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這也是左昭儀運道不高,八年間皇帝心沉似鐵,她使盡渾身解數(shù)也沒能如愿以償。如今太子長大成人,手里又握了實權(quán),再想扳倒,豈止要花十倍百倍的力氣。 星河領(lǐng)了命出來,迎面一陣涼風(fēng),澆得人五臟六腑都凍住了。回到內(nèi)寢難以入睡,本想連夜回衙門去的,再一細(xì)想怕引人懷疑,勉強躺在炕上,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腦子轉(zhuǎn)得風(fēng)車一樣。 屎盆子一定得扣在高知崖頭上,不過手段要迂回,免得過于顯眼,叫人瞧著難看。 她下令徐行之,把當(dāng)初案發(fā)時扣押的嫌犯狠狠過了一回堂。五個人一塊兒受審,四個打得腿折胳膊爛,唯獨一個全須全尾兒的,留下懇談了一番。 “你告訴我,究竟是誰毒死了駙馬爺?!?/br> 那個伙夫嚇得沒了人色,主審女官再漂亮的臉蛋,這會兒看著都像廟里涂著口脂的閻王。 他哆哆嗦嗦,撕心哭喊:“大人……大人啊,小的真……真不知道。小的就是……是個挑水做飯的,平時連駙馬爺?shù)拿娑家姴簧稀?/br> 星河冷笑,抬手一揮,左右上前按住他,兩只酒盅磕托一聲并排擺在了他面前。 “一杯砒/霜,一杯鴆酒,你喜歡哪杯,自己挑吧?!?/br> 挑哪杯都是個死,伙夫嚇得肝兒都要碎了,漲紅了顏面,腦門上青筋根根蹦起,殺豬似的蹬腿嚎啕:“不不不……小的不想死,我家里有老娘,還有個剛落地的孩子……大人您行行好,饒了小的吧!” 邊上金瓷火上澆油,噌地抽出匕首來,那刀鋒堪堪擦過他的面皮,咚地一聲扎在他面前的春凳上,“不喝也行,控戎司折磨人的手段多著呢,今兒管叫你痛快。” 那伙夫畢竟只是個尋常下人,自公主府里出亂子,至今半年有余,關(guān)在這暗無天日的牢房里,沒日沒夜聽那些慘叫哭號,早嚇得驚弓之鳥似的。剛才又目睹了幾個同伴的下場,愈發(fā)覺得自己不能活。這毒酒一重,匕首又一重,全擱在他面前,他的腦子頓時就木了,只覺一股熱流湯湯而下,褲襠里暖和起來,番子卻哈哈笑罵:“孬種,還沒上刑就他媽尿了!” 一個男人總有底線,比如這尿褲子,自打懂事兒起就再沒有過。這回眾目睽睽之下丟人現(xiàn)眼,番子的幸災(zāi)樂禍幾乎把他淹沒,他臉紅脖子粗,“不就是條命嗎……”但“要就拿去”這句話,到底沒能說出口。 星河看火候差不多了,撤走了按壓他的人,隔著書案同他談條件,“我不要你的命,你的命不值錢。橫豎先頭幾個人的了局你都看見了,再嘴硬下去,不過同樣下場。我給你指條明道兒,你辦得好,我保你全家太平;可要是辦得不好,不光你,你老娘,你媳婦兒,還有你三個月大的兒子,都得下去伺候駙馬爺,你自個兒掂量掂量?!?/br> 都到了這份兒上了,還有什么可掂量的!伙夫咬牙,親娘祖奶奶地叫開了,“您吩咐,小的全聽您的?!?/br> 星河說好,“我只要你一句話?!?/br> 伙夫點頭如搗蒜,“這會兒就算罵我爹是王八,小的也干?!?/br> 星河寒著臉皺了皺眉,“我沒閑心管你爹是不是王八,我只知道駙馬案要結(jié)案,就是捅破天,也得找出背后的主謀來。你不咬別人,別人就咬你,當(dāng)初一塊兒進來的是六個,還有一個關(guān)在隔壁刑房里。人家比你識時務(wù),早早兒指認(rèn)了你,只要你不松口,這殺人的罪名就是你的,你喊冤也沒用?!?/br> 就比如一件東西沒人爭,都不拿它當(dāng)回事,抽冷子蹦出一個抬杠的,臭rou都變香了。星河深諳此道,隔壁牢房里也沒有這個人,一切只是手段罷了?;锓蛞宦犛腥藫屩⒐?,還把矛頭指向他,果然萬萬不能領(lǐng)受。他掙扎著,趴兒狗一樣爬上前,額頭在地上砸得邦邦響,“大人您是菩薩再世,您一定救救小的。只要讓我留著吃飯家伙,您說什么小的都照做。” 星河松了口氣,靠向圈椅說好,“我問你,駙馬身亡前,是不是才用過晚膳?” 伙夫說是,“府里每日酉時三刻擺飯,天塌了時辰也不變?!?/br> “當(dāng)天晚膳前,二爺高知崖是否入公主府,同駙馬發(fā)生口角?” 伙夫說是,“吵得一天星斗,府里人人知道?!?/br> “為什么?” 那伙夫簡直是個可造之才,很懂得舉一反三,“這還用問嗎,二爺和暇齡公主有那層關(guān)系,哥兒倆搶著侍主,爭風(fēng)吃醋?!?/br> 案后的人終于露出了滿意的笑,“最后問你一句,高二爺往駙馬食盒里加鶴頂紅,是你親眼所見嗎?” 伙夫微愣了下,可也不容細(xì)想,毫不猶豫地點頭,“是,是小的親眼所見,分毫不差?!?/br> 第22章 疏星渡河 接下來的事就好辦了, 自己衙門結(jié)案, 用不著費什么周章。南玉書是一把手,先具好文書呈報他,只要他那里用了印, 接下來就可以請十二處主筆開堂過審了。 可南玉書盯著狀子看了半天, 又抬起眼打量堂下跪著的伙夫,“毒是他下的?物證呢?人證呢?不能單靠一句話就定罪吧!” 他是有意和她過不去, 要論控戎司以往辦的案子, 壓根兒不講究什么證人證言。只要是堂官認(rèn)定的,沒溜都能給你理出絲縷來。南玉書這人,也是個沒出息的, 這件事上給她穿小鞋,算什么本事。他是不知道, 這案子正是他主子做的, 趕緊辦妥了大家輕省。他卻有意拿唐,要是叫太子知道,不踹他個窩心腳才怪。 伙夫認(rèn)罪, 當(dāng)然是虛晃一招, 她不能直接扣押高知崖,這么著就徹底得罪簡郡王那頭了。必要讓伙夫先認(rèn)罪,到了十二衙門忽然翻供, 十二位堂官親眼目睹的, 她是回天乏術(shù)了, 才不得不犧牲暇齡公主的那位小情兒?;仡^抽個空, 上簡郡王那里流兩滴淚,他又要顧忌后頭還有用得上宿家的時候,啞巴虧不吃也得吃。 可是這姓南的實在太難纏了,星河坐在圈椅里,托著茶盞刮著茶葉。低頭喝一口,滿嘴都是碎沫子,她皺起眉,扭頭問底下小吏,“我這杯里的是高碎?回頭十二處來人,也叫大人們喝這個來著?” 小吏點頭哈腰道:“回大人,衙門里用茶厲害,經(jīng)常是幾樁案子連軸審。夜里要釅茶提神,一泡就是整吊子,用好茶上頭不能批,衙門里的經(jīng)費又有限,所以……” 她聽完了,把手里茶盞往茶幾上一扔,杯里的水潑得滿桌盡是,哼笑道:“衙門里經(jīng)費有限?上太子爺跟前哭窮還猶可,在我跟前耍里格愣,小瞧我了。我也不和你對賬,既然窮,那就拿我的俸祿,每月貼補衙門茶錢。千戶和底下兄弟們辛辛苦苦辦差,閑下來不能連口好茶都喝不上。咱們不要御供,就是尋常小葉兒也成,別拿陳茶撅碎了蒙事兒,我這里不讓這個面兒?!?/br> 這么一鬧,大伙兒都有點看熱鬧的意思了。堂堂的控戎司沒有好茶,那是騙鬼呢,好茶都?xì)w了指揮使和他手下幾個得力千戶了,至于旁人,陳茶高碎愛喝不喝,哪兒來那么些窮講究!可糊弄別人還成,宮里出來的尚書,幾時也沒喝過那個下腳料。拿她當(dāng)棒槌,實在太混賬了。 那管雜事的隨堂頓時一腦門子汗,邊拿袖子擦汗邊打圓場:“哎喲,可不敢,大人您息怒,卑職立刻著人去買好茶。十二處的主筆們都是御前紅人,萬不敢叫他們喝高碎……” 南玉書有些掛不住了,涼聲道:“不大點事兒,宿大人也別太揪細(xì)了,咱們還是接著說案子。” “有什么可說的?”她臉上帶笑,話語間鋒芒卻如尖刀,“按理兒誥命宗女的案子都由錦衣使掌管,我這頭結(jié)了案,直報御前也成??蛇@是頭一回上手,怕有不足之處,特特兒請南大人代為掌眼。既然南大人說不妥,那就再壓一壓,萬一太子爺問起來,還請南大人替我周全?!?/br> 她沒急著和他爭辯什么人證物證,以退為進反而讓南玉書猶豫了。他和邊上千戶交換了下眼色,心里恨這娘們兒厲害。手指在那張供狀上篤篤叩著,沒計奈何,把狀子闔上了。 “宿大人辦事一向穩(wěn)妥,既然命案有主兒了,那就照宿大人查出來的結(jié)果呈報吧。”一面說,一面調(diào)過視線來打量堂下伙夫,干笑道,“進了控戎司,九成身上沒一塊好rou,這東西也算識相,齊頭整臉見閻王,也免得陰司里對不上號。” 星河聽后一哂,示意金瓷把人犯帶下去,抽出空兒來應(yīng)付他,“心戰(zhàn)為上,兵戰(zhàn)為下,大人聽過這句話吧?辦案子和打仗一樣,多用用腦子,成效比喊打喊殺大得多?!?/br> 南玉書被她夾槍帶棒的話噎得臉色發(fā)青,她沒閑心理會他,轉(zhuǎn)頭回值房寫了份密函,交衙門外蹲守的暗哨轉(zhuǎn)交簡郡王,言辭懇切地請王爺放心,公主府上風(fēng)波很快就會過去,絕不會累及公主分毫。然后自己進承天門甬道,親自拜會了五府十二司的主筆,請他們明天設(shè)堂,為駙馬被刺案結(jié)案。 因為事關(guān)重大,堂審前必須確保萬無一失。伙夫被押入單獨的牢房,徹夜由徐行之等看管。星河站在木柵外,冷冷盯著里頭瑟縮成一團的伙夫,他那雙甲縫中滿是污垢的手緊緊扣住了牢門,拿哀懇的眼神望向她,“大人,您說好了保小的狗命的?!?/br> 她點頭,“只要你照我的吩咐辦,最后不過是個證人,誰都不能拿你怎么樣。可要是說漏了嘴……記好了,外頭三把刀,架在你家小的脖子上,你說錯一句割一刀,到時候誰也怨不上?!?/br> 伙夫瑟瑟發(fā)抖,拿頭不住抵那木柵欄,“小的曉事兒,千萬別動我家里人……求您了大人。” 殘忍嗎?控戎司里發(fā)生過太多這樣的事,已經(jīng)尋常得麻木了。只不過以前主事的是都是男人,現(xiàn)在換成了女人,底下辦差的心里總有些打顫。 陰暗的大牢里,常年點著火把,松香易燃,不時有殘留的燃料因烘烤發(fā)出滋滋的聲響。火焰像一面旗幟,在凍僵的空氣里獵獵揮舞,她抱胸站著,長身玉立,織錦的官袍紋理煊煌,襯著那張臉,那么無情和冷漠。 大概很少有她這樣的,印象中的女人都像花兒似的嬌弱明媚,是這些雙手沾滿鮮血的男人們,回家后唯一的疏解和安慰。可這世上人人不同,這位錦衣使恰恰是其中異類。她弄權(quán)、結(jié)黨、鏟除異己,她按照自己的喜好擺布全司,也許用不了多久,這衙門就會是她的天下。太子寵愛縱容,固然是一方面,雷厲風(fēng)行的手段,更是逐步攀登的階梯。 星河知道自己要什么,在一個滿是虎狼的衙門里任職,不是人好就能服眾的。要立威,他們兇你得狠,他們冷血你得殘酷,要教會他們什么是服從,這樣兵刃才能真正為你所用??刹恢趺?,滿目臣服下忽然想起太子,這個命里唯一的克星,和他較勁的時候常被氣得血不歸心,他遭受挫折時她應(yīng)該喜聞樂見的,然而心頭的揪痛又難以解釋……這大概這就是自小一起長大,不能割舍的牽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