不知道該如何說。勃羅姆哼了一聲,向教官的隊伍發(fā)出了一聲命令。

    雨下得越發(fā)大, 而在大雨磅礴中,校場中的每個人都安靜極了。天空漸漸亮起來, 可那光亮卻依舊帶著陰沉。段慕軒和張宗靈攙著王奎昌, 見大雨中被他們視作弟弟般的少年疼得面色青白。張宗靈沉下臉:“反正淘汰了一半的人,不會再往下篩, 奎昌你放心吧?!?/br>
    王奎昌疼得一直哼哼,段慕軒嘴角噙著一抹冷笑, 看向?qū)γ嫔硇胃叽蟮牡聡坦伲骸澳莻€德國人把你摔成這個樣子,你若是再疼也只會讓他越發(fā)得意?!?/br>
    王奎昌捂著胸口, 忍痛說道:“慕軒哥, 宗靈哥,你們倆別管我了?!?/br>
    聽到拳腳攜帶著風(fēng)雨聲向他們席卷而來,段慕軒手疾眼快地將王奎昌往孫撫民的方向推出去, 翻身一個后旋踢格擋開凌厲的攻勢。他單膝著地, 手撐在泥地上找著支撐點, 抬頭時見到踉蹌退后了兩步的那個德國教官。

    青年那雙扇形眼中一片凌厲,目光如同惡狼般兇狠冰冷。張宗靈將帽子脫去, 雙手狠狠地握成拳頭架在身前——他們的姿勢,準(zhǔn)確無誤地向站成一排的德國軍人表達(dá)了搏擊格斗的邀請。

    不遠(yuǎn)處的黑傘下,來巡視訓(xùn)練進度的委員長看著對峙的兩方, 不禁嗤地一聲笑起來:“看來,‘初生牛犢不怕虎’說的到底還是有幾分道理。不過,我們一直想要的特種軍隊里就需要這樣不懼任何人的士兵?!避姽賮碚埵居谖瘑T長,便見他點頭說道,“如果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想與學(xué)員切磋,而學(xué)生又想向老師請教的話,又為什么阻攔呢?”

    翻譯官將蔣校長的這番話翻譯出來,勃羅姆面無表情地回頭,再召出了另外一個教官,和先前的那位教官跨立站成一排,而他們的對面則是段慕軒和張宗靈。

    負(fù)責(zé)部隊訓(xùn)練的何總監(jiān)站在旁邊,忍不住問道:“委員長,我不明白為何這支部隊還要再訓(xùn)練?黨國對這支部隊投入的成本與收回的利益,完全不成正比。”

    委員長看向遠(yuǎn)方被雨水洗得發(fā)亮的天空,淡淡說道:“一個國家,難道不需要一個像樣的特種部隊嗎?就算是在政府的閱兵大典上,也足以告訴其他國家,至少中國人不全是東亞病夫?!?/br>
    “那委員長打算拿這支憲兵隊怎么辦呢?”何總監(jiān)繼續(xù)問道,“憲兵隊訓(xùn)練出來后,是打算投入到各個部隊與戰(zhàn)區(qū)嗎?”

    委員長笑了笑,看著雨中打得兇狠的四個人:“不管是擰在一起成為一支擁有威懾力的部隊也好,還是打亂安排到不同的部隊?wèi)?zhàn)區(qū)也罷,至少留在這里的人,都是我親手培養(yǎng)出來的我的人不是嗎?黨派中派系爭斗一直是矛盾,那些明面上歸順的軍隊,暗地里也是不服黨國的。只有那些由我們親自訓(xùn)練出的隊伍,才是真正嫡系的部隊。”

    這樣的搏擊格斗跟不上點到為止,幾乎是賭上尊嚴(yán)拿命相搏。雖然段慕軒和張宗靈經(jīng)過超負(fù)荷的體能訓(xùn)練,可在對陣另外兩個德國人時絲毫不落下風(fēng)。之前那個將王奎昌摔到地上爬不起來的德國人同樣地一擊打在段慕軒的腹部,可是青年除了悶哼一聲嘴角流血外,無論是出拳的速度或是躲避的反應(yīng)仿佛絲毫沒有受到影響。

    這讓那個德國人幾乎懷疑,自己并沒有打中段慕軒。就在對手愣神的一刻,青年纏著繃帶的拳頭便狠狠地砸在了對手的眼角,手收回時,那德國人眼角已是一片帶血淤青。他手撫上眼角,見了血,怒不可遏地朝段慕軒出拳出腿,體力不支的青年被那個德國人狠踢在他胸口,下一刻便被人狠狠地甩了出去摔在了泥地里。

    見到德國人走上前將段慕軒狠狠地舉起時,何總監(jiān)幾乎快要沉不住氣,然而委員長不說停,他不敢逾矩,只是焦急說道:“這樣的搏擊比賽根本不公平!委員長,若是段慕軒在這里出了事情,那您不久違背了對老師的承諾!”

    此時,張宗靈一個后空翻一腳踢在跟自己格斗的那個德國人下巴上,下一刻他轉(zhuǎn)身狠狠地用胳膊勒住了舉著段慕軒的那個大塊頭的脖子,而另外一個德國教官吐了一口血沫子,大吼了一聲朝張宗靈的腦袋出拳——

    委員長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但嘴上卻說道:“我給過慕軒他一個平穩(wěn)度日的機會,是他自己放棄并且選擇了這條路。既然這樣,他就應(yīng)該和其他的軍人一樣。這一點,哪怕百年之后我去見了老師,我也是無愧于心?!?/br>
    而此時,張宗靈敏捷地松開了手,彎腰避過后腦勺的那拳,而那拳便狠狠地打在了舉著段慕軒的那個德國人頭上。感覺到身上的勁道一松,段慕軒便翻身躍起反腿勾住了那個德國人的脖子狠狠地往地下一甩,張宗靈認(rèn)準(zhǔn)了時機將那人反手扣在了地上。

    下一秒,段慕軒朝那個出錯拳頭的德國軍人撲過去,反身就是一個過肩,尚未摔下卻聽一聲“住手!——”段慕軒一怔,一下子松了力道卻反過來被背上的那個人反摔在了地上,眼前一黑他的胸口就被人用腿狠狠抵著。

    張宗靈氣得瞪大了眼罵道:“喂,你太卑鄙了!”

    “住手!”勃羅姆叫道,“托馬斯,我命你馬上住手!”壓在段慕軒身上的那個德國人才緩緩松開手,恨恨地站起身。張宗靈跑到他的身旁,見段慕軒嘔出一大口血:“喂,慕軒,你怎么樣?”他有些慌,來到這里這么久,他這是第一次看到段慕軒被打得倒在地上起不來的樣子。

    冰涼的雨水打在臉上,很快便沖走了嘴角的血跡,段慕軒卻悶聲笑起來,對著著急的張宗靈說道:“放心,我死不了的。只是太累了……”他緩緩合上扇形的眼睛,真的太累了。

    孫撫民見狀,大聲吼道:“軍醫(yī)呢?軍醫(yī)呢!”

    雨水將段慕軒的面容洗得生白,而青年被抬上擔(dān)架時,張宗靈驚訝地看到慕軒天生微垂的嘴角輕輕揚著一個弧度,就像一個單純少年所應(yīng)有的狡黠笑容。他突然想起了王奎昌講過的那些段慕軒從前在講武堂的光輝事跡,突然有些了悟。

    何總監(jiān)正在通過翻譯和德國教官們說著圓場的話,而接下來等待著其他人的還有層層選拔。張宗靈驀地低聲笑起來,他拍了拍身旁焦急得不行的孫撫民,任重道遠(yuǎn)地說道:“大哥,咱們兄弟四個以后就靠你了,中尉隊長你可一定要拿到??!”

    “???”孫撫民沒反應(yīng)過來,而等他反應(yīng)過來這句話什么意思時,只見隔著雨幕,身邊剛才還在談笑風(fēng)生的青年下一秒直直地就像根棍子般倒在地上——

    一旁的軍醫(yī)手忙腳亂地將張宗靈抬上了擔(dān)架,孫撫民突然明白自己被人連擺了三道。雖然有些生氣的兄弟們一個個都視名利為‘糞土’,把他留在火坑里任重道遠(yuǎn)。

    孫撫民氣得搖頭一笑,不過隨即又釋然開來,好在,他們?nèi)齻€人總算沒有事情。

    當(dāng)段慕軒緩緩走到張家門前,看著門上貼著的瑩瑩喜字一陣恍惚。他仰著頭在門口石獅子前佇立了良久,不知為何,眼眶突然濕潤了起來。張家大門開著,里面熱鬧道賀鬧喜的聲音傳出來,越發(fā)襯得外面街道空曠寂靜。

    段慕軒聽著里面的歡聲笑語,仿佛近鄉(xiāng)情怯般,不敢踏進去。這樣的熱鬧,好像已經(jīng)很久遠(yuǎn)了,久遠(yuǎn)到他自己都快記不清了。自從爹死了之后,家里越發(fā)地冷清。段式筠到了出嫁的歲數(shù)便被安排嫁去了香港那邊,那是大夫人自己親自做主的婚事,只不過段式筠不樂意,就連上車前也是哭著鬧著不肯的。

    可就算是不肯,也沒有人會幫她。

    當(dāng)時段慕軒冷眼看著那個女人上車,一副哭天喊地、生離死別的場面,可他內(nèi)心卻毫無波動,甚至還想笑。是的,看到他那同父異母的jiejie喊天怨地,看著大夫人不忍卻不得不送心頭rou離開的樣子,他想暢快地笑出聲來。

    若不是還想著勉力維持一下早已關(guān)系僵化的家庭,若不是還念著對臨去前父親的承諾,他甚至想掏出別在腰上的槍一槍嘣了那個女人。這樣的想法冒出時,段慕軒一點也不驚訝,又或者很早的時候他就想這么做了。早在父親出殯那天,他跟段慕鴻徹底撕破臉皮時,他手里拿著槍就在想,如果真的能扣下扳機就好了。

    段慕軒仰著頭,昏黃的路燈灑下來,他靜靜地看著自己的黑色影子——

    他覺得自己快要死掉,可那些害得他痛苦得快要死掉的人,卻還好好活著。

    父親死的頭七,段慕鴻終于回來了,卻是急得回來同他爭遺產(chǎn)的。段慕軒還記得,當(dāng)時自家的大哥一把抓住他的衣領(lǐng),急得一口一個嫡庶之分,讓他感覺到很可笑——

    眼前這個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抽大煙欠下了一屁股的債,那些債務(wù)追到了爹的頭上,幾乎在走投無路的情況,還是蔣委員長出面替段家償還了那筆債務(wù),就連爹在醫(yī)院的出診費也是蔣墊付的。而眼前這個稱自己為嫡長子的人,回來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找他要莫須有的遺產(chǎn)?!

    在段慕鴻手碰到棺槨時,他一把掏出爹生前的手|槍抵在段慕鴻的太陽xue上,雙眼猩紅得想要殺人,一字一句地說得清楚:“沒錯,我是庶子,你是嫡子,這一點我從沒否認(rèn)過也不曾妄想改變過!可是段慕鴻,你捫心責(zé)問你又有哪一點配得上這身份!就連爹死時想見你一面可是你呢?你在哪兒?你他媽的在夜上海歌舞笙簫欠下的一屁股債到最后只能讓別人來替家里墊付時,有沒有想過盡半分|身為兒子的孝道?!”

    段慕鴻被段慕軒眼里的光嚇得打顫,因為常年抽大|麻手指抽搐得厲害,可是他嘴里卻不肯落下風(fēng)梗著脖子說道:“你、你,我看你敢!我可是你大哥,是你兄長!有本事你就開槍,沒本事就別拿一把槍嚇唬人!”

    對啊,他是自己的兄長。

    段慕軒嘲諷地勾起嘴角,這樣一個卑劣不堪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兄長。他低下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警衛(wèi)服——這是委員長施舍給他的職位,青年不禁嘲諷一笑,眼睛中水光輕涌。下一刻,段慕軒收回了槍,卻一拳狠狠地將段慕鴻打得撂在了地上。

    段慕軒紅著眼,手指著段慕鴻的鼻子一字一頓地說道:“那么今天段慕鴻你給我聽清楚了,自打爹死了,自打我穿上這一身衣服起,你我之間……就沒有半分兄弟情分可言!”

    大門里面喝喜酒的人終于有人發(fā)現(xiàn)了段慕軒。王奎昌少年心性,直接跑出來了拽著段慕軒的胳膊就往里面走,一邊走一邊笑著催促道:“慕軒哥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新人都拜過堂了!剛才,宗靈哥還在問你什么時候來呢!”

    段慕軒將手中的禮物交給張家的主人,聞言失笑:“原來宗靈都已經(jīng)拜過堂了,還以為能看到新娘子長得什么模樣呢!”

    王奎昌拍手說道:“我們也沒見過新娘子的模樣,宗靈哥他們家也太古董了,這都什么年代還興舊時的那一套,新娘子蓋著紅蓋連臉也看不到,可真是的!誒,撫民哥,慕軒哥總算是來了?!闭f著,少年就跑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

    聞言,段慕軒垂著眼睛,嘴角微微有一個弧度,但是在旁人看來卻無端有幾分苦澀。他坐到兩人給自己留出的位子上,淡淡說道:“儀式什么的,都不重要?!?/br>
    孫撫民給他倒了一杯酒,打趣地笑:“你不知道你沒來,我差點以為你真出事了呢!”

    段慕軒執(zhí)起酒杯,笑意未及眼底:“沒有,我躺在醫(yī)院里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一時不太想醒過來,所以就一覺睡到了現(xiàn)在……這不醒了,就馬上趕過來了?!?/br>
    “看來你最近是太累了。誒,慕軒,說真的,你應(yīng)該給自己放兩天假了?!睂O撫民勸說道,“咱們的訓(xùn)練本來就強度大,也不需要你這么搏命般地給自己開小灶。我記得從前你除了偶爾過年的時候才會回家一趟,其余時間都在訓(xùn)練……還是抽空回去看看吧!”

    段慕軒低頭笑,轉(zhuǎn)移話題道:“放心吧,我已經(jīng)休息好了。畢竟再好的夢,也會有醒過來的時候。至于回家……去年我最小那個jiejie已經(jīng)出嫁,家里已經(jīng)沒什么值得回去的了?!?/br>
    孫撫民見他眉宇間凝著深深的落寞,便笑著輕捶了段慕軒肩膀一拳:“哦對了,我差點忘記了!我算是被你們?nèi)齻€臭小子給聯(lián)手?jǐn)[了一道,一個二個三個全都跑了,害得我一個人呆在那里!嘶,平日里,我可還真不知道你們裝暈裝得這么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