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jié)
這就是后宮爭斗啊, 女人多, 心眼子也多。要防患于未然,這道理她知道,奈何東宮女官無法插手北宮的事,一切只能暗中進行。她還是算錯了一步,一直以為皇后會打長御肚子里的孩子主意,結(jié)果聞啼鶯一死,安插在那頭的人全成了無用功。她自己又受誣陷被關(guān)進這里,外面的事一點插不上手,越著急,越焦躁,恨不能沖破這牢籠,一氣兒飛進北宮里去。 她兩手緊緊扣著珊門,木柵上的毛刺刺痛了掌心也顧不上,急切道:“仇令替我想個轍,帶話給皇上,宿星河能自證清白,請皇上準我調(diào)查此事。” 戴罪查案這種事,以前倒不是沒有,可一般都是官員自身不牽涉其中的。這回殺人的嫌犯就是她自己,自己查自己,皇上未必有那個心胸。 掖庭令無奈點頭:“成,瞧在咱們以往的交情,我給您帶這句話,但皇上什么想頭兒,真是天知道了?!?/br> 一壁說,一壁搖著腦袋走出了牢房。 抬頭瞧瞧,月在中天。小太監(jiān)過來回稟,說督察院和刑部的人都已經(jīng)入宮了。 他抬了抬下巴,“走吧,過去聽示下。” 掖庭令是個靠譜的人,他受人之托,就想著要忠人之事。趕到北宮時,還四下搜尋皇帝,想上前代錦衣使傳話,可一瞧皇帝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他又有點露怯了。 聞長御的尸首停在了凝陰閣里,她生前居住的寢宮也被封了,等待刑部衙門派人查驗。這不是掖庭令頭一眼看見長御的尸首,但即便第二次過目,也還是叫人五味雜陳。 死了的人可再也用不上高床軟枕了,一塊硬鋪板,首尾拿兩張春凳支著,身懷六甲的長御仰天躺在那里,身上蓋著白布,肚子像山似的,墳起來老高。 宮人覺察她出事時,第一時間報了掖庭局。為什么不先試著救治呢,因為一瞧那模樣就知道救不了了。她是仰面朝上跌在那里的,眼睛半睜著,瞳仁兒都擴散了。掖庭令趕來勘察時,發(fā)現(xiàn)她面部有細小的出血點,按照常理推算,應當是死于窒息。 輕輕掀了掀她的衣領(lǐng),果然發(fā)現(xiàn)一根極細的勒痕,不過這種勒痕想致命,徒手是辦不到的。于是領(lǐng)著幾個偵辦的人在殿里搜查,最后墻上那柄用以裝飾的寶弓引起了他的注意。這弓掛偏了,顯然有人動過。觀察弓弦,牛筋為質(zhì),上擦黃蠟,這么強的韌性,想勒死個人太稱手了。 兇器找到了,比對一下弓弦和勒痕,正好吻合。但是之前的一通搜查,也查出了那支蝦須簪,問遍溫室宮,沒人認領(lǐng)。最后有人指出曾看見錦衣使戴過,更巧的是錦衣使之前造訪過溫室宮,但并沒有見聞長御。所以這支簪子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案發(fā)現(xiàn)場,就十分耐人尋味了。 管他是誰,有嫌犯就必須抓,雖然他也不認為一個管理控戎司的女官會那么蠢,把這樣的證物留在現(xiàn)場讓人拿住。況且想殺人,根本用不著她親自動手,隨便指使個心腹就辦成了。但這種推理不由他掖庭令來做,他只管照著牌面上的疑點辦差,接下來的生殺大權(quán)得聽主子定奪。 可是很奇異,皇帝臉上沒有悲痛,沒有震驚,有的只是無邊的寒意。 掖庭令有些吃不準眼下的形勢了,看看督察院和刑部的人,那些官員也是耷拉著眉眼,不聲不響。作為內(nèi)廷的官員,又是主子和其他高官皆在場的情況下,掖庭令決定繼續(xù)觀望。 觀望了半晌,果然事情又有了新進展,御前的高無憂入殿回稟:“尚藥局派醫(yī)女入宮了?!?/br> 掖庭令回身看,看見負責皇帝醫(yī)事的醫(yī)正,領(lǐng)著兩名頭戴方巾的醫(yī)女立在南北夾道上候旨。關(guān)于醫(yī)女他是知道的,當初掖庭領(lǐng)命從官戶中挑選工巧者,送進太醫(yī)署學醫(yī),處所安置在別院,不和太醫(yī)署學生混在一起。等學成之后分派各個公主府,以伺候公主們的疾病和飲食,所以她們和宮廷內(nèi)后妃是沒有任何往來的。 這時候招醫(yī)女進來做什么?掖庭令有點懵,再看太子,他向皇帝俯身拱手:“究竟是真是假,派人一驗就知道了?!?/br> 皇帝看太子的目光,透出一種悲涼的味道。掖庭令進宮近二十年,從沒見過皇帝流露出這樣的氣象。是因為太累太絕望嗎?后宮接連出事,終究血rou之軀,桑榆向晚的年紀不得安寧,這皇帝當?shù)靡采跗嗫唷?/br> 溫室宮里隱隱傳來嬰孩的哭聲,聞長御出事時皇后已經(jīng)誕下皇子了。皇帝隔著宮墻向南眺望,喃喃道:“青主,皇父再相信你一次,只愿你不要令皇父失望?!?/br> 太子愈發(fā)底下身子,火光映照下的側(cè)臉白得出奇。 畢竟皇后寢宮,能進去的人不多,皇帝和太子率先邁入,后面跟著督察院院使和刑部尚書。掖庭令左右看看,再想想自己的職位,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跟了進去。 前殿已經(jīng)是最后的底線,不能再入了。悄悄偏頭看,珠簾和輕紗后隱約可見鳳床,皇后的聲氣兒悠悠傳過來:“皇上,恕臣妾不能下地相迎了。您瞧瞧孩子吧?!?/br> 新生的皇子包在朱紅的襁褓里,由奶嬤兒抱到皇帝面前,孩子一只眼睛剛睜開了一道縫,從那縫里乜著他的“皇父”。皇帝看了一眼,有些悵然。想了想,又伸手逗弄孩子,“皇后,這真是朕的皇子嗎?” 床上的皇后怔了一下,立刻說當然。又不無哀傷地嘆息:“如果長御在,哥兒倆一邊兒大小,將來不知多熱鬧。長御死得冤枉,要不是她,該死的人就是我……” 掖庭令覷覷太子,他臉上喜怒全無,偏身一個眼風示下,殿外的醫(yī)女領(lǐng)命,一前一后進了皇后的內(nèi)闈。 重重帳幔接連放下,菱花門也闔了起來。延齡公主一直伴在皇后左右,見生人進來,厲聲呵斥:“你們是什么人!” 一名醫(yī)女應答:“奴婢們是太醫(yī)署人,奉旨入宮,為皇后娘娘調(diào)理。請娘娘寬臥,容奴婢們上藥?!?/br> 結(jié)果皇后堅決不許,鬧得內(nèi)寢一片雞飛狗跳。 皇帝在前殿聽著,沉重地閉了閉眼。這殿宇的溫度隨著內(nèi)寢的吵鬧不斷升高,皇帝的怒火也不斷積累升騰。掖庭令看見他手里的佛珠盤弄得越來越快,面皮也從青白轉(zhuǎn)成了紫紅。 不需要假他人之手,忍無可忍時,皇帝一腳踹開了內(nèi)寢的菱花門。寢宮里的眾人驚訝地看過來,皇帝死死盯住了皇后,一步一步逼近,語氣陰鷙可怖。他說:“這是為你好,你傷了身子,需要調(diào)理。她們是正統(tǒng)的女醫(yī),給你驗一驗,也好對癥下藥?!?/br> 這時的惠后已經(jīng)嚇得面無人色了,可她還在咬牙堅持著:“多謝……主子厚愛,臣妾沒什么大礙,用不著上藥?!?/br> “你在怕什么?”皇帝又欺近一步,二十年的老人兒了,對面卻如不相識似的。 皇后唇角浮起一點勉強的笑,“臣妾是皇后,臣妾有臣妾的尊嚴。” “皇后?”皇帝聞言發(fā)笑,“可是皇后連朕的話都不聽了,尊嚴還顧得成嗎?” 延齡公主見勢不妙,站了出來。她對皇帝肅禮道:“皇父,母后才從鬼門關(guān)轉(zhuǎn)了一圈回來,請皇父顧念則個?!?/br> 皇帝轉(zhuǎn)過視線打量她,“延齡,你不是身子不好嗎,要好好休息才是?!?/br> 六個月沒露面的公主,看上去和以往有些不同。她以前身形很清瘦,生來骨架小的女孩兒,即便胖了些,也不過稍顯圓潤。她自小到大是公主里最不起眼的,性格不出挑,長得也不出眾。皇父眼里從來只有暇齡,她和她的母親一樣,無聲無息地存在著,一個不留神,經(jīng)常會被忽略。 她以為皇父從來不在意她,所以被問及身體,她便陡然一驚。一時酸甜苦辣都涌上心頭,卻什么都說不出來,只是低下頭,應了句:“多謝皇父垂詢。” 醫(yī)女還想上前,皇后的反應激烈如初,皇帝慘然望著她道:“孩子真是你生的,你有什么可怕的?” 皇后被戳到了痛肋,簡直像個戰(zhàn)士,“皇上又打算聽別人的挑唆了嗎?從年下開始,這宮里就不太平。先是暇齡公主莫名其妙地投毒,后又有信王之死牽扯出大皇子?,F(xiàn)如今主意打到我們母子頭上來了,皇上難道一點都沒有懷疑,這幕后究竟是誰在cao控嗎?” 前殿里的人懸著心,側(cè)耳聽里間動靜。掖庭令小心翼翼觀察太子,他青竹一樣站著,可當皇后終于將戰(zhàn)火引向他時,他忽然接過了奶嬤兒手里的孩子,轉(zhuǎn)身邁進了皇后的內(nèi)寢。 “母后這是在暗指兒子嗎?”他臉上帶著笑,和風細雨道,“暇齡的死、青葑的死,還有青鸞的死,依母后之見,怕都應該算在兒子頭上吧?兒子是儲君,在儲君地位受到威脅時,我也許會出手。但母后也瞧見了,皇父愛重兒子、信任兒子,兒子沒有理由為這種莫名的猜忌,去坑害至親手足。母后知道,這些人死于什么嗎?死于欲望和野心。他們想盡辦法試圖把兒子從這個位置上趕下去,其實何必麻煩,只要來同兒子好好說,兒子可以把太子寶座讓給他們。”語畢,垂下眼看手里的孩子,不無憐惜道,“他太小,沒法兒開口……孩子就是這樣,哪怕再想哭,蘸上一點兒糖水,他就不哭不鬧了?!?/br> 皇后呆坐在床上望著他,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等回過神來,掙扎著想把孩子要回來,他退后半步道:“母后這孩子是從哪里弄來的?欺君罔上可是死罪,您以前膽子那么小,當了兩天皇后就學會了瞞天過海,真叫兒子刮目相看。” 皇后惱恨,說他血口噴人,轉(zhuǎn)而向皇帝哭喊:“主子,您不能相信他的話,他是有預謀的,想除掉中宮……” 皇帝沒有說話,倒是太子接了口,“母后,您當上這個皇后,還是兒子舉薦的呢?!?/br> 皇后臉上一霎五顏六色,然而還沒來得急反駁,卻看見他把手里的孩子高高舉了起來。 殿里眾人,連同皇帝也被他這個舉動唬著了,他只是定眼看著延齡公主,“來歷不明的孩子,欲圖混淆皇家血脈,留著也是禍害,不如當場砸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