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第三百二十三章

    六娘在隆隆雷聲中聽到章叔夜這句斬釘截鐵的話, 一怔。她和趙棣只在大婚那日見了一面, 這句趙棣欺她辱她，從何說起。趙棣碰也沒碰過她。她恨的是阮玉郎, 還有身不由己任人擺布的命運(yùn)。

    “他不曾欺辱過我?！绷镙p聲細(xì)語道, 又覺得這話似乎在為趙棣辯白什么，便低聲添了一句：“我見過他兩回，只說過幾句話……”但那私密之事卻是萬萬說不出口的。

    章叔夜手中的蠟燭斷成了兩截，心跳得發(fā)慌。她是在告訴他么。趙棣冊封她為皇后, 卻不碰她，對她自然是一種侮辱?？扇襞隽怂? 豈不是更大的侮辱。這一剎章叔夜倒覺得趙棣也不是大jian大惡之徒，那不放過他的理由似乎站不住腳。

    艙外傳來呼喊聲, 章叔夜轉(zhuǎn)頭看了看低頭不語的六娘：“你別動(dòng), 我出去看看?！?/br>
    六娘正暗自咀嚼自己的話會(huì)否令他誤會(huì)，等回過神來, 章叔夜已開了艙門, 又轉(zhuǎn)身將艙門關(guān)好, 雨絲從那一線縫隙里飛揚(yáng)進(jìn)來，門內(nèi)已濕了一大片。六娘只看到章叔夜似乎笑了笑。那句小心只能噎回肚子里。

    她將自己埋入膝間, 心中亂成一片。來路坎坷, 前途茫茫, 爹爹不知會(huì)怎樣，還有娘親一定傷心欲絕，兩位兄長杳無音信, 婆婆、阿妧和家里的人定在為她擔(dān)心。她孟嬋這般不知羞，竟在琢磨著一個(gè)僅僅是相識(shí)之交的男子的心思。

    六娘猛然將薄布拉起，一股腦地罩在了自己頭上，布上的皂香味竄入鼻中，她深深嗅了嗅，把自己裹得更緊。榻上宛如有一個(gè)蠶蛹，除了隨船身晃蕩外，還在不停抖動(dòng)著。

    兩張帆放了下來，桅桿卻被閃電劈斷了，砸破了前艙的蓬，艙中全是水。十幾個(gè)年輕人正在往外舀水。船身被波濤不斷掀上去拋下來，船底撞擊在水面時(shí)發(fā)出巨震，不停地東倒西歪。船舷幾次吃水，更多的河水涌了進(jìn)來。那大夫受了驚嚇，抱著藥箱蹲在水中死死抓著斷了的桅桿簌簌發(fā)抖，看見章叔夜嘶聲喊叫：“你送我回去——快送我回去！”

    兩貫錢再金貴，也不該拿命換，初初就不該看著他忠厚老實(shí)跟他上了這賊船。只可惜這時(shí)叫天天不不靈悔之已晚。

    章叔夜放眼河面，方才前前后后和他們一同趕往新密汜水河去的十多只民船，除了一艘三桅大船猶在波峰尖上飄搖，余者竟都已翻了船，滂沱大雨中的咆哮河水里不見人影。

    六娘在艙內(nèi)依稀聽到那大夫的哭喊，想了想，還是下了榻，一開門，狂風(fēng)卷入一片雨，打了她一頭一臉。她好不容易辨認(rèn)出船頭那手持長篙極力平衡船身的人是章叔夜。

    章叔夜雙臂注力，每逢船舷歪斜要栽入水面，便躍起用篙壓向另一端，他見六娘出了船艙，大吼道：“回去——！”

    風(fēng)大雨大浪大，哪里聽得見。六娘見他對著自己在喊什么，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勇氣，顧不得裙子濕透纏在腿上，撈起一個(gè)浮在艙底的木桶就開始往外舀水。她和九娘一同練了三年騎射，雖不如九娘下功夫，手上力氣也不小，飛速舀了幾桶水潑出去，見那大夫還在哭天喊地，不由得將手中桶塞入他懷中，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快些幫忙，轉(zhuǎn)頭又找了一個(gè)雙耳大木盆，這大木盆盛滿了水卻極重，她猛然一抬，險(xiǎn)些跟著木盆一頭載入水里。

    一根長竹篙陡然伸出，將木盆堪堪穩(wěn)住。六娘喘著氣，再拼命端起木盆，灑了大半水出去的木盆終于被她抬了起來。

    這盆水潑出船外，六娘回過頭看向大雨中的船頭。

    章叔夜似乎又朝她喊了句什么，被風(fēng)雨吞沒。

    六娘鼻子一酸，眼淚一出眼眶就被大雨沖洗干凈。

    “你小心——！”

    滿口的雨水，連她自己都聽不清自己的聲音。

    船身被大浪高高拋起，再重重落下，整條船上的人都倒向一邊。

    “抓緊——！”眾人齊聲高喊。

    那大夫剛舀了半桶水，身不由己地撞向剛收回木盆轉(zhuǎn)過身來的六娘。

    一聲驚呼都來不及發(fā)出，六娘連人帶盆已翻出船舷。

    章叔夜手中長篙剛剛穩(wěn)住船身，未及攔住，眼睜睜地看著六娘落水。

    他不及多想，將長篙塞入屬下的手中，喊了聲：“穩(wěn)?。　币粡澭鹄|繩，在自己腰上繞了一圈，躍至六娘落水的船舷邊，一頭扎入水中。

    水中波濤洶涌，章叔夜沉入水中，四處張望，河水中暗漆漆的，沒有六娘的蹤影。他浮出水面，深深吸了口長氣，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看到下游方向黑乎乎一團(tuán)隨波逐流而去，立刻松開腰間纜繩，全力往下游而去。

    六娘一入水，下意識(shí)就死死抱住了木盆。幸虧那木盆翻了過來，帶著她也沉不下去，她雖然也會(huì)水，拼命朝船蹬了幾下水，在這樣翻滾的浪濤之中徒勞無功，只能半趴在木盆上，浪來屏息閉眼，浪去時(shí)才睜開眼大喊救命。

    不多時(shí)，她就看到有人朝自己快速地靠近來。

    一道閃電破空而下，劈在章叔夜身后，章叔夜的身影一頓，忽地沉了下去。六娘尖叫一聲，抱著木桶拼命想朝他游過去，卻被浪推得更遠(yuǎn)。

    阿妧說的那句“他把我看得比他自己還重?！痹谒形宋说鼗仨憽Ｔ瓉磉@世上真的有人會(huì)將另一個(gè)人看得比自己更重要，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一個(gè)人會(huì)不顧自己安危地來救她，即便是因?yàn)榘€的囑托，可他要是因她而死，她又怎能獨(dú)活下去。

    轉(zhuǎn)瞬間，波濤中又露出了章叔夜的頭，再次向她游過來。六娘死死盯著他不斷劃動(dòng)的手臂，終于趴在木盆上抬著頭肆無忌憚地放聲大哭起來。

    章叔夜奮力一撈，將木盆撈近，再伸手將六娘攬入懷中，才無力地趴在木盆上，大口喘著粗氣。他兩條腿火辣辣地痛，不停地在抽筋，方才閃電劈在他身后，差不多有兩丈遠(yuǎn)，他還是被電得連心跳都停了幾息，在水中喝了幾口水，才慢慢恢復(fù)知覺。竟然還能游到她這邊，章叔夜自己都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

    六娘一手抱著木盆，一手死死拽著章叔夜的衣襟，只覺得他身子漸沉，她急道：“章大哥你沒事嗎？”

    章叔夜卻覺得自己心跳得越來越慢，人也昏沉無力，他竭力朝六娘笑了笑，輕輕喊了聲：“阿嬋？”人卻身不由己地從木盆邊上慢慢滑開來。

    她是叫阿嬋吧。不是秋蟬的蟬，是嬋娟的嬋。

    六娘趕緊將木盆拉近，想把他扶上來，木盆一歪，險(xiǎn)些從她手中滑走。

    “章大哥——！”

    章叔夜一驚，抬腿用力踩了兩下水，幫她抱穩(wěn)了木盆。

    “抱住我——抓穩(wěn)盆?！绷锼宦暫暗?。

    章叔夜愣了愣，似乎腿已經(jīng)好了，心跳也慢慢加快了速度，他將木盆和六娘攬?jiān)谝黄?，抱在懷里?/br>
    六娘甩了甩滿臉的水，低頭去解裙帶，她先前不慎將裙帶打了個(gè)死結(jié)，上了船后便解了開來，以防萬一只是繞了個(gè)麻花，濕透了的裙帶好不容易才被拽了下來，她身上那條真紅羅裙立刻順?biāo)h走了。

    六娘把自己和章叔夜用裙帶交叉繞了一圈，穿過木盆一側(cè)耳朵下的洞，打了個(gè)結(jié)，又打了個(gè)結(jié)，用力拉了拉，不見松動(dòng)，才放了心。轉(zhuǎn)過頭她大聲喊道：“這般我們就死活都在一起了?！?/br>
    章叔夜靠在她濕漉漉的秀發(fā)邊上，笑了起來。

    “好?！?/br>
    黑夜大雨中兩人靠著木盆隨波濤起伏，緊緊依偎在一起。

    一刻鐘后，烏云肆虐了這大半個(gè)時(shí)辰，帶著狂風(fēng)暴雨滿意而歸。半圓的月亮探出頭來，夜風(fēng)輕拂，河水漸漸恢復(fù)了輕波蕩漾，不斷有木船殘骸漂過。章叔夜他們這條雙桅船殘破不堪，卻一直未曾散架，前方不遠(yuǎn)就是新密縣，入了汜水河，便再不會(huì)有這般驚濤駭浪。船上的大夫還抱著那木桶，呆呆看著水面。他殺了人么。

    眾將士全神貫注留意著河岸兩側(cè)，忽地有人高聲喊了起來：“在那邊！”

    大夫噗通一聲跌坐在艙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