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這橋原來是最負(fù)盛名的工匠建造的,橋底石欄板雕著穿花龍紋圖案,欄板上三只雕工精美的龍首一字排列,正涓涓地,從那龍吻里吐出水來。像平常無波無瀾的天氣,大致就是活水帶動著,叫這龍頭大材小用。要是碰上夏天下雨,河水暴漲,那可了不得,激烈的水流能噴出去好幾丈遠(yuǎn),東宮的光天殿里都能聽得見。 她好奇,不知另一面是什么樣的景象。心里琢磨肯定不是龍首,料著八成是龍尾巴。 她在橋上跑來跑去的時候,一群祭完了天地的年輕人正從歸仁門上進(jìn)來,其中有宗室,也有太子和諸王的伴讀。因?yàn)橐惶幾x書,彼此熟得不能再熟了,說話沒那么多的忌諱。他們駐足觀望:“那是誰?” 有人應(yīng):“像是控戎司的?” 穿著控戎司的官袍,卻又盤頭戴花冠,除了太子殿下的人,再沒別個了。 信王扭頭看太子:“是我二嫂不是?” 太子未置可否,只說:“這么早就到了,腦子可能不大好使?!弊焐线@么說,心里卻壓不住喜悅的青苗。 信王掩鼻,和那幫人一并調(diào)侃起來,“誰家的咸菜甕打翻了,真是酸臭得不成話。”一面說一面揚(yáng)手揮袖,大喊二嫂。橋上的人終于發(fā)現(xiàn)他們了,因?yàn)榫嚯x有些遠(yuǎn),可能沒聽清信王喊了什么,只是見這頭揮手,她也很應(yīng)景兒地?fù)P袖揮了揮。 這一揮不得了,邊上十來個人一同揮起了廣袖。玄端的袖子本來就寬大,于是一片風(fēng)聲呼號,混亂之中差點(diǎn)打掉太子的發(fā)冠。 太子覺得這樣不成體統(tǒng),他重重咳嗽一聲,對信王道:“回去換了冠服,午時上奉先殿去?!?/br> 信王聽后立刻收斂了,垂首道是,和那幫狐群狗黨推搡著,老老實(shí)實(shí)往恭禮門去了。 剩下太子一個,滿心的蕩漾。還要裝矜持,面上風(fēng)輕云淡,腳下跑得比任何時候都快。 走近了,走近了……那種急切的喜悅,大概只有情竇初開的人才能體會。 太子的竅開得算晚的,他是在十九歲那年夏天,才真正有了星河是女人的覺悟。以前不過覺得她長得好看,眼睛明亮,可以做伴。但那次,天兒太熱,她穿著藕荷色的偏襟袍子,剛歇了午覺起來。他傳人傳得急,她慌慌張張進(jìn)來聽吩咐,一顆鈕子沒有扣好,隱約露出胸前一片白……兩座雪山相擁,擠得結(jié)實(shí)了,懸崖對壘,溝壑千尺,摔進(jìn)去非摔死不可。他那時心頭狠狠作跳,連叫她進(jìn)來干什么都忘了,躺在榻上直順氣兒。就是那無心的一望,讓他做了一晚上夢,柔順的星河、婉媚的星河、巧笑倩兮的星河、在他身下嬌喘的星河…… 對于從來沒有做過春/夢的人來說,頭一回彌足珍貴,所以到天到地,此情不渝。然而宿家和簡郡王走得太近了,自己當(dāng)初無人可依,處于弱勢,一廂情愿便是死路一條。好在這些年逐漸經(jīng)營強(qiáng)大,他有足夠的本兒,縱容她在允許的范圍內(nèi)折騰——至于什么是允許的范圍,大概除了起兵造反,其他都適用吧。 她快步迎上來,叫了聲主子,“今兒大典一切順利?” 太子說順利,“你也順利?否則沒這閑情兒和男人招手?!?/br> 星河的笑容轉(zhuǎn)換成了怨懟,“臣以為那個人是您?!?/br> 太子覺得一切都是她的托辭,“信王比我矮一個頭,你眼睛不好使?再說我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和你招手?你魘著了吧!” 他說話不中聽,她不想搭理他了,轉(zhuǎn)身便朝橋那頭走,不住嘀咕著:“叫你多嘴說來接他,該!” 太子在后面追著,“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星河灌了口冷風(fēng),嗆出兩眼淚花,邊走邊道:“午時要到了,再不快點(diǎn)兒就錯過時辰了?!?/br> 后來太子和她說什么,她都一概不應(yīng),進(jìn)了東宮之后自有伺候他換冠服的人,她跑到天街上查點(diǎn)晾曬的線香,讓人仔細(xì)裝進(jìn)烏木香盒里,提前運(yùn)往奉先殿。 太子換了袀玄出來,絳緣領(lǐng)袖中衣襯著一身墨色,少了袞服的莊嚴(yán),多了幾分儒雅的書卷氣。她躬身引路,奉先殿與掖廷宮一墻之隔,建在中朝極西的暉政門內(nèi),從東宮過去,又是好長的一段路。 沒有太多的人隨行,不過太子近身的兩個太監(jiān)外加星河。一路上重重門禁都有禁軍把守,人前的太子是絕對威嚴(yán)不可侵犯的。他昂首闊步,一身正氣,進(jìn)了奉先殿三步一叩首,一直跪拜到恭皇后的神位前。 信王還沒來,想必是跟前的人辦事磨蹭,太子等不得他,先在畫像前上了香。 一張紙,隔斷了生和死,他抬頭仰望,母親的相貌早就變得不真實(shí)了,再好的畫師,也畫不出那種生動的靈韻來。最初的痛苦,經(jīng)過八年錘煉,已經(jīng)逐漸轉(zhuǎn)淡,但他知道那是他唯一的親人,沒有任何利益糾葛的,血濃于水的親人。 他把額頭深深抵在冰冷的青磚上,“母后,兒子來看您了。今年朝中事多,每常不得閑……” 所有人都在外面候著,空空的殿里只有星河一人隨侍。她聽他娓娓訴說朝堂上遇到的事,有棘手的,也有叫人忍俊不禁的。這幾乎是太子每年祭拜例行的流程,和恭皇后說他的境遇,開心的,不開心的,仿佛他的母后依然活在世上。 “皇父……終于動了要立皇后的心思,兒子能體諒他的難處,想必母后也能。只是繼皇后的人選,兒子并不十分稱意,母后要是也有不滿,就同皇父夢里交代吧。兒子現(xiàn)在年紀(jì)見長,政務(wù)如山時,也會力不從心。本以為回到東宮能疏解些兒的,可是……星河她經(jīng)常和兒子做對,讓兒子煩憂,如果母后得空,也請找她談?wù)劇!?/br> 一旁的星河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名字出現(xiàn)在太子的祝禱里,本來還有些奇怪。凝神聽到后面,差點(diǎn)嚇出一頭汗來。 他在說些什么?告狀告到先皇后跟前來,還想請先皇后找她談?wù)劊?/br> 她憋得臉紅脖子粗,撲通一聲跪在神位前,拱手說:“皇后娘娘,臣很冤枉。臣一向兢兢業(yè)業(yè)侍候主子,急主子之所急,想主子之所想。主子不肯納后宮,又說喜歡老宮女,臣于千百宮人中挑選合適人選,送到主子身邊,主子沒領(lǐng)臣的情,還要叫您來找臣……臣覺得完全沒這個必要,因?yàn)橹髯诱f的都不屬實(shí),請娘娘明察。” 太子回頭瞪她,“單憑你這句‘都不屬實(shí)’,就證明你犯上?!?/br> 星河只管合什參拜,喃喃說:“皇后娘娘您也怪忙的,臣無德無能,不配您召見。臣往后會更加盡心盡力伺候主子的,主子不愛這個,臣就給他另找,一定找到他滿意為止,請皇后娘娘放心……” 橫豎她推卸責(zé)任一等一的溜,太子跽坐在自己的腳后跟上,轉(zhuǎn)頭看母親畫像,心里暗暗央求:“娘,讓這顆榆木腦袋開竅吧,保佑將來有朝一日,她愛我勝過我愛她,讓兒子揚(yáng)眉吐氣,挺直腰板做回男人?!?/br> 他們各說各的,也不知恭皇后聽明白沒有。信王來得實(shí)在太遲了,太子這頭都祭拜完了,他才剛?cè)氪蟮?。往蒲團(tuán)上一跪,沒有別的好說,唯一的訴求是想找個好媳婦,請母后保佑他娶個漂亮、賢惠、聰明、能干的王妃。星河不無悲哀地想,大行皇后怪可憐的,好容易見兒子們一趟,聽他們發(fā)牢sao,還得給他們cao心姻緣,真是死了也不得太平。 終于等到信王祭拜完了,大家收拾收拾準(zhǔn)備回去,信王笑著搭上他哥子的肩膀,“今晚咱們哥兒們痛飲三大缸?!?/br> 太子飄忽的眼神悄悄瞥了星河一眼,把信王的手拉了下來,正色道:“皇父和諸臣工面前別失了體統(tǒng),酒量再好也悠著點(diǎn)兒。我不耐煩在那里喝,略意思意思就完了……有人哭天抹淚說要請我喝酒,我回頭還有約。” 第34章 中庭日淡 太子從來不多喝, 所以他認(rèn)為自己可能千杯不醉。人的盲目自信, 有時候只是因?yàn)闆]有經(jīng)歷過。 信王十分掃興的樣子,“是誰請您?好容易盼著一回大典,人多熱鬧?!?/br> 太子卻不這么認(rèn)為, 也許是因?yàn)樾值軅z的身份不同, 一個是糊涂王爺,一個是欽定的儲君, 老四可以胡天胡地地和人吃酒猜拳, 他卻不能。不能也好,君臣有別,和那些臣子總隔著一道, 彼此說說場面話,儲君要有儲君的樣子。放浪形???那是和星河在一起時才能有的松散。換了別人, 即便是面對老四, 他也依舊要端著。因?yàn)樯煌?,日后?zhí)掌天下勢必一坐一立,現(xiàn)在亂了規(guī)矩, 將來不好糾正。 太子道:“你要喝酒, 宴上找老大,他才是需要借酒澆愁的人。咱們呢……”他扭頭瞥星河,“只需借酒助興?!?/br> 信王原還想纏著他, 讓他帶他一道赴約, 現(xiàn)在看來是沒戲了。人家小兩口, 喝完了肯定還有別的事要干, 他戳在那兒,當(dāng)燈使么? 信王摸了摸鼻子,悻悻然。星河因被刻意扭曲,一臉嫌棄的模樣。 酒是色媒人,太子開始設(shè)想,把他的好酒量用到今晚上。星河是女孩子,就算愛喝酒,也扛不住幾大杯下肚。到時候人醉了,心也醉了,站不動走不了了,只能歪在他身上,拿他當(dāng)靠山。 被她依靠的感覺有多好,真是不敢想象。太子一向責(zé)任重大,他可以頂天立地肩挑萬民,但是從來沒有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被一個面目清晰的人依賴過。有重壓才會有表現(xiàn)的機(jī)會,才會覺得一切都不是虛浮的。星河這人太獨(dú)立,她從不示弱,從來沒有解決不了的事,男人對她的作用是什么,別不是生孩子吧……只有等她醉了,她才能像個正常的女人似的,靠在他懷里,憨態(tài)可掬地和他撒個嬌,沒準(zhǔn)兒還撅起嘴,向他索要親親…… 太子獨(dú)個兒想得四外冒熱氣,大冷的天兒,他忽然覺得不那么冷了,心里攢著一盆火,手掌心guntang,腳底心也guntang。眼前浮起一片迷霧,撥開重重遮擋,星河香肩半露,敞著大腿,在一片搖曳的燭光下沖他扭動身軀。那含情的眼眸,半張的檀口……受不住,太子滿身陽剛,二十多年沒開過封的壯年男子,光想就能把自己想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