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彥弼一馬當(dāng)先，頗具雄心吞宇宙的氣勢，率領(lǐng)百多招箭班兒郎呼嘯而至，和守城的軍士們笑著打過招呼，減速入了陳橋門。一行人到了東華門，孟在已等候多時，見他們沒有陳太初也能平安歸來，大大松了一口氣，重重地拍了拍孟彥弼的肩頭，難得地露出了笑容。

    孟在一抬頭，看到一個留著兩撇小胡子的年輕漢子正看著自己笑，仔細(xì)留意了幾眼，訝然道：“阿妧？”

    “大伯都認(rèn)不得我呢?！本拍镄α似饋怼?/br>
    孟在從張子厚處早得知這幾日的巨變大多出自九娘之策，見雖有惜蘭扶著她下馬依然十分困難，立刻上前兩步伸手在她肘下一托，柔聲道：“阿妧辛苦了。娘娘和陛下等候你多時，隨我入宮罷?！?/br>
    九娘拱手行了禮，輕聲道：“大伯，阿妧有事托付給二哥，還請大伯允準(zhǔn)二哥往杭州跑一趟?！?/br>
    孟在看了一眼孟彥弼，見兒子一臉堅毅正期盼地看著自己，便點了點頭：“好，我家出了個女諸葛，大伯信你。二郎你只管帶著這班人趕路，樞密院的調(diào)兵文書爹爹自會幫你補上?！?/br>
    孟彥弼心知父親這點能耐還是有的，便笑著和孟在說了幾句話，摸了摸懷里九娘給的印信，只覺得阿妧的一顆小牙如此重如千鈞。他對九娘道：“好meimei，二哥這就出發(fā)，你放心等著?！?/br>
    九娘笑道：“二哥路上千萬小心?！睙o論兩浙水軍能不能順利發(fā)兵海州，先將那悍匪出身被招安的三千趙栩手下召來京城。她雖不懂用兵，這幾個月日日跟著趙栩，也算學(xué)了些皮毛。一切能用的人都要用上，求多求精更要求快。

    目送這孟彥弼一眾催馬匆匆出發(fā)，九娘才跟著孟在入了東華門，先往尚書內(nèi)省領(lǐng)取腰牌，換上會寧閣女史官服，才前往福寧殿覲見向太后和官家。

    福寧殿里冰盆里冰都化成了水，因要節(jié)儉，也未換冰，香也沒有點。宮女們在御案兩旁打著扇，趙梣正伏案疾書。

    向太后坐在羅漢榻上，手中宮扇有一下沒一下的聽兩位尚宮說著早間遣散宮人之事。聽到有些哭著不愿離去的人，報出姓名和來歷后，向太后怎么都覺得可疑：“尋常人等，能被放出宮去，還領(lǐng)了四十貫盤纏，都是求之不得才對。她們卻這般哭哭啼啼的，哼——”

    趙梣嘆了口氣，擱下手中的筆：“大娘娘，我又欠了你四萬三千貫。”這個他不用算籌也能算得出，遣散了一千三百個宮人，都是向太后私庫所出。他溜下椅子，蹭到向太后膝前，仰起小臉道：“要不我聽大娘娘的話，以后不吃冰的，娘娘每次能獎我十貫——”他察言觀色，立刻改口道：“一貫行不行？”

    向太后艱難地控制住唇角不向上翹：“怎么，十五郎你借朝臣的錢要還，借我的錢就想賴賬不成？”

    趙梣和向太后早已熟稔親切，便猴著她道：“大娘娘，我已經(jīng)欠了三百四十萬貫了，再加上娘娘的，就要四百萬貫了——娘娘來我看看，我算得可對？”

    向太后哭笑不得：“如今你倒知道和我哭窮，那張子厚明明說了，你只需答應(yīng)還他就好，怎地要還給他那許多？”

    趙梣臉上一紅：“前幾日大學(xué)士上課，說到大趙國庫和賦稅之事，百姓存錢十分不易，仁君當(dāng)重民輕己，不可與民爭利。楊相公變法就是將百姓的錢搶來放到國庫中，才導(dǎo)致民怨四起。”他一雙大眼眨了眨：“娘娘，六哥說爹爹年輕時最是節(jié)儉，曾經(jīng)有次中秋節(jié)，爹爹聽到宮外笙歌四起，宮內(nèi)冷冷清清，爹爹還很高興，說若是宮內(nèi)熱鬧宮外冷清，那他就是個昏君了。我想和爹爹一樣——”

    話未落地，向太后一把摟住了趙梣，哽咽道：“十五郎——你這傻孩子，那四萬貫自然是我來出，怎能算在你頭上呢?！?/br>
    趙梣被她摟在懷中，馨香溫軟，心里高興得很，張子厚真是個大大的忠臣，他出的這主意，娘娘果然如他所料。他年紀(jì)雖小，卻感覺得到向太后對自己的拳拳愛護之情，不由得也抱緊了向太后，心滿意足地喊了一聲：“娘！”

    作者有話要說：　　注：

    1、雄心吞宇宙。出自宋朝詩人胡仲弓的《俠客》，下一句是俠骨耐風(fēng)霜。

    第286章

    第二百八十六章

    烈日當(dāng)空, 鴿群在藍(lán)天下的皇城上方無力地盤旋了兩圈, 不等號令, 便消失在琉璃瓦后, 沒入深宮之內(nèi)。從禁中大內(nèi)的內(nèi)東門向東, 延伸出一道窄窄柱廊, 只容兩人并肩而行, 朱紅柱體, 青磚地面, 連接著皇城東部的殿中省、御廚和六尚局。

    內(nèi)東門里因禁中防衛(wèi)所需，是一片光溜溜的開闊廣場，北面就是崇政殿, 各方宮墻之側(cè)并無任何大樹, 故也無樹蔭蔽日。太陽火辣辣地烤著廣場上的青磚，輪值的各班直將士在宮墻下汗流浹背，入了三伏天，宮中宿衛(wèi)輪值就是一個時辰一換，比往日少了一個時辰, 不然鐵打的人也要被曬化了。

    內(nèi)東門司是禁中大內(nèi)首屈一指的油水衙門，掌管一應(yīng)進出的人和物, 登記管理各宮各殿各庫的物藏, 所有貢品和大內(nèi)采購物品均要在此留底。一應(yīng)后宮和宗室的冰、炭、匹帛等各種獎賞也都由他們頒發(fā)。宮中的宴會和修造也歸其掌管。因而太皇太后一病倒, 向太后和趙栩便立刻調(diào)換了內(nèi)東門司的一批內(nèi)侍官。

    今日好幾個內(nèi)東門司的內(nèi)侍也守在宮門口，均微微躬身，面色恭謹(jǐn)。他們心知宮中如今是太后娘娘說了算, 但燕王殿下才是最要緊的。孟氏女雖是七品女史，卻有燕王殿下連續(xù)三天的手書鄭重其事地事無巨細(xì)樣樣叮囑。日后這位有什么樣的造化，不好說，也不能說。他們內(nèi)東門司只管聽令就是。

    六娘得了孟在的口信，求了秦供奉官的允準(zhǔn)，早早帶著金盞和銀甌來到內(nèi)東門，幸虧有心善的守門軍士讓出了宮門的陰影處給她們立足，但一刻鐘下來，她小臉已被曬得緋紅。聽到腳步聲，六娘自香雪閣驚變后，又已數(shù)月未見到阿妧，想到她被擄，北上，遇刺種種，數(shù)千里跋涉吃盡了苦頭，可自己卻只能從大伯和二哥口中略知一二，禁不住鼻子發(fā)酸熱淚盈眶。

    顧不得儀容規(guī)矩，六娘往外張了張，見柱廊那頭正緩緩行來一群人。當(dāng)先的孟在身后竟然是內(nèi)東門司的兩位勾當(dāng)官。她暗暗松了口氣，竟連這兩位也出動了，看來趙栩早有知會阿妧入宮一事。隔了三四步，遠(yuǎn)遠(yuǎn)就見到一位華容婀娜的少女，身穿正七品會寧閣司寶女史官服，踐文履曳輕裾，芳澤無加，鉛華弗御。

    九娘記得清楚，前世覲見高太后，也總是在內(nèi)東門司校驗腰牌和所攜帶之物。慈寧殿原先叫寶慈殿，是寶慈宮的正殿，和福寧殿東邊的慶壽宮左右拱衛(wèi)著福寧殿。高太后原先居住在更北面的睿思殿，緊靠后苑，應(yīng)是阮玉真事發(fā)后才搬到寶慈殿，并將寶慈殿更名為慈寧殿的。

    在內(nèi)東門外驗了腰牌，兩位勾當(dāng)官微笑道：“孟女史請。”十分客氣。

    九娘按宮禮福了一福，道了謝，跟著孟在進了宮門，立刻見到了等在一旁的六娘。

    孟在往后看了看，腳下卻不停。此時，此地并不適合她們兩姊妹敘離別之情。

    九娘見六娘小臉熱得緋紅，人也瘦了不少，不由得眼圈一紅。因六娘身在隆佑殿當(dāng)差，她只能在給阿予的信里多多問及，可惜阿予知之甚少。

    九娘微笑著點了點頭，無聲地說了句：“我很好?！?/br>
    六娘見她似乎梳洗過了，但走路的姿勢顯見是騎馬磨傷了，便含著淚也點了點頭，側(cè)身往隆佑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搖了搖頭，不留心的，根本察覺不到她這個小動作。這卻是昔日在翠微堂六娘提醒九娘有些話老夫人不喜歡聽的動作。九娘一怔，看來太皇太后已經(jīng)好了不少。姐妹二人默默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九娘行走之間微微屈了屈膝，跟著孟在往烈日下走去。六娘情不自禁跟著他們一行人走了兩步，被日頭一曬，才醒悟過來，停下腳看著她遠(yuǎn)去。

    ***

    “臣孟氏參見官家，官家萬福金安。參見太后娘娘，娘娘萬?？蛋病！本拍锍_漢榻上的向太后和趙梣行禮。

    “快起身，九娘你也算是六郎的表妹，又不是外人。”向太后笑著讓宮女搬來一張繡墩放在榻前：“來，坐下說話。六郎信里說你一路是騎馬趕回京的，累壞了吧?！?/br>
    趙梣看著九娘，眼睛一亮。他練騎射一年多了，只在那巴掌大的地方兜圈子，眼前的美貌jiejie卻能騎幾千里路，也許他該換一個騎射教習(xí)。

    “稟娘娘，臣在家中常習(xí)騎射，不算太累，謝娘娘關(guān)心。”九娘謝了恩，坐了半邊繡墩，秀頸微垂，柔聲答道。

    趙梣一喜，張口就問：“你會射箭？你能開多少石的弓？”他那張小弓要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才能堪堪拉個半滿。

    “稟陛下，臣初學(xué)開弓，僅能開三斗的弓，練了三年，如今也能開八斗?！本拍飳嵲拰嵳f。

    向太后聞言便教誨起趙梣來：“十五郎，你看女子練三年，也可達(dá)到馬射二等教習(xí)八斗弓的厲害。你年紀(jì)尚小，急什么，別總和你六哥、陳太初他們比。欲速則不達(dá)?！?/br>
    九娘垂眸不語，寥寥數(shù)語，聽得出向太后和趙梣相處得十分親密。

    趙梣嘟了嘟小嘴，大眼轉(zhuǎn)了轉(zhuǎn)：“孟九，你的騎射是六哥教的嗎？”

    “稟陛下，臣的騎射乃二哥孟彥弼悉心教導(dǎo)，并非燕王殿下所授。”

    趙梣不免有點失望，他倒也知道孟彥弼，上下打量了九娘兩眼，開口道：“你是六哥喜歡的人，就別垂著腦袋說話了，像沒吃飽的鵪鶉。雖然你很好看很好看，也是只沒吃飽的好看鵪鶉。”

    九娘被這年幼的皇帝說得臉一紅，一時抬頭也不是，低頭也不好，便微微抬起頭，垂眸看著地上。她自入宮，在六尚局就發(fā)現(xiàn)趙栩處處都交待過了，人人待她十分和善，還有三分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