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正是盛世佳節(jié),街頭紅妝翠袖,張燈結(jié)彩,好不熱鬧。但熱鬧是他們的,柳行素記憶里有個類似的夜晚,是那一年那一日,她歡歡喜喜,十里紅妝嫁入東宮。那時候她在花車?yán)?,看不見噼啪的焰火,看不見十里的繁花,更看不見未來?/br> “柳大人?”身后傳來一聲調(diào)笑,還有馬兒打著響鼻的聲音。 柳行素轉(zhuǎn)過頭,只見臨河栽種的一棵柳樹旁,赫然正是騎馬的風(fēng)姿邪魅的睿王,他戲謔地?fù)P著嘴唇,“良辰美景,柳大人煢煢孑立,是詩興大發(fā)了?” “本王聽說,柳大人的文采十分不錯,甚至出口戲言太子?” 她戲言太子,只有那日從魏太師府出來時,她與白慕熙同上了馬車,后來分離時她說過,順口一篇滑稽的《帝子臉紅賦》,原來從那時候起,就有人盯著她了,或許她不起眼,睿王只是在白慕熙的身邊安插了人。 柳行素心神一凜,睿王邪笑道:“有趣,真有趣,你盛贊太子容色,不知道本王比起太子,又是孰高孰低?” 柳行素本對他恨得深切,懶得回答他這種問題,但這人卻絲毫都不規(guī)矩,伏在馬背上,將身體放低了一截,細(xì)聲邪魅地?fù)P唇:“本王不知道像柳大人這般強(qiáng)勢的女子,竟會喜歡皇兄那么個無趣之人?!?/br> 柳行素退了一步,警惕地看著他,“睿王殿下與太子殿下,自是各有千秋,至于柳行素喜歡什么,睿王怕是看差了眼。” “哦?”睿王退回馬上,嘻嘻一笑,揚(yáng)著馬鞭便絕塵而去。 小春是死在這人手上,柳行素不可能對他和顏悅色。但回到柳府,面對空落落一座宅子,想到小春在這個院子里忙前忙后的身影,曬藥材、澆花、做糕點(diǎn)的模樣,一轉(zhuǎn)眼物是人非。 她輕輕地嘆息,用衣袖將眼角的淚水抹干。 忽然聽到身畔傳來一個男人明朗的聲音,“師妹?!?/br> 柳行素愕了愕,只見竹光幽碧里一道頎長健碩的身影,背著清風(fēng)劍,梳著俠客髻的男子,最初的錯愕過后,她捏緊了拳頭,“師兄?!?/br> 來人正是沈輕舟。 從那日上京一別之后,柳行素便沒再見過他,以為他仗劍而行鋤強(qiáng)扶弱去了,一直沒有聯(lián)系,如今風(fēng)頭已過,梁惡霸和他的舅舅原柏齊也沒有追究,風(fēng)頭過了,沒想到沈輕舟會再度回來。 他的眼底有無奈,也有心疼,須發(fā)飄逸,冷靜地站在一叢青竹間,皺眉道:“行素,小春……我已經(jīng)知道了,怕你一個人在上京無人為伴,我正巧從揚(yáng)州北上,順道便來瞧你?!?/br> “我?我有什么好瞧的?”柳行素自嘲地笑笑,無塵的月光籠下來,猶如明珠一般,柳行素“呵”了一聲,“我從一開始,便不該許諾,更不該帶小春來,我知道她有心跟著我,也知道她想見識上京,想她娘生活的地方……可我,到底是孑然一人,我保護(hù)不了她?!彼难劭艟従彽丶t了。 沈輕舟走過來,一只手敲在她的肩膀上,“各人自有命,你已經(jīng)比太多人不幸了,小春也有她的命……何況,這也并不是你的錯?!鳖D了頓,沈輕舟又道,“我聽說沒有找到小春的尸體,她消失得離奇得很,但既然是沒有消息,你不如抱著最美好的念頭,說不定哪日,她又活生生回來了,你何必聽信別人片面言辭?” 柳行素想說小春身上的信物都被莫玉麒找到了,那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哭成那樣,柳行素便多少知道,生還無望了,她自己也去過亂葬崗,卻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 “師兄,我怕是,找到我的仇人了?!?/br> 沈輕舟是知道她的夙愿的,但此時卻沒有絲毫喜意,“是么?是誰?” 柳行素咬唇,“有兩撥人,一撥是受太子所遣,一撥很有可能是突厥人?!?/br> 沈輕舟那雙峻厲好看的修眉登時一斂,“行素,你要報仇?找白慕熙報仇?” “如果,我說是呢?” “你有沒有想過,徽兒?”沈輕舟沉聲道,“難道你要告訴他,他娘會殺了他爹?且不說你能不能成功,將來若是徽兒得知此事,他會怎么想?” “我一輩子不會讓他知道?!?/br> 她如此固執(zhí),沈輕舟眉目冷然,卻不可置否,“徽兒自幼聰慧,又得到師父師伯的教養(yǎng),前途不可限量,你怎么能瞞得住他?” “可這件事,已經(jīng)停不下來了?!绷兴?zé)o奈而堅決。 沈輕舟微訝,“你說什么?” “我已經(jīng),做了手腳?!?/br> “你……”沈輕舟沒想到她會這么沖動。 “我前不久才接到信,柳承徽已經(jīng)跑出了賀蘭山?!?/br> 柳行素愣愣地抬起頭,她全然不知道這件事,沈輕舟的眉宇皺成了川,“同門怕你擔(dān)心便沒有說,私下托了我北上一路尋找徽兒,他才五歲,應(yīng)該跑不遠(yuǎn)?!?/br> 話是如此,但沒有做母親的會不擔(dān)心的,沈輕舟反問:“你知道徽兒為什么跑么?” 因為他皮癢不老實(shí)。柳行素暗暗擔(dān)憂,對自己的兒子,她真是一點(diǎn)招都沒有。 沈輕舟道:“因為他師兄帶他下山玩,讓他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是有父親的。他回來后問他爹是誰,沒有人告訴他,他的脾氣比你還倔,還沖,當(dāng)晚乖乖巧巧吃了晚飯,然后回房歇息,當(dāng)大人放松了警惕,他轉(zhuǎn)眼就跑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徽兒跑路了~ 按照他的智商,在賀蘭山的人找到他之前,估計已經(jīng)跑很遠(yuǎn)了,小孩子真是膽子大,該打~讓太子打吧。(*^__^*) ☆、第60章 無中卻生有 柳行素怔怔地望著沈輕舟,心里總還有一線期盼, 他只是說個玩笑。即便她明知道沈輕舟從不開玩笑, 可是柳承徽區(qū)區(qū)一個五歲幼子,他怎么可能竟在賀蘭山幾十號大人的看護(hù)下逃跑了? 沈輕舟按住她搖搖晃晃的身子, 發(fā)覺比起在賀蘭山,她瘦了不少, 他嘆息了一聲, “我會盡力去找的,這個臭小子, 我會代你打他板子,你說多少, 我打多少?!?/br> 柳行素哪里聽得進(jìn)這個,煩亂地抱住了頭, “我現(xiàn)在, 正是關(guān)鍵時候,我走不了?!?/br> “徽兒出門的時候,帶了賀蘭山的令箭沒有?” “師兄弟檢查了, 他的小包袱里應(yīng)當(dāng)塞了不少東西, 除了令箭, 還有硝石、短刀、師叔煉制的毒,還有那件他太師父送給他的軟甲, 他那么機(jī)靈,應(yīng)當(dāng)傷不到?!痹掚m如此說,但徽兒畢竟才五歲, 他自幼長在賀蘭山,哪里出過遠(yuǎn)門? 柳行素推了他一把,“師兄,麻煩你,盡快北上去找徽兒。我怕他……這邊再給我?guī)兹眨乙欢ㄔ谀旯?jié)之后回賀蘭山?!?/br> “如此也好,你記得給我傳個消息?!?/br> 沈輕舟畢竟惹過梁惡霸,如今原柏齊雖然不能拿柳行素如何,但他這個人睚眥必報,還喜歡在皇上面前彈劾旁人,沈輕舟也擔(dān)憂再留下來會給柳行素帶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不能久留。 他挑了一對修長如刀的墨眉,還是叮囑道:“你要做的事,師門里沒有人攔得住你,但你要知道,有些事,沒有后悔的余地,若是錯過了,便不再有了。” 柳行素低了低目光,那清潤的眼波微帶凄惻,“我明白你說的?!?/br> 沈輕舟喟然一嘆,那身俠士袍一閃而過,鷂子一般躍上了高樓,便是幾個起伏。 臨近除夕,街道上處處都是花燈焰火,鬧到中宵才能歇憩。 在這上京城里有個習(xí)俗,年節(jié)前一日,全城未出閣的姑娘都要戴上面具或帷帽走出深閨,她們會在腰間掛上一條自己編織的福帶,若是不甚帶子被人勾走,這便是男女之間的緣分,姑娘若是喜歡看中她福帶的人,便會摘下面具露出真容,兩人便算是定情了。 柳行素只參加一次。 她像只孔雀一樣在心儀的情郎面前賣弄,一城花燈熠熠閃爍,宛如五色流火。 他失笑,道:“傻姑娘,你知不知道,摘了你的福帶,要一輩子對你負(fù)責(zé)的?”他身后是絢燦的花火,映著那襲不染纖塵的白衣,飄然如謫仙一般,清俊溫雅,目光澹澹如晴空,映照一城的紛繁,她記得那衣襟間幽微清甜的木樨香,全上京的貴女都期待著一個人的回眸,而那個人,每一次都是被她強(qiáng)迫著才能從書房里拽出來。 那時候她想,她就是要他一輩子負(fù)責(zé)啊。 可是一輩子的諾言,許來容易,到頭來誰也等不到。 柳行素心里曾經(jīng)有過一根刺,當(dāng)那根刺出現(xiàn)的時候,她心中搖搖欲墜的愛情,就面臨了崩坍的危機(jī),后來,終于也如愿以償?shù)乇罎⒘?。她的家人和她的愛情,都是早就死了的?/br> 為什么要讓它活過來?它原本就不該活。 臘月二十七這日,從突厥傳來了一封書信。 這封書信落入了睿王的羅網(wǎng),或者它根本要去的,就是睿王的羅網(wǎng)。 睿王妃見睿王大喜過望,猶如癲狂一般在書房踱來踱去,不由驚訝,“王爺,您發(fā)現(xiàn)了什么?” 睿王捧信卒讀,讀完了卻又過了幾遍,最后大笑,“明日,整個大周天下,怕是都要翻過天了。” 但睿王的狂喜顯然撼動了不了睿王妃,她反而更是深思了起來,她不敢過問睿王手里拿的信件上面寫了什么,她心思細(xì)膩,只是隱約感覺到,與朝政與太子有關(guān),睿王妃便福了福,轉(zhuǎn)身出去找自己的兩個兒子了。 若是明日真翻過天,太子地位不保,那么王爺呢?襄王身有殘疾,注定與皇位無緣,一旦太子出了什么事,王爺會不會被推上太子位? 睿王妃秉持出嫁從夫夫為妻綱,他的話她從來不敢違背,可真要睿王去做太子,她心里卻是不愿的,當(dāng)皇帝必有三宮六院,妃嬪媵嬙不計其數(shù),睿王現(xiàn)在是王爺,為了留個好名聲,留得她娘家那點(diǎn)關(guān)照,他也無心納妾,可以后……那便說不準(zhǔn)了。 睿王妃憂心忡忡,又擔(dān)憂自家王爺要謀劃的大事出了岔子,又擔(dān)憂太子真?zhèn)€出事,她要陷入更難的境地。 翌日早朝,何謙益并幾個大臣自請北去督造黃河建工一事,皇帝心知太子和睿王之爭正是如火如荼,幾個大臣此時遠(yuǎn)離,自然是為了跳出是非兩端,可如今愿為民請命的朝臣著實(shí)不多了,皇帝斟酌一番,反問道:“何卿真要去監(jiān)督黃河建工么?” 何謙益俯首道:“請陛下恩準(zhǔn)?!?/br> 皇帝也不愿為難,龍袍廣袖一揮,“朕便賜你今鞭,若有人敢中飽私囊貪污行賄,朕給你權(quán)力先斬后奏?!?/br> “臣謝主隆恩?!?/br> 何謙益叩謝了天恩,便退回到了大臣列中。 皇帝龍目一掃,聲音沉沉道:“愛卿還有何事啟奏?” 睿王越眾而出,凜然微笑,朝太子白慕熙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便道:“我有一些東西要拿出來,還請皇兄解惑。” 白慕熙看了他一眼,清俊的眸,淡然飄逸,仿佛沒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不屑一睹。 睿王聲調(diào)一時冰冷,“皇兄勾結(jié)突厥,為患北疆一事,該做何解釋?”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 柳行素斂了斂眸,依舊如常。她倒十分期待白慕熙該怎么反駁,怎么自證清白。 皇帝也跟著沉了臉色,“睿王,你這話是何意?” 睿王側(cè)目,狷狂地挑唇微笑,轉(zhuǎn)身便收了笑意,沖皇帝行了一禮,“父皇,突厥人jian詐狡猾,兒臣也數(shù)度在他們手底下吃虧,偏偏太子殿下一封書信深入敵營,便退了突厥八萬騎兵,四海內(nèi)外,朝堂上下,無一不對太子殿下贊頌有加,民間更有歌謠頌揚(yáng)太子智慧天縱,堪為英主?!?/br> 他揣摩透了皇帝的心思,不該說什么,偏說什么,說完便留心父皇的反應(yīng)。 果然,他生性多疑,絕不容許人爬到自己頭上作威作福,更不容許民間聲望落于人后的父皇,一時臉色變得難看了不少,睿王轉(zhuǎn)過身,質(zhì)問太子,“不知道皇兄有沒有聽過。不過,皇兄你與閼氏的交情倒是不錯,她和丁零王不但沒死,前腳出了王廷,后腳便有十三路反王作亂,突厥可汗阿史那野被狼狽趕出王帳,當(dāng)場卸甲上刑,丁零王如今被突厥人迎回王廷,正要一統(tǒng)北突厥一十六部。河西的降兵齊齊自殺,突厥人轉(zhuǎn)眼之間卷土重來,不知道王兄你,又該作何解釋?” 咄咄質(zhì)問之下,在朝擁護(hù)太子的人,都在暗罵睿王此言實(shí)是胡言亂語,太子分明忠義兩全,比他這個沖動好殺的莽夫強(qiáng)了何止數(shù)百倍? 皇帝的心猶如打了一記重錘,他原本便猜疑白慕熙一封信太過輕巧,始終不能相信突厥太后竟能愚蠢到這個地步與虎謀皮,卻原來極有可能,是為虎作倀。 皇帝為了顯示自己不偏不倚,側(cè)目問太子,“太子,睿王問你,你若另有隱情,大可以當(dāng)堂反駁,朕在此為你做主?!?/br> 白慕熙走了出來。 正當(dāng)所有人都以為太子將舌燦蓮花侃侃而談時,他卻一字不言。 睿王紅唇微勾,“皇兄,是無話可說?” “不巧,我這里有一份證據(jù),煩請皇兄你,解釋一番。”睿王取出了一封書信,殿前宦官見了,忙上來接過,捧著上了九霄,皇帝臺案之上。 皇帝皺著眉頭接過來,將信箋拆開。 大殿靜謐如死。 柳行素低著頭仿佛與她無關(guān),置身事外。 白慕熙的目光從她身上掠過,短暫地一個停頓,清俊的眉目浮出淡淡的郁色,繼而,是釋然。 皇帝終于勃然大怒,于是百官知道了,皇帝信了信上內(nèi)容,只是不知道寫了什么,竟叫天子如此震怒? 皇帝冷冷道:“太子,信上寫了什么?” 白慕熙低頭,“兒臣不知。” “好個不知?!被实叟?,“閼氏與丁零王撤軍是假,你與她早有書信往來,謀定后動,她鬧得突厥雞犬不寧,你回朝受天子封賞,多劃算的一筆買賣!可惜婦人愚鈍,沒等到你是弒父弒君登上帝位,將允諾的河西給她,她便受不住北地苦寒要回突厥爭權(quán)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