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有個人快步從千步廊的甬道下穿過來,星河正是氣涌如山的時候,還沒來得及看清,被他拽著就走。他走得極快,燕服的廣袖鼓脹起來,人欲凌空似的。星河腳下匆忙,借著廊下懸掛的宮燈看見那磊落的鬢發(fā),還有紫金冠上簌簌搖顫的升龍,是他。 誰也沒有說話,她感覺到他扣著她腕子的手那樣堅定有力,看來這發(fā)小還是挺管用的,該出現(xiàn)的時候就出現(xiàn)了。甬道上每隔十步就有一燈亭,燈光雖然杳杳,但足以照亮腳下的路了。就這樣,從鳳雛宮外一直走回東宮,他越走越快,她幾乎要跟不上??偹慊氐禁愓?,殿里的人被他揮袖屏退了,他這才轉(zhuǎn)過身來,擰著眉,眼神復(fù)雜地看向她。 那雙眼睛里有千言萬語,她解讀不出來。他這么瞧她,她有些羞愧,偏過頭避開了他的視線。 早知今日啊……太子暗暗苦笑,宿家還愿意為那樣的人賣命嗎? 她被傳入鳳雛宮他知道,甚至她被左昭儀申斥掌摑,他也知道??上麤]法闖進去要人,太子夜闖皇父妃嬪的寢宮,是個什么樣的罪名?這當口不能讓人拿住任何把柄。既然搭救不得,就免不了要委屈她,其實照他當時的想法,讓她看清人、認清道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僧斔匆娝樕衔鍌€鮮明的指印時,忽然就后悔了,他應(yīng)該殺進鳳雛宮,殺他個片甲不留才對! 他撐著膝頭,躬下身子平視她,“疼么?” 她依然閃躲,“不疼?!?/br> 她就是這樣的脾氣,不撞南墻不回頭的主兒,吃了暗虧也不吭聲。 他知道她尷尬,沒有追問詳細經(jīng)過,錦帷后有人探了探頭,“主子,蛋來了?!?/br> 他伸手把托盤接過來,這是德全的主意,說拿雞蛋滾上幾圈,能消腫去紅。鳳雛宮那頭電閃雷鳴的時候,德全就先行一步回來預(yù)備了,本以為不會太出格,沒想到借光一看,那細膩的rou皮兒墳起來好大一片,邊緣都帶了一層淺淺的淤青,明天天亮,恐怕就不能見人了。 太子拉她坐在南炕上,自己彎著腰敲蛋剝皮。頭一回做這種事,也或者是太過氣憤了,雙手不由自主打顫。好容易把蛋殼剝干凈,小心翼翼捂在她臉上,滾上一滾,她皺眉抽氣,他的心就攥起來,比打在他身上還叫他疼。 “忍著點兒,很快就好了。”他這么安慰她,就像昨晚挨她一腳后的故作輕松,“不是什么大事兒……” 星河本來鐵骨錚錚敢作敢當,看開了確實不是什么大事兒。可不知為什么,他在身邊委屈就一口氣擴大了幾十倍,克制再三還是紅了眼眶。 太子看在眼里,一顆心直往下沉。那半邊臉頰紅得厲害,不是說這么治能夠減輕癥候的嗎,可為什么雞蛋越走,她的臉就越腫?他停下打量,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讓他忍無可忍的地步。他恨極了,猛地掣回手,狠狠把蛋砸在金磚上,頓時砸得滿地狼藉,黃白一片。 這樣雷霆萬鈞的怒氣,把星河唬住了,她囁嚅著:“主子……”結(jié)果又被他拽起來,不由分說給她披上大氅,拉出了麗正殿。 “持我的名牌通稟立政殿,臣有要事,連夜求見皇上?!?/br> 他這么做出人意料,宮里入夜后宮門鎖閉,非有緊急軍務(wù)而謁見,以闌入1論處。這個時間去見皇帝,誰知道萬歲得不得閑,再說圣駕究竟是在立政殿還是甘露殿,除了御前的人誰也說不準。 星河剎住了腳,“主子,這么晚了,您究竟要干什么?” 他滿面蕭索,“你別管。” 皇父人在哪里,他當然是知道的,這宮城禁苑要是沒有第三只眼睛,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若說他沖動行事,也不盡然,他辦事一向經(jīng)過深思熟慮,這會兒去見皇父,一則為星河申冤,二來正好坐實公主府的案子,逼皇父表態(tài)。左昭儀這三巴掌有行私刑的嫌疑,如此一手遮天,拿什么德行來隆正位之儀? 太子深夜見駕,必定不是小事。話很快傳進了立政殿,他們進宮門時,信王已經(jīng)在丹陛下等著了。 “哥哥?!鄙倌暧H王見了一母同胞,向來親厚熱絡(luò)。先皇后大行時他才六歲,后來一直隨皇父而居,可說是皇父一手帶大的。當初要不是太子必須鎮(zhèn)守東宮,兄弟倆本應(yīng)該在一處,不過這點距離沒能隔斷手足之情,平時見了面必要勾肩搭背一番,然而今天瞧著哥哥臉色很不好,他也識相端嚴起來。 “皇父歇下了沒有?” 信王說沒有,“還在看南疆的折子?!币幻嫣筋^瞧星河,燈籠光照不清她的臉,他疑惑地問,“這么著急面圣,駙馬案有新進展了?高知崖背后別不是還有人吧!” 太子哼笑了聲,“有沒有人都救不了他了,他必須死?!?/br> 信王還是頭回見他哥子咬牙切齒的樣子,正鬧不清原委,等人到了大殿明亮處時,一看才恍然大悟。 太子這回下了跪,直隆通兒說:“昭儀娘娘打了兒子的人,兒子的人并沒有半點錯處,不過是秉公執(zhí)法罷了?!?/br> 連皇帝都愣住了,看看這位新上任的錦衣使,又聽太子一口一個“兒子的人”,從御案后走出來,仔細端詳了星河的臉。 “這是……”掌嘴了么?宮里打人不打臉的規(guī)矩由來已久,別說堂堂的女官,就是掖庭最下等的雜役,也斷沒有隨便掌嘴的道理。 皇帝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起來說話?!?/br> 太子起身,沒忘把“他的人”拽起來。也不需要星河開口,他一個人娓娓向皇父呈稟:“今天控戎司為高仰山的案子結(jié)案,人犯中途喊冤,稱真兇是太仆少卿高知崖,十二司的主筆當時悉數(shù)在場,前情經(jīng)過必定也回稟皇父了。作為這起案子的主審,緝拿嫌犯歸案問話,何罪之有?結(jié)果她晚間被左昭儀傳入鳳雛宮申斥,出來的時候帶了一臉的傷……兒子不能明白,兒zigong里的人,還兼著控戎司副指揮使的職,憑什么隨意被人打罵?她是朝廷命官,是二品大員,不是外頭山野村婦。昭儀娘娘雖然掌管宮務(wù),但動用私刑掌摑外朝命官,實在令兒子不解。” 如果這件事本身不算大事,那么透過表面看本質(zhì),就能看出事態(tài)的嚴重性來。 皇帝還沒開口,信王便幫著敲缸沿,嘖嘖道:“了不得,了不得,沒準兒鳳雛宮將來還有設(shè)昭獄的一天呢。好好的花容月貌,看給打成什么樣了,難怪我哥子要心疼。他可就這么一位心頭好,恐怕昭儀娘娘打的不是宿星河,是太子爺?shù)哪槹伞2恢矢嘎牄]聽過一個傳聞,據(jù)說大公主和駙馬貌合神離,背后正主兒就是這小叔子……” 他話沒說完就挨了訓,皇帝斥他,“不大的人,整天打聽些男盜女娼的事兒?!?/br> 這就說明皇帝是知道的,一時情急,連這么不雅的詞兒都用上了。信王和太子面面相覷,星河卻向上拱手:“臣受辱,不過是個人的小事兒,不提也罷。但求皇上準控戎司徹查此案,還枉死的駙馬爺一個公道。” 要求合情合理,皇帝縱然為難,這種情形下也不好一味袒護。 多丟人的事兒啊,倘或是真的,帝王家的臉面也算是喪盡了。他恨公主不長進,明明那么千珍萬重地疼愛著,最后居然慣出了這身不成體統(tǒng)的毛病!皇帝深深嘆了口氣,“真是十頭牛也拽不起一個拼了性命往泥潭里縮的人。這樁案子,朕命控戎司嚴查到底,誰敢出面阻撓,以同案犯論處?!?/br> 然而圣諭是拿著了,在簡郡王母子眼里,她也徹底淪為了太子派。所以霍青主這人就是蔫兒壞,明著給她申冤,暗里又坑了她一把。你要說他好,他無時無刻不在算計,事兒鬧到皇帝跟前,既打壓了左昭儀,又向宿家擺出了姿態(tài);說他壞呢,他剛才那模樣,著急忙慌給她剝蛋敷臉,從他的舉止上看,又不像是裝出來的。 信王爺送他們出立政殿,一直送到了虔化門外,向東一指,“我過兩天搬到武德殿單住,明年就該開牙建府了?!别堖^太子沖星河拱手,“二嫂,你今兒受苦了,回去讓二哥好好滋補滋補你。” 星河沖他一笑,牽扯了左邊臉頰,痛得齜牙,“王爺,我不是您二嫂,您誤會了?!?/br> 信王不管那些,他說:“你放心,誰打的你,用不著我哥子動手,我給你討回來?!?/br> 太子還是干干凈凈的太子,一國儲君當然不能喊打喊殺的,至少在登基之前是這樣。不過那些雞零狗碎的事兒,也不能干放著不處理,誰來辦?信王一拍胸口,有他。 星河的那點微弱的反駁,壓根兒沒引起哥兒倆任何一個人的注意,太子再三看她的臉,簡直柔腸寸斷,“今兒晚上還敷蛋吧,我給你敷,別怕,不疼的?!?/br> 星河隱隱感覺有些不妙,蛋啊蛋的……但愿他不記仇,已經(jīng)忘了昨晚上她那無心的一腳了。 第27章 韶華正好 信王爺?shù)降走€是個純潔的孩子, 他不太明白他哥子和相好的之間的暗語究竟是什么意思, 抄著兩手問:“孵蛋?哥哥,你怎么有這個癖好?” 太子原本想解釋的,張了張嘴, 發(fā)現(xiàn)沒什么必要, 便隨口打發(fā)他,“大人的事, 小孩兒別管。” 信王笑起來, “我也是快娶王妃的人了,還拿我當孩子糊弄。得了,橫豎不是什么好事兒, 你們趕緊回去孵蛋吧,我得接著在皇父跟前念叨。左昭儀枕頭風厲害, 我還真不信能吹得過我?!毖粤T齜牙一笑, 邁著方步回立政殿去了。 一時人散盡,夜里的霧靄卻不知什么時候變得那么濃重,十步開外幾乎看不清人影。德全挑著燈籠在前面引路, 太子給她緊了緊領(lǐng)上飄帶, 牽起她的手說:“走吧,回家?!?/br> 熟到一定程度,民間說得糙些, 連他拉青屎的根子都一清二楚, 他這么殷情, 準沒好事。星河掙了一下, “我自個兒走,您別拽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