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一行甲胄加身的武將,穿堂過室如入無人之境。門房還在聒噪, 被他身后副將揚手一格, 格開了好幾步遠, “樞密院連同控戎司捉拿反賊, 識相的就讓開,否則就地正/法?!?/br> 門房嚇得不輕,在抄手游廊下停住了,府里當值的丫頭小廝們,像雨后的蛤/蟆骨朵兒紛紛冒頭,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亂子,一個個竊竊私語著,向銀安殿不住張望。 王府是縮小的宮城,銀安殿就如太極殿,是這府邸的正殿。公主接受封賞或有重大儀式,都是在這里進行,如今要入罪了,應(yīng)當也是在這里。人到了一定時候,對將來的一切都會有強烈的預(yù)感。行賄南玉書一事被揭發(fā),從抄沒南家到重兵包圍公主府,里頭有一刻時間容她準備。拿人拿進二門里,那是尋常犯官的境遇,至于皇親國戚,入昭獄之前向來都有寬待,至少不像南玉書似的光著膀子被拖出來,那是留給這些貴胄最后的體面。 公主在銀安殿恭候,霍焰帶人行至殿門前,抬手示意眾人止步。一大幫子赳赳武夫闖進去捉拿一個女人,實在沒有必要。他提起袍裾獨自進門,邊行邊喚了聲公主,“霍焰奉命,請公主移府問話?!?/br> 可是銀安殿內(nèi)寂寂無聲,唯有更漏滴答,泛起輕輕的一片回響。 燭火顫動,照出滿殿華美的陳設(shè),濃艷到了極致,有種靡廢的氣象。厚重的帳幔垂掛著,偶爾有風(fēng)吹過來,吹動杏黃色的流蘇,回龍須蕩漾,如同美人撥弦的玉指,柔若無骨,纏綿悱惻。 然而美則美矣,死氣沉沉,并且這種氣息越來越濃,直到他行至落地罩后,發(fā)現(xiàn)了頭頂飄蕩的裙裾。 他抬頭看了一眼,那個曾在三軍發(fā)兵戍邊前,在看臺上大喊大叫胡亂奔跑的小女孩,現(xiàn)在靜靜懸在一根綾子上,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了。要說這帝王家,可能她是唯一一個敢于顯露真性情的人??上н@真性情太過鋒芒畢露,最后變成了繞在頸上的索子,二十年的人間之行,是一場孤獨的旅行。 他輕輕嘆了口氣,回首叫來人,“暇齡公主畏罪自盡,報錦衣使,可以就此結(jié)案了?!?/br> 底下人領(lǐng)命去了,他扯落一片幔子鋪在地上,讓人把尸首放了下來。盛極一時的公主,以前誰敢定眼瞧她都是罪,現(xiàn)在卻躺在這里任人搬弄,細想起來確實悲涼。 他蹲踞一旁,查看她頸部勒痕,倒發(fā)現(xiàn)了一些耐人尋味的地方。自縊因自身體重的關(guān)系,分量下壓,勒痕應(yīng)當位于頜下靠近耳根這一片,可她的分明有異,勒痕不是縱向,走勢竟然是平的。這就說明死因未必是懸梁所致,更像是勒斃。死后血液凝固再被送上房梁,所以至始至終只會產(chǎn)生一道淤痕,這位公主也許本身并沒有想去死,一切都是別人強加的。 他站起身,越發(fā)感到悵然,爭權(quán)奪利,戰(zhàn)敗后就是這樣結(jié)果,不過早些晚些罷了。死因蹊蹺,兇手不明,是太子的手段還是宿家所為,恐怕不會有論斷了。 中路上傳來急切的腳步聲,他回身看,星河提著袍角匆匆趕來,到了跟前神色怔忡:“怎么自盡了?” 終究是辦過案的,頭一件就是驗尸。公主頸上的勒痕她也看見了,咦了聲待要翻看,被他阻止了。帷幔一掀,把尸首嚴嚴蓋上,他說:“就這樣結(jié)案吧,如實呈報皇上,公主畏罪自盡了,宮里至多發(fā)內(nèi)府料理喪事,別的不會再管。” 星河怔怔立在那里,早知道帝王家是沒有什么冷暖可言的,但是親眼見證了,還是忍不住感到凄惶。 公主被隨意包裹起來,像個物件似的讓人抬了出去。霍焰見她還回不過神來,調(diào)侃道:“怎么?生死之于宿大人,有那么重要嗎?” 她勉強笑了笑,“霍大人何必呲打下官呢,我也是奉命行事。” 從殿里出來,晚風(fēng)很涼,夜已經(jīng)深了。公主的身后事要等內(nèi)廷下令料理,這府邸不能放任不管,那些仆役也不能讓他們四散。星河命番子把內(nèi)外都看守起來,該帶走的人都帶走,偌大的公主府一瞬冷落下來,變得毫無生氣。 “霍大人瞧見公主脖子上的勒痕了么?”她不死心,尤在問。 霍焰慢慢下了臺階,在中路上負手緩行,一面道:“公主是自縊,自縊當然有勒痕。不管過程如何,結(jié)局注定,她已經(jīng)死了?;钪鉀Q不了的事,死了就全有了交代。其實這樣對她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不用進你的昭獄受辱,你也不必去尋根究底,因為這樣對所有人都有好處,我不說透徹,你也應(yīng)當明白?!?/br> 星河當然是明白的,公主一個人背負所有的罪名,任何不得其解的問題就都有了答案。對于宿家來說,她永遠閉上了嘴,再也不必擔心她胡言亂語拉人墊背,可說死得正是時候。她一死,真相無人深究,就能還朝堂一片太平,大家都能各歸其位,安心忙自己的事去了。 她點了點頭,自己酷吏一樣的人,這時候做出心慈手軟的樣子來,未免矯情。她垂首喃喃自語:“我回去就準備奏疏上報,今天多謝您了,您要不來作這個見證,我辦事不力的罪過不擔也得擔著?!?/br> “所以你是謝我陪你一同承擔罪名么?” 他玩笑式的問了一句,星河忙擺手說不,“我是顧忌,控戎司眼下只剩我了,這頭一樁案子就辦砸了,只怕皇上怪罪?!?/br> 晚風(fēng)撩起他的袍角,輕甲之下白衣勝雪。他臉上神色平淡,一字一句道:“皇上如今再不會過問暇齡的事了,比起朝綱穩(wěn)固來,一位公主根本不算什么。暇齡之罪,罪在她不知深淺,試圖與太子抗衡?!闭f罷調(diào)轉(zhuǎn)視線來看她,“星河,你不要步暇齡的后塵?!?/br> 星河心頭一驚,愕然望向他,“霍大人……” 可他似乎不愿意再深聊下去了,出了公主府的大門,夷然道:“今天的差事辦完了,你回宮復(fù)命吧。接下來要是有其他差遣,你再打發(fā)人來樞密院知會我?!?/br> 他要上馬,她急急追了兩步,“霍大人,您剛才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把馬韁牽在手上,倒叫他不好離開了。他無奈地看著她道:“本來我沒有立場說這樣的話,但看在你我共事過兩次的情分上,少不得提醒你幾句。女人不該參與黨爭,不是瞧不起女人,是女人的肩膀單薄,擔不起萬鈞重擔。硬要強撐,最后會被壓垮的?!币幻嬲f著,一面接過了她手上韁繩翻身上馬,拔轉(zhuǎn)馬頭臨要走時,又垂首打量了她一眼,“以你的年紀,差不多該出宮了。倘或有法子早些出來倒也好,那地方吃人不吐骨頭,呆久了不知哪天死的就是你自己?!?/br> 他揚鞭一揮,領(lǐng)著他的部下颯踏而去。星河心頭只顧震撼,那地方吃人不吐骨頭……這位樞密使大人,原來還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呢。 暇齡公主的尸首不大好處置,放到義莊去,畢竟身份尊貴,義莊里蟲吃鼠咬的,擱在那地方褻瀆了。星河沒法子,讓江城子先行回去架起了簀床,讓幾個番子看守著,明天一早稟報御前再作打算。 辦了大半夜的差,回到東宮已經(jīng)快要四更了。囫圇睡了一會兒上前面殿里去,太子因還沒大安,這兩天免了出閣讀書的日程,專心在宮里調(diào)息。 天還沒亮,殿里上夜的宮人前仰后合著,猛看見她出現(xiàn)在前殿,頓時嚇了一跳。她問司門:“里間有響動沒有?” 司門搖頭,“半夜喝了一回茶,問您回來沒有,后來就睡了,一直到現(xiàn)在?!?/br> 銅茶炊上響起了蒲扇輕搖的聲響,到了生火給太子爺準備杏仁茶的時候了。星河回身看東方,天邊隱約露出了一點蟹殼青,天光雖然昏暗,但已不像先前她回宮時那樣伸手不見五指。她輕輕推了菱花門閃身進去,寢殿燃著安息香,她現(xiàn)在提起香就后怕,忙打起簾幔進內(nèi)寢,又手忙腳亂撩了帳子,看見他安然睡著,才長出了一口氣。 床上的人動了動,大紅遍地金的軟枕稱著那白凈的皮膚,微啟了眼,眼眸深深看向她,“回來了?” 她嗯了聲,在他床沿坐下來,“我吵著您了?” 他說沒有,病氣兒還沒散,面色總有些萎靡,看上去病西施模樣。撐著坐起來,問差事辦得怎么樣,星河道:“南玉書收了監(jiān),明兒交刑部和督察院審理。至于暇齡公主……咱們?nèi)サ臅r候已經(jīng)吊死在銀安殿里了。這會兒尸首暫時安放在控戎司,等回頭天亮了,我再上御前回稟。” 他聽后一怔:“死了?” 星河說是,小心翼翼觀察他的神色。其實她心里總懷疑是他命人下手的,可這會兒再看他的反應(yīng),那一瞬的驚訝,是無論如何都沒法偽裝的。 “公主死了,您說皇上那頭會是怎么個反應(yīng)?” 他倚著床頭道:“至多厚葬罷了,還能怎么樣。死了……倒也好,死了大家太平,這事兒就算完了?!?/br> 他似乎一心盼著這件事平息,所以那個下毒的人引發(fā)了她更大的興趣。 她搖了他一下,“主子。” 他調(diào)過視線來看她,“干什么?” “我和您探聽個消息?!彼窟^去一些,“藥罐子里的毒,是不是您下的?” 太子狠狠瞪了她一眼,“換做你,你會給你爹下毒嗎?” 看來不是的,她悻悻然眨巴了下眼睛,“我覺得左昭儀是不會下那個毒的,簡郡王人不在京里,皇上有個閃失,對他是極大的不利。” “所以是敏郡王?!彼α诵Γ盎羟嘞霾皇腔I糧回來了么,明天必定入京。你看皇上毒發(fā)時他不在宮里,無論如何牽連不到他身上。等事兒一過,你們自相殘殺完了他再回來,坐收漁人之利,多聰明!” 她一臉呆相看著他,“那咱們引把火,把敏郡王也燒了吧,您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