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批尸體也被搬運(yùn)了出去, 有人在撿各處散落的箭矢，小院子里漸漸清靜下來。

    “吱呀”一聲。趙栩牽著九娘的手并肩出了門。

    陳太初靜靜站在葡萄架的竹支架邊, 正低著頭擦拭銀槍槍頭上的鮮血，聽到門開聲，他抬起頭，陽光照在六郎和阿妧身上，一雙人兒比肩而立，笑得比日光更耀眼。

    一剎那，陳太初有些出神。眼圈還紅著的阿妧，會(huì)因?yàn)榱尚Φ眠@般燦爛，也只會(huì)因?yàn)樗帕鳒I吧。

    趙栩笑著走上前：“太初你倒比我早到?！?/br>
    陳太初舉了舉手中銀槍：“沒找到阮玉郎的尸體, 可惜?！?/br>
    “窮寇莫追。”趙栩和九娘異口同聲道。

    陳太初看看趙栩, 又看看九娘, 三個(gè)人不禁相視而笑。

    九娘細(xì)細(xì)端詳了陳太初一番，確認(rèn)他沒有受傷, 趕緊告訴他們：“你們都是孤身返京的？快去宮里, 宮中陛下和娘娘受制，表嬸怕是要生了。”

    陳太初卻并不焦急, 反安慰九娘道：“不要緊, 我爹爹應(yīng)該在宮里。”

    九娘又驚又喜, 看著他們兩個(gè)：“怎么會(huì)——？”陳青不正在幾千里以外追擊西夏敗軍么？

    趙栩點(diǎn)頭道：“放心, 舅舅和我一起回來的。早就入宮了?！彼粗蓤A了眼的九娘笑了起來：“舅舅帶著一萬陳家軍重騎兵，從郭橋鎮(zhèn)入京，正準(zhǔn)備關(guān)門打狗?！?/br>
    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人人都懂，卻不是人人都用得好。都以為陳青率軍追擊西夏梁氏，卻不知陳青悄聲無息地帶著精銳重騎從蘭州入永興軍路，經(jīng)龍門往王屋山，再沿著濟(jì)源、懷州、河陰、陽武，晝伏夜行，會(huì)合了趙栩，正趕上趙棣已攻入汴京，索性將趙棣退路切斷。

    陳太初看著手中銀槍笑道：“可惜我這不是打狗棍?！?/br>
    趙栩笑了起來：“走，趙棣恐怕已登上了宣德樓，阿妧可要隨我們?nèi)雽m？接了十五郎一起去打狗?！比钣窭蛇B受重創(chuàng)，但難說他瀕死之前會(huì)否再殺個(gè)回馬槍，他不放心。

    陳太初見九娘面露猶疑，銀槍閃出三朵槍花：“你不會(huì)連累我們。有我和六郎在，天下間誰也傷不了你?！?/br>
    九娘看著陽光下這兩個(gè)意氣風(fēng)發(fā)的郎君，想到宮中的阿昉，不由得熱血沸騰地道：“走！”

    豺虎需擒獲，狐貍敢頡頏。汴京好兒郎，千古姓名香。

    ***

    陳青帶著三十多親衛(wèi)自西華門入宮，宮中禁軍士氣大振，隨他從皇儀門夾道沖往福寧殿。快出夾道時(shí)，依稀聽到一墻之隔垂拱殿的后閣傳來女子壓抑的哭聲和嘶聲。

    眾人都腳下一慢，東墻內(nèi)應(yīng)該就是陳將軍的妻子和meimei，還有他未出生的孩子……

    陳青卻反而加快了速度，聲音沉穩(wěn)如舊：“示威——！”

    眾人一愣，轉(zhuǎn)瞬齊齊高聲呼喊：“陳青在此——！陳青在此——??！陳青在此——?。?！”

    墻那邊雜七雜八的聲音驟然停止，隨即有尖叫聲，笑聲，歡呼聲，響亮的哭聲一起爆發(fā)出來。

    陳青的身影已沒入福寧殿的宮墻之中。

    嬌嬌還是那樣，再痛也忍著不肯出聲，方才那嗚嗚哭的，是阿予。他還能聽見有人在安慰阿予，有銀盆和鐵器的碰撞聲，還有蒼老的聲音在給嬌嬌鼓勁。

    他已經(jīng)來了。他要她知道，她在，他在。

    后閣屏風(fēng)外，趙淺予滿臉眼淚鼻涕地扯住蘇昉的袖子：“是我舅舅來了么？是不是？你聽見了嗎？”

    蘇昉側(cè)耳聽著屏風(fēng)里的動(dòng)靜，點(diǎn)頭道：“是的，你舅舅來了，放心。”這才想起來掏出帕子替她擦了擦臉：“你舅舅來了，六郎肯定很快就到。你去里面看一看吧。興許你娘和你舅母沒聽到，告訴她們好讓她們安心?！?/br>
    見趙淺予愣了愣還沒回過神來，蘇昉柔聲道：“要笑著去說才好?！迸磷右巡荒茉儆昧耍倜赖男∧镒?，鼻涕也不會(huì)比常人美上多少。

    趙淺予用力點(diǎn)點(diǎn)頭，順手撈起蘇昉的手臂，在他臂膀上蹭干臉上黏糊糊的地方，跑著進(jìn)了屏風(fēng)里。

    蘇昉松了一口氣，低頭看著自己臂膀上的濡濕和黏糊，沉甸甸的心也輕松了一點(diǎn)。陳青來了，六郎不遠(yuǎn)了，狂瀾將挽，大廈得扶?？v然父親在自己心中越來越模糊不清和遙不可及，但阿妧一定能安然無恙。有失也有得，母親這次回來，還會(huì)再離開他嗎？

    眼前屏風(fēng)上的山水起了煙霧，一葉扁舟，那獨(dú)釣寒江雪的漁翁背影也模糊起來。

    趙淺予努力笑著，跑進(jìn)了屏風(fēng)后，卻見魏氏身下一片血紅，錢婆婆一只手似乎伸入了她肚子里。來不及驚呼，方紹樸一把捂住了趙淺予的嘴：“別驚了產(chǎn)婦。”

    魏氏骨架纖細(xì)，產(chǎn)道一直不能全開，羊水早就沒了，腹中胎兒有窒息之危，偏偏孩子還未足月，依然腳朝下，頭朝上。他只能豁出去，讓錢婆婆伸手進(jìn)去將胎位撥正，自己用銀針吊著魏氏的精神。方才外頭傳來“陳青在此”的喊聲，不知真假，魏氏倒又來了力氣。

    錢婆婆吐出一口氣來：“正了?！鄙咸煊泻蒙?，這孩子命也好。

    方紹樸立刻松開趙淺予，拔出五根極長的金針迅速扎入魏氏的xue道里。

    “頭——！”趙淺予一聲驚呼。

    錢婆婆看著方紹樸朝自己點(diǎn)了點(diǎn)頭，立刻一掌擊在魏氏腹部，嬰兒被一股大力壓了出來，落在錢婆婆另一只手上，滿身血污，眼睛緊閉，也沒有聲音，手腳只顫抖了幾下就無力地垂落下去。

    陳素緊握住魏氏的手，喜極而泣：“生了！生了！”

    魏氏卻已疼暈了過去。

    一旁的穩(wěn)婆從驚嚇中醒悟過來，趕緊拿剪刀剪斷臍帶，喊道：“千金萬福，千金萬福，是位小娘子，恭喜恭喜。”再接過嬰兒將她倒拎著，照例拍了幾下小屁股，依然聽不見她啼哭，又慌了神，看看給魏氏止血的醫(yī)女，又看向無所不能的方醫(yī)官。

    方紹樸接過孩子，摳開她的小嘴，掏出一團(tuán)污物，再輕輕按壓她的胸口，不幾下，嬰兒嗆咳了幾聲，哇哇大哭起來，月份不足，中氣卻十足。

    趙淺予又哭又笑道：“活的，活的。”她湊到方紹樸身邊，見他手中小嬰兒只比他雙手大了一些，閉著眼哭得聲嘶力竭手腳亂動(dòng)，趕緊伸出手指碰了碰她那極小的手，輕聲哄道：“小五不哭，阿姊在這里。乖，不哭哦。你爹娘都在，你姑母也在，還有你四個(gè)哥哥很快就回來，天底下再?zèng)]有比你更得寵的小娘子了，你要笑才對(duì)啊。”

    興許是她聲音舒緩動(dòng)聽，興許是她手指溫?zé)崛彳?，小嬰兒無意識(shí)地緊緊揪住了趙淺予的一根手指，再也不肯松手，哭聲也漸漸平息。

    蘇昉在屏風(fēng)外聽到嬰兒啼哭聲，往屏風(fēng)方向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心里酸酸軟軟。又等了一刻鐘，見錢婆婆抱著一個(gè)小包裹走了出來，身邊趙淺予寸步不離。

    “阿昉哥哥來看看小五——”趙淺予側(cè)過身。

    蘇昉見她一根手指被包裹中的嬰兒捏在手里，不由得也笑了：“她喜歡你?！?/br>
    趙淺予笑得極開心：“是的，我也喜歡她。你看她多漂亮，鼻子那么挺，像我，眼睛將來也很大，像我——”她臉一紅，方紹樸說的這些話怎么聽起來像是在夸她……

    蘇昉不記得meimei二娘出生時(shí)是什么樣子，他當(dāng)時(shí)甚至不在府里。第一次看到剛出生的嬰兒，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另一只小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