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節(jié)
蘇夜本來在笑,此時一下子面無表情,冷冷道:“你是第三個問我的人?!?/br> 方應看居然堅持不懈,又問一次,“所以,究竟是不是你?” 蘇夜道:“不是我,以后有證據(jù)了再來找我?!?/br> 方應看笑道:“沒證據(jù)呢?” 他口中說著話,伸手拿起桌上酒壺,替她斟了一杯酒。這家店拿來配菜的,竟也是專門從江南運來的紹興老黃酒,酒味醇厚正宗,且微微帶著甜意。 蘇夜垂眼瞧著杯中酒液,笑道:“若沒證據(jù),那就過來找打吧。” 方應看仿佛很滿意她的答案,風度十足地笑了笑,突然嘆了口氣,嘆道:“不瞞你說,其實我羨慕你的生活。” 蘇夜奇道:“羨慕我?” 方應看笑道:“不錯,你平時隨心所欲,誰的面子都不買,誰都敢殺,卻不必承擔后果,一切都有蘇公子兜著。所以我說,你過的定然很愜意?!?/br> 第三百一十一章 蘇夜笑道:“我不需要任何人替我兜著?!?/br> 方應看道:“即使如此,你在樓外得罪了人, 蘇公子總不能置之不理?!?/br> 蘇夜道:“他是小寒山一脈的大師兄, 照顧師弟師妹, 本是他的責任,就像我也得照看溫師妹, 防止她被人擄走,用來威脅溫嵩陽。這世上,并非人人都像懶殘大師, 出了家, 就不再管紅塵紛擾。” 方應看微微一笑, “在下看得出,蘇公子把你照顧的很好?!?/br> 兩人說話期間, 菜陸續(xù)上來了, 分別是一只切成薄片, 浸泡在蜜汁里的肥厚火腿;一只外表炸的香酥, 內(nèi)里墊著軟糯芋泥的鴨子;以及由雪白魚絲和翠綠莼菜組成的新鮮魚羹。 這些菜香氣撲鼻,鮮美中帶著香甜, 分別呈現(xiàn)暗紅、金黃、綠白相間三種顏色, 令人食指大動。但蘇夜食指完全沒動, 好像根本未看到桌上的佳肴。 黃酒事先燙過, 在她手邊冒著熱氣。她把酒壺撥向旁邊, 冷冷道:“你究竟想說什么?” 方應看微笑道:“我只是觸景生情,發(fā)一番感慨,并不想說什么。方某沒有同門兄弟姊妹, 所以真的很羨慕你們。不過,我至少可以做個照顧別人的人。而姑娘你,你八成也不在乎多上幾個師兄師姊?” 這句話過后,兩人的心思就此岔開。 蘇夜揀了一片火腿,放進嘴里嚼著,越嚼越慢,逐漸陷入了沉思。 方應看提到蘇夢枕,其實是件很正常的事。大多數(shù)人定力不夠,一看見她,必定想起她的師兄。諸如王小石、唐寶牛之輩,才會想起她師妹。但方應看輕描淡寫的話語,觸動了她內(nèi)心深藏著的一個弱點。 當方應看說“你生活很舒服”時,這個弱點緩緩浮上心田,絲毫不顧自己有多么討厭,不停向她彰示存在感。 她倏地發(fā)現(xiàn),她確實很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倘若她一直待在小寒山,未曾出走江南,那么長到十八歲時,她就會順理成章地,被蘇夢枕接到汴梁,像楊無邪那樣,從旁輔助他。 她出門對付敵人,他便靜靜坐在象牙塔里,當她必要時的后盾。她出謀劃策,他便無聲旁觀,最后點頭或者搖頭。 而且,由于金風細雨樓在江湖的龐大影響力,她日后勢必成為重要人物,一舉一動都能影響江湖局勢。這種生活不僅舒適和諧,而且波瀾壯闊,能夠滿足所有少年男女的江湖夢。 她真想永遠這么過下去,如紅袖神尼所說,與大師兄相互扶持,照顧彼此,直到照顧不了的那一天。 可她不能,因為她是創(chuàng)立十二連環(huán)塢的五湖龍王。 她這一年來過的很好,享受著兩方勢力受她調(diào)遣的感覺。蘇夢枕拿她沒辦法,其他人更是如此。如果她不去江南,這就是她沒當上龍王的生活——作為金風細雨樓蘇公子的師妹,擁有很高的地位,很大的權(quán)勢,高高興興地生活在樓子里。 她的快樂影響了她的決策,以致她拖拖拉拉,猶豫不決。她走進一個心理舒適區(qū),就此深陷在里面,迄今沒能爬出去。 她本應把秘密告訴蘇夢枕,與他商量如何利用雙重身份。然而,一旦脫下偽裝,她就不可能再住風雨樓,必須返回十二連環(huán)塢分舵。世上從來不存在這樣的霸主,放著自身地盤不管,跑去盟友那里又吃又住,出事了才回去。 以神侯府為例,神侯府亦是金風細雨樓半個朋友,而蘇夢枕與無情的交情相當深厚。但他永遠留在天泉山,充當樓中數(shù)萬子弟的后盾,從不見他去神侯府過夜。 她遲遲不愿泄露身份,為自己找出無數(shù)理由,卻都可以輕易推翻。沒有人能動搖她的決定,也就沒有人能修正她的錯誤。 忽然之間,她心中的濃霧散開了,露出霧中清晰可見的事實。她想起總管勸她實話實說,想起她們希望她早回十二連環(huán)塢,她居然一直拖延著,拖到有能力兌換七返靈砂,仍戀棧不去。 她做學生的時候,拖延再久,還是得把論文寫好,按期交上去。這件事也是一樣,再怎么裝作看不見,總有一個繞不過去的障礙,直挺挺豎立在前方。在前世,這障礙叫“死線”;在這一世,它的名字變成了“事實”。 她能把十二連環(huán)塢送給蘇夢枕嗎?她不能。她能掩藏身份,直到雙方發(fā)生摩擦嗎?她也不能。她很喜歡這位大師兄,程度超越了所有其他人,所以,她希望和他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要分道揚鑣。但這并不表示,她會為他放棄十二連環(huán)塢。 這兩者當然可以共存,而且是愉快的共存。 因此,她不應繼續(xù)沉迷,裝作看不見應該做的事情。拖著拖著,只會拖掉她的自制力與意志力。她好不容易克服了它們,難道又要重蹈覆轍? 她必須走出舒適區(qū),主動接觸那個她不能順風順水的世界。倘若她沉迷于無憂無慮的生活,為何不回到小寒山,一輩子躲在神尼羽翼下撒嬌? 她吃東西先慢后快,胃口很是驚人。尤其她頻頻發(fā)愣,分出十分之一精力應對方應看,十分之九思考是否從今天做起,更無心在意飯菜滋味,面無表情地塞進嘴里。 方應看眼睜睜看著她風卷殘云,用一刻鐘吃掉半只鴨子,再用一刻鐘吃掉四分之三個火腿,連下酒的小菜都不放過,想驚嘆又覺得太無禮,只好靜靜看著。 他反復回溯自己的言談舉止,始終未能找出不妥之處。在他看來,蘇夜的反應異乎尋常。他羨慕了一下蘇夢枕與蘇夜的兄妹關(guān)系,她忽地進入了發(fā)愣狀態(tài),一筷子接著一筷子,掃蕩面前的精美菜肴。 客人胃口好,對主人來說,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可他意在拉近關(guān)系,并非來酒樓吃飯,幾次想插話,都被她輕而易舉地打發(fā)掉,自然感到挫敗。 事實上,他刻意提及蘇夢枕,只是為了讓她生出好感。這樣一來,他可以就坡下驢,提醒她,他方應看亦有權(quán)有勢,亦可像師兄般照顧她。 如果將來某一天,她遇上危險,自然而然地找他求助,那他的目的便達到了。 蘇夜對他愛答不理,向鴨子與火腿發(fā)起猛攻,乃是他預想不及的。他知道她有心事,他想問出這樁心事??上?,這是個絕不可能告訴他的秘密,于是他全部努力都落了空,不得不硬著頭皮,維持面上溫柔多情的模樣。 蘇夜喝下第三碗湯,意猶未盡地放下湯羹,輕輕吁了口氣,笑道:“這地方雖然貴,貴的卻很有道理。我喝湯之時,仿佛又回到了江南?!?/br> 方應看奇道:“你是江南人氏?” 蘇夜道:“是。” 她的瞳仁仿佛兩粒小小的黑珍珠,隨瞳孔在眼中滾動來去,泓泓然如有寶光。她盯著方應看,略帶抱歉地說:“多謝方公子,我很遺憾不能陪你多談一陣,但我必須回去了,我還有事要做。你若有話,下次再敘吧。” 她要走,方應看也不能攔著,彬彬有禮地起身相送。他費盡心思,結(jié)果直至蘇夜打馬飛馳而去,心里仍未留下他的影子。與此同時,他做夢也想不到,他輕輕淡淡一席話,竟禍及金風細雨樓,引出一場本來不必發(fā)生的大震蕩。 蘇夜回到天泉山時,天早就黑了,夜幕籠罩了整座山峰。一輪皓月正搖搖晃晃地升起,尚未升至中天。夜空上,懸著斑斑點點的星辰,發(fā)著黃白色光芒。 她并不緊張,因為這件事不值得緊張。她只是很想見蘇夢枕,因為今日之后,她住在金風細雨樓的日子必然屈指可數(shù)。她想著他聽到這秘密時的表情,突然又覺得很愉快。她高興的時候,一張臉在黑暗里仿佛發(fā)起了光,一種愉悅而恬淡的光。 然后,她被人攔了下來。 蘇夢枕若不在青樓,就在四座樓環(huán)繞拱衛(wèi)的象牙塔。她往象牙塔走,不遠處卻出現(xiàn)了兩個人影,一個是青年人,一個是老年人。 那青年眼皮堆在眼睛上,層層疊疊,把雙眼壓的半睜半閉,像是在夢游,讓人懷疑他怎么可能在夜里看清東西。老人滿頭銀發(fā),神情威猛,身材高大雄偉,留著蓬亂硬挺的須髯,仿佛把一只銀色的刺猬按在下巴那里。 莫北神與刀南神。 他們是她新近得到的手下,也是金風細雨樓毋庸置疑的守護神。 他們急著找她,見她遲遲不歸,竟和溫柔一樣,打算進城去找。幸好,他們正往外走,恰見蘇夜牽著一匹純黑色的千里馬,慢悠悠地拾階而上。他們耐心等著,等到她把馬交給其他人牽走,才趕緊現(xiàn)身,以免她去見蘇夢枕,自己又失去了機會。 蘇夜見他們攔路強盜似的,急匆匆躥出來攔住她,不由哭笑不得。她笑著笑著,發(fā)現(xiàn)他們神情中有一種急切,好像壓抑了很久,今天不得不向她噴吐出來。 滿天星光倒映在她眼里,使珍珠變成了亮閃閃的鉆石。她不再笑了,猶豫著往玉塔看了一眼,問道:“你們找我?” 刀南神道:“不錯,我們兩人有話要說。姑娘是我們最后的指望,如果你不聽,我們只好去找公子?!?/br> 蘇夜一愣,笑道:“何必這么嚴肅,什么話?” 莫北神搶先一步,在刀南神之前,答道:“附近有巡邏的子弟,能否找個安靜地方?” 第三百一十二章 刀南神與莫北神同屬五大神煞。 刀南神掌管“潑皮風”部隊,控制京師禁軍十分之二的武力, 與朝中武官聯(lián)系緊密, 為金風細雨樓不可或缺的大將。莫北神的地位不下于他, 率領(lǐng)僅有數(shù)十人的“無發(fā)無天”,乃是蘇夢枕最信任的人之一。 兩年前, 楊無邪為她解說這些成員時,態(tài)度非常鄭重,把他們看作樓子里最重要的人物, 而事實也是如此。 當然, 她不知道他為什么說“十分之二”, 而是“五分之一”,只靜靜聽著。時至如今, 她已經(jīng)很熟悉他們, 還生出幾分警惕。 無論潑皮風, 還是無發(fā)無天, 一旦在戰(zhàn)場反水,后果將是毀滅性的嚴重。 他們?nèi)粲惺乱f, 一定是重要的事。與此同時, 他們不去找蘇夢枕, 反倒來找她, 可見事情相當嚴重。她是他們名義上及實質(zhì)上的上司。她下達的命令, 他們必須執(zhí)行。那么,他們遇上麻煩,她也有義務想辦法解決。 她把他們帶到自己住的宿舍, 請他們坐下,才淡淡道:“現(xiàn)在可以說了吧。” 對面兩人體型容貌不同,神情卻差不多,面面相覷后,竟未分出誰先說,誰后說,異口同聲道:“我們不喜歡白愁飛?!?/br> 蘇夜一愣,臉上浮出訝異神色,氣氛亦變的古怪詭異。他們齊刷刷說不喜歡白愁飛,很像兩名小朋友向老師告狀??伤麄儾皇切∨笥眩鞘煜そ聞?,歷盡武林風波的兩大悍將。他們無法忍耐,選擇直抒胸臆,表示他們當真受不住了。 她正要去說一樁很重要的秘密,卻被這樁同樣很重要的事情攔下。于是,她安心坐在椅子里,默不作聲看著他們。 白愁飛是蘇夢枕認下的兄弟,證明蘇夢枕會信任他、重用他。他張口就要副樓主的位置,蘇夢枕先提了一個附加條件,然后痛痛快快給了。她一直認為,白、王兩人與金風細雨樓相處融洽,最多有點兒小矛盾,不會影響大局。但此時再看,實情竟然與想象中相反。 刀南神性格較為暴烈,說話比較直接。這一刻,卻是相對木訥的莫北神開口,“白二樓主是公子的結(jié)義兄弟,所以公子一定會袒護他。我們思量再三,決定先找你,看你有什么話說?!?/br> 蘇夜一驚,奇道:“師兄怎會處事不公?” 莫北神面無表情,“已經(jīng)有兄弟試過了。公子要他們尊重白二樓主的決策?!?/br> 蘇夜本來心平氣和,認為這也許是因性格不合產(chǎn)生的摩擦。但是,通過這些“小摩擦”,有人竟然開始質(zhì)疑蘇夢枕做事不公正,足以見得這不是普通問題。 她猶豫著,猶豫著,終于問道:“首先,你們?yōu)樯队憛挵壮铒w?” 莫北神道:“他太張狂,不把樓中兄弟放在眼里?!?/br> 刀南神道:“他憑著公子信任,才有今日的地位,有什么資格擺出一副眼高于頂?shù)哪??他就算驕狂,也不必狂給咱們看。公子尚未如此,他算什么東西?” 莫北神冷冷道:“而且,他的宗旨與公子分道揚鑣。公子素來以德服人,對手有能饒之處,就輕輕放過,從不喜歡斬草除根。他倒好,自以為心狠手辣,在外面大擺威風。” 刀南神嘆道:“如果只是這樣,倒沒什么??伤尤划敱娕c公子爭執(zhí),指責公子不該手下留情,留情會縱虎歸山,自取滅亡。公子屢次叫他不用再說,他的話反而越來越多,說什么無毒不丈夫,大丈夫做事就該不擇手段!唉!還埋怨公子心慈手軟,難怪這么多年收拾不了雷損。我們聽著看著,別提多么不服了!” 莫北神大有不耐煩的意思,不屑一顧地道:“老刀,你何必找這么多借口。再怎么說,他畢竟只是二樓主,做主的有蘇公子,有你,還有楊總管。他再怎么樣,一個人抵不過三個人。金風細雨樓到了今天,仍然姓蘇,不是姓白!” 刀南神說到激動處,胡須一根根挺了起來。在這把銀白色的須髯中,他的嘴猛烈動彈著,“總而言之,我們看他不順眼已經(jīng)很久了。樓子里的兄弟,平時大多私下溝通,對他極為不滿。有人去抱怨,公子卻不置可否。再這么下去,人心先散掉一半,剩下的一半,也要質(zhì)疑公子為啥重用這種人!” 蘇夜雙手交握,放在膝上,手指忽緊忽松,借以發(fā)泄逐漸升騰的意外感覺。 她見他們第一面時,就看出白愁飛桀驁不馴,卻不知他桀驁到這個地步,敢當面頂撞蘇夢枕,消解蘇夢枕在下屬心里的權(quán)威性。這樣的場面出現(xiàn)一次,大家不忿白愁飛,出現(xiàn)兩三次,也沒太大問題,那要是十次八次呢? 蘇夢枕曾說,金風細雨樓就是他,他就是金風細雨樓。他聲名極盛,遠遠超過了父親蘇遮幕?,F(xiàn)在,他身邊多了個目中無人的家伙,底下弟兄眼睜睜看著,又會作何感想? 刀、莫兩人一句遞一句,盡情傾吐一番,聲音漸漸小下去,話與話之間,停頓長度亦慢慢增加。蘇夜等他們敘述夠了,微微一笑,問道:“其次,你們喜不喜歡王小石?” 對面的兩個人又互視一眼,一起搖頭,“王三樓主很好,王三樓主待人很和氣,也愿意尊重蘇公子?!?/br> 刀南神說到半路,又憤慨起來,“這才像認大哥的樣子!” 莫北神笑了笑,沉重眼皮下的兩只細針般的眼睛,忽地精光亂閃,“爭執(zhí)全發(fā)生在樓子里,倒不妨事。但姑娘請想一想,倘若白愁飛外出時,也和公子當面狡辯抗議,叫敵人看見了……” 蘇夜一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說,“這么說,你們的確厭惡白公子的為人處事,并非因空降兩位樓主,心懷不忿?!?/br> 莫北神點點頭,“是,我們的心胸沒有那么窄。不然的話,我們應該討厭你才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