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進(jìn)宮那年，恭皇后的病就已經(jīng)很重了，幾乎不怎么見人。延捱了兩年多藥石無醫(yī)，終于還是撒手去了。太子失去母親，并不像那些嬌生慣養(yǎng)的少年，悲傷、恐懼、慌不擇路。他甚至沒有去投靠那個唯一能撐腰的母舅，在皇帝悲傷過度的時候，平靜地過問皇后喪禮的所有事項(xiàng)，包括擬定謚號、舉喪停靈及陵寢安排。星河日夜伴在他身邊，沒有看見他流一滴淚，彼時她年少，不明白他為什么不哭，想必是和皇后不太親的緣故。后來皇后梓宮送進(jìn)殯宮，她隨他去立政殿見皇帝，隔著殿門聽見他哭得震心。她悄悄從檻窗開啟的縫隙里看進(jìn)去，他和信王抱著恭皇后的畫像跪在皇帝跟前，撕心裂肺地說，“兒子們從此沒有娘了，孤木難以成林，皇父國事巨萬，能庇佑兒子們到幾時？”幾句話說得皇帝淚水長流，把兄弟倆抱進(jìn)懷里好生寬慰了一番，“沒有娘，你們還有爹，皇父在，世上沒人敢動你們分毫?！?/br>
    所以左昭儀長久不能稱心如愿，癥結(jié)還是在這里，太子先她一步斷絕了她的后路。為免新后對皇太子不利，皇帝情愿坤位懸空，也不能讓太子受委屈。

    一位皇帝，八年來頂著各方奏請不改初心，這份情義確實(shí)難得。偏愛太子當(dāng)然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宮里當(dāng)差的人再多，圣躬一旦違和，衣不解帶侍奉左右的必定是他。孝心固然是真的，謀策也不是點(diǎn)綴。病中的人心腸最軟，這時候倘或被別人占了先機(jī)，一樣的兒子，誰是手心，誰又是手背呢？

    她沉浸在往事里，也沒覺得被他摟著有什么不對，只是抬頭問：“主子想念先皇后了？”

    這個話題有點(diǎn)傷感，太子嗯了聲，嗡噥的鼻音，貼在她額上，“我希望我的母親還活著，就算分離十年、二十年，只要有一天能見上一面，我也足了?！?/br>
    這么說來她會親，他去湊熱鬧，也不光因?yàn)樗现\深算。星河畢竟是個姑娘，姑娘即便看慣了權(quán)力場上的勾心斗角，總有一處柔軟是磨不滅澆不爛的。

    她環(huán)過手臂，在他背上拍了拍，“我不怪您攪了我的會親了，您也別兜那么大的圈子解釋，弄得我心里怪難受的?！?/br>
    太子一聽長嘆：“你可真會給自己找臉，我壓根兒沒那意思。”

    然后不約而同把手撤走，兩個人直挺挺仰天躺著，頗有同床異夢的況味。

    沉默良久，太子忽然開口：“星河，將來不論走多遠(yuǎn)，我希望你有良心，記得咱們交過心，是朋友。”

    她閉上了眼，“您不是我朋友，是我主子。我為您效犬馬之勞，都是我份內(nèi)的事。您用不著和我套近乎，有什么示下，直接吩咐就成?！?/br>
    太子本想煽一下情的，結(jié)果被她回了個倒噎氣。想想罷了，處了這些年，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氣。她恭敬起來恭敬，不恭敬起來能給你心窩上頂個淤青。

    窗戶外頭風(fēng)聲呼嘯，一床被臥兩個人蓋，離得又遠(yuǎn)，像是不夠用了。太子想了個轍，把被褥橫過來，往她那邊拽了拽。

    “你夜里不打呼嚕吧？”他說，“打呼嚕我睡不著?！?/br>
    那正好，星河忙道：“我向來一個人睡，怎么知道自己打不打呼嚕！要不您睡吧，我回值房去?！?/br>
    太子說也成，“這樣吧，今兒夜里你上夜，上夜不許睡，就不怕打呼嚕了?！?/br>
    她眨巴一下眼睛，這不是又被坑了嗎？上過夜的人都知道，大冬天里整宿不睡是什么滋味。后半夜冷得哆嗦，可以容你席地而坐，但不能東倒西歪、不能打盹兒、不能走動，一呆就是一整夜。第二天渾身骨頭都散架了，什么都甭干，只想找床，那滋味當(dāng)真不好受。

    星河從入東宮以來，只上過兩回夜，都是在大行皇后舉喪期間。到如今時隔七八年，自覺老胳膊老腿經(jīng)不得了，掂量再三，磨磨蹭蹭道：“怪冷的，還要穿衣裳呢……我在床上上夜吧，您夜里口渴了叫我。”

    太子瞥了那朦朧的輪廓一眼，背過身去譏嘲：“擎小兒一道長大的，大了心就變了……回頭要封太子妃，我怕不習(xí)慣，借你先使使。別多心，我對你沒什么興致……戳在眼窩子里十來年，就是個天仙也看膩了，你想什么呢！”

    反正就是想得美，癩蛤/蟆想吃天鵝rou。她臊眉耷眼說是，“萬一太子妃打呼嚕，您也得忍著不是?！?/br>
    太子很不認(rèn)同地哼了一聲，“瞧你那嘴臉！”

    第11章 高下由我

    京城的冬季實(shí)在冷，床上不像火炕，不能加熱。太子是鐵骨錚錚的男人，十五歲起就不用湯婆子了，所以要焐熱這涼被窩，還需有一陣子。

    各睡各的，互不打擾，就是腳上冷，星河蜷起來輕輕拿手搓搓，搓了半天漸漸有暖意從小腿肚上升起來。側(cè)過臉來嗅，枕上甜絲絲的味道，讓她想起小時候，隨乳母住在南方的歲月。

    他們祖籍浙江，當(dāng)初祖父就是從浙江入仕的。那里的冬天雖也下雪，但下得不大。每年初雪降臨時，乳母會從桂花樹下挖出上年填埋的花雕，屋里的炭盆上有個焊死的架子，專作溫酒之用。

    星河繼承了慎齋公的酒量，從小就喜歡咪兩口。當(dāng)然不能多喝，母親叮囑再三說不讓，乳母最多拿筷子蘸了，往她唇上抹一抹。當(dāng)然這是人前的做法，背著人她愛偷喝，乳母看見只作沒看見，反正杯底有意留了一點(diǎn)兒，喝是喝不醉的。

    因?yàn)閻酆染?，因此看挖酒也是一種享受。天上撒鹽，她披著朱紅的小斗篷，冒著細(xì)雪迎風(fēng)而立。斗篷很有俠客的款兒，穿起來從來不裹緊，讓后擺鼓脹起來，自認(rèn)為非常瀟灑——桂花載酒，仗劍巡游，衣襟滿霜霰，這是她從小的夢想。是啊，她小時候想當(dāng)個飛檐走壁的女俠。后來呢，人的命格是注定的，她沒能當(dāng)成女俠，十二歲進(jìn)了宮，給人伺候吃喝拉撒。不過也說不準(zhǔn)，進(jìn)了控戎司算另辟蹊徑，雖然行俠仗義是不能夠了，但讓人聞風(fēng)喪膽還是可以的。

    頭上壓著一座大山，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扳倒那位指揮使。算算時候，她早前吩咐徐行之的話應(yīng)當(dāng)奏效了。藍(lán)競留下的那幾位千戶被打壓多年，早就對南玉書懷恨在心，逮著機(jī)會不坑死他，豈不是傻了？

    坐收漁翁之利，還要做到片葉不沾身，這宮闈給了她十年熏陶，看著各宮勾心斗角，那點(diǎn)手段搬到官場上，一樣奏效。

    她氣定神閑，靜靜思量，大事兒得慢慢做，不急在一時半會兒。

    真有些困了，往事和現(xiàn)實(shí)交錯起來，那更漏里的水流聲化作了江南的春水淙淙。她翻個身，朦朧里看見太子的背影，糊里糊涂感慨，眨眼十年，原來他真的長大了。

    他呼吸勻停，想必已經(jīng)睡著了。她伸手為他塞實(shí)被褥，剛打算入睡，外面?zhèn)鱽淼氯穆曇?，隔著窗戶殺雞抹脖子地喊：“主子……主子，唉，宿大人醒著么……出事兒啦！”

    要不是那句出事了，她簡直要懷疑是敬事房擔(dān)心主子房事時間過長，不得不在外頭掐點(diǎn)兒提醒了。

    她霍地坐起來，太子已經(jīng)先她一步下床，打起簾子出門傳喚德全，“把話說清楚?！?/br>
    星河飛快穿上罩衣出去，德全在檻外哭喪著臉說：“控戎司下千戶漏夜入春坊值房回稟，說南大人帶兵圍了刑部尚書房大人的宅邸。房大人家奴不從，同控戎司對峙起來。后來不知怎么，城里巡防的護(hù)軍也攙和進(jìn)去，鬧得好大陣仗……”

    太子恨得咬牙，回身問星河，“我特意下令暗訪，結(jié)果怎么樣？要弄得天下大亂了么？”

    星河一面扣鸞帶，一面道：“臣親口向南大人轉(zhuǎn)述了主子的意思，叫不許聲張的，不知怎么弄得這樣?！眴柕氯叭四?？快帶進(jìn)來問話?！?/br>
    德全道是，疾步退到檐下?lián)粽?。那頭的大宮門徐徐打開，燈影下的人卸了佩刀匆忙趕來，到丹陛下掃袖行禮，“給太子爺請安，拜見宿大人?！?/br>
    太子滿臉嚴(yán)霜，厲聲問：“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金瓷垂袖道：“回殿下話，南大人已經(jīng)命人將那些鬧事的羈押回衙門了。房尚書門下豪奴眾多，據(jù)說還有江湖人，番子沒能將人一網(wǎng)打盡，有部分趁著夜色掩護(hù)逃竄了，已經(jīng)發(fā)了手令出去，京城周圍方圓五十里內(nèi)全力緝拿。”

    扯絮一樣的雪，被風(fēng)吹得翻卷入廊下。守夜的宮燈懸掛著，那雪在亮光下憑空出現(xiàn)似的，洋洋灑灑撲面而來。太子反而沉默了，只是臉色不好看得很，想是氣得不輕。星河覷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道：“主子息怒，怪臣今兒沒去衙門，結(jié)果捅出這么大的簍子來。天兒冷，您回殿里，臣這就過去瞧瞧，有什么要定奪的，即刻打發(fā)人來回您。”說罷一肅，后頭宮女送了油綢衣來給她披上，她邊叩風(fēng)帽邊下丹陛，和金瓷一同往宮門上去了。

    出了嘉福門，腳下雖還匆匆，心里倒是稱意了。葉近春的小轎在宮門上候著，金瓷搶先一步上去打了轎簾，她上轎前同他交換了下眼色，隱約的一點(diǎn)笑意爬上眼角，也未多言，進(jìn)轎子里坐定了。

    轎夫抬起轎子，沿著宮墻根兒往北疾行，轎子里的星河背靠圍子，長出了一口氣。這只是打個前哨，不必傷筋動骨而一箭雙雕。八大千戶個個手底下有人，那些番子多的是生面孔，安插幾個混進(jìn)群情激奮的人堆里挑事，簡直易如反掌?；噬喜皇且懿閱?，那就反其道而行，反正控戎司現(xiàn)在當(dāng)權(quán)的是南玉書，出了岔子有他扛著，她完全可以撇得一干二凈。至于房有鄰，那老jian巨猾對待幾位皇子的態(tài)度一向曖昧不明。簡郡王密會過他，懇談一番最后拉攏不成，必然下令除掉他。她呢，只要照著吩咐辦，橫豎房有鄰不在了，對誰都沒有影響。應(yīng)付上頭嘛，先給顆甜棗兒，因?yàn)椴痪弥缶鸵蛞话驼屏?。至少讓簡郡王困頓的時候回憶回憶，這顆棋子也辦成過事，不至于越想越不對，一氣兒調(diào)轉(zhuǎn)槍頭對付宿家。

    挑起窗上棉簾往外看，路上黑洞洞的，只有前面開道的打著燈籠，照出不大的一片光亮。邊上是護(hù)城河，春季沿河煙柳成陣，這會兒掉光了葉子，垂掛下來的枝椏刮過轎頂，沙沙一片響動。

    路趕得急，風(fēng)雪里的拱橋臺階很滑，也顧不得許多，開上去。拐過幾個彎，終于看見衙門口懸掛的白紗燈了，她敲了敲圍子，讓在衙門外停下。打簾下轎來，甫一進(jìn)門迎面遇上個人，絳袍黑甲，身形風(fēng)流。她抬眼輕輕一笑，“越亭哥哥，你怎么來了？”

    燈下的人著甲胄，卻有一張秀質(zhì)清朗的臉。少時那么要好的玩伴，即便十年沒見，只要相逢，也還是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

    樓越亭，金吾右衛(wèi)將軍，掌皇城以西的戍守巡防等。他是名將之后，當(dāng)初和星河兄妹一樣，逃不過所謂的“恩功寄祿”1，但十幾年下來早把那頂帽子摘了，如今屬樞密院，在星海手底下當(dāng)差，算是個真真正正的實(shí)權(quán)派。

    老友相見，其實(shí)有很多話，礙于眼下處境無法細(xì)說。外人眼里如何了得的人物，在星河面前不過是最平凡的越亭哥哥。他的目光靜靜流淌過她的臉龐，沖底下人呼呼喝喝從來嚴(yán)苛的聲線，到了這里只有溫暖。

    “巡城護(hù)軍和控戎司起了些小沖突，南大人把人都帶回來了，我只好親自出面。”說罷換了個聲口，語氣有親厚的味道，“天兒冷，怎么不多穿些？看凍得臉都青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