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節(jié)
想起陳家父子五人皆在沙場上搏殺,后宅那位魏娘子卻每日寧靜淡泊,安心做著腹中胎兒的小衣裳小鞋子,蘇瞻不由得長嘆一聲。魏氏她這點(diǎn)倒和阿玞極像,沉得住氣,壓得住陣,無懼無怖。 蘇昉躬身應(yīng)了,想起昔日陳元初一騎絕塵,張揚(yáng)飛舞的紅色發(fā)帶,勝過無邊春色的笑容,心頭更是沉重。 魏氏本來已經(jīng)歇下,聽聞有太初的家書,趕緊披了薄褙子就爬了起來。 蘇昉默默站在一側(cè),看著燈下魏氏靜靜盯著那薄薄兩張紙,慢慢的,一滴一滴的淚落在紙上,暈開墨花。他想開口寬慰她,卻又覺得說什么都多余,都無用。 魏氏她一動不動,許久才抬起滿是淚痕的臉龐:“寬之,可否代嬸子寫封家書?” 蘇昉輕聲應(yīng)允了,派人取了紙墨筆硯,將琉璃燈挪到窗下的長案邊,提了筆,似有千鈞重,若是她自己寫,只怕怎么也落不下筆去。 魏氏垂眸看著手邊的燭火,一只手輕輕放在了微凸的小腹上,輕聲道:“大郎二郎,你們的妹子已經(jīng)會動了,動得比你們那時候都厲害。她真懂事,從來不為難娘。娘住在太初的岳家,十分太平,有人說話,吃得也好,還不用下廚,又沒有你們四個煩人精煩娘,好得很?!?/br>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有些哽咽:“娘好的很,就是早上腿會有些腫,元初你這個臭東西,還不滾回來替娘捶捶腿?” 蘇昉閉了閉眼,抬起手中筆,筆頭輕輕劃過他眼下,了無痕跡。 “你不肯回來就算了,省得汴京的小娘子們把百家巷擠成百花巷。”魏氏含著淚笑道:“你們兩個替爹娘多照顧照顧你們外翁外婆,元初你再不愿意吃野菜餅也要吃上一兩片,讓你外婆高興高興。夏日里吃瓜別再用拳頭砸碎,你外婆看不得你弄臟衣衫。娘今年只給你們妹子做衣裳,就不給你們做冬衣了,你們兄弟四個記得趕緊打贏了回來,自己去成衣鋪?zhàn)淤I。若見著你們爹爹了——” 魏氏拭了拭淚:“跟他說,寬之在替家里修繕屋子,讓他安心打仗就是。你們四兄弟千萬都要好好的滾回來,回來伺候我們母女兩個。” 蘇昉寫完這絮絮叨叨家常話一籮的家書,給魏氏過了目,才落款“恐嬸子cao勞,由寬之代筆?!?/br> 他辭別魏氏,黯然離開。還沒走到二門的垂花門,才想起來自己走得神傷,竟連燈籠也忘記提了,身邊那童兒才六歲,半夜里人還渾渾噩噩的也沒想著,便停了下來讓童兒回去取。 夜色如水,蘇昉靜靜走到一棵槐樹邊,看碧空高掛著的下弦月,不知千里之外秦州的陳太初陳元初,還在出征路上的陳青,會不會也看到這月色想起汴京的家人。忽地卻見一個女使匆匆下了抄手游廊,四處望了望,就鉆入了園子里的一個假山的山洞中。 蘇昉皺起眉頭,落腳極輕地往假山走去。如今家中王瓔遭軟禁,婆婆身子也不爽快,二嬸雖然理事,卻只是勉強(qiáng)撐著。內(nèi)院里若有什么雞鳴狗盜見不得人的事,他絕不能坐視不理。 “好嬸子,求你給奴家嫂子再好生說一說,奴家存了四貫錢,愿意都給嫂子她買些脂粉,只求嫂子讓哥哥來蘇家替我止了契約,領(lǐng)奴回去罷。” “唉,你呀,你怕什么?那鳳鳥玉墜的事,又不是你說出去的。開了春后連我們二門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小娘子頸中戴著那寶貝好看得很。雖說小娘子是因?yàn)槟怯駢嫴庞隽撕?,可娘子都沒怪罪你,你怎么倒想著要回家了?” 蘇昉如遭雷擊,渾身冰冷,禁不住顫抖起來。阿昕遇害是因?yàn)槟怯駢嫞?/br> “好嬸子,你不曉得,還有個事,奴心里慌得很?!蹦桥孤曇纛澏镀饋恚骸澳侨招∧镒臃颠^頭要找孟家九娘子。孟家那個惜蘭,說孟九娘子和燕王殿下在桃林里說話。小娘子就笑著說要一個人去嚇唬嚇唬他們,后來她出來的時候神色難看得很,奴怎么問,她也不說。再后來,她一定要獨(dú)自留下同陳家郎君說話,將我們都趕回了寺廟里——這才出事的。奴怕得很,那孟九娘子來探望魏娘子的時候看了奴好幾眼——那位殿下如今又——” 山洞里一聲驚呼。 “噓——嬸子您輕些,好嬸子,奴連這都說給您聽了,求求您了。奴只想早日回家去?!蹦桥沟穆曇魩Я丝耷弧?/br> “你且把話說清楚了?!碧K昉冰冷的聲音在山洞外響了起來。 “啊——”洞里兩人嚇得癱在石壁上,驚叫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注: 宋朝士兵的口糧,禁軍一個月兩石五斗(近六十公斤),是很厲害的,平民老百姓一個月口糧只有六斗(近十五公斤)左右。廂軍(義勇)也有一個月兩石。 關(guān)注公眾號的姑娘們,搜不到一麥可望,請?jiān)诠娞柲且粰邳c(diǎn)擊 號。今日已推送。謝謝發(fā)消息給我的姑娘們,現(xiàn)在去后臺仔細(xì)看。我還在學(xué)習(xí)使用新事物,請見諒。 第242章 蘇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渾渾噩噩回到外院的。屋里還點(diǎn)著燈火, 乳兄燕大在院子門口等著, 見童兒提著燈籠引了他回來, 趕緊接過燈籠, 一把扶住腳下不穩(wěn)的蘇昉:“大郎?” 蘇昉默默推開他, 跌跌撞撞進(jìn)了屋里, 反手將門關(guān)了起來。 燕大看著屋中燈火很快熄了, 轉(zhuǎn)頭去找那童兒問話。 蘇昉靜靜坐在床沿邊, 一動不動, 眼睛逐漸適應(yīng)了黑暗,方才熄了燈后,左腿不慎撞在椅子角上, 現(xiàn)在開始鈍鈍地痛了起來。 他合上眼, 又睜開眼,都是蘇昕的面容。大笑的她,調(diào)皮的她,凝神傾聽自己說話的她,一臉孺慕的她, 幼時耍賴的她,嚎啕大哭的她, 額頭撞破后反而來安慰自己的她, 久別重逢后驚喜的她, 受傷后忍著痛的她,怕成了陳太初的負(fù)擔(dān)而憂心忡忡的她,猶豫著想退掉周家親事的她, 還有為了護(hù)住他送的鳳鳥玉墜而被害死的她。 那是比親meimei還要親的阿昕。 幼時他看著娘親一點(diǎn)一點(diǎn)失去光澤和亮色,離他遠(yuǎn)去,他還能抱著她求她別丟下阿昉。可阿昕呢,阿昕是他親手推入深淵的。 他不是有意的,他看著阿昕像娘親一樣,那么鮮亮活泛的面容,漸漸沉靜枯萎下去,他才把鳳鳥玉墜送給阿昕,告訴她那個傀儡兒雖然不在她手里,可是這個能替他娘親替他陪著她。 是他逼她問心的,是他告訴阿昕爹娘的事,六七歲的時候他就明白娘親不再喜歡爹爹了,她看爹爹的時候雙眼不會再發(fā)光,她同爹爹說話時變得淡淡的,甚至夏天樹下乘涼時,爹爹坐到藤床上來,娘親就會笑著走開去做些吃的。他知道一定是爹爹傷了娘的心。就算后來他長大了,明白夫妻終老和心悅不心悅無甚關(guān)系,就算他知道天下的女子,并不是都像娘那樣盼著和一個知心人白首到老,可他愿意給自己日后的妻室這份承諾,他更不想阿昕和娘那樣郁郁而終。 阿昕和娘一樣,至情至性,又絕不愿強(qiáng)加于人,她一天天瘦下去,和娘那幾年一樣,他害怕,怕會失去這個家里他最親近的人,是他勸她退親的,勸她看清楚自己的心意,也許有朝一日她不再心悅陳太初,也許她能找到一個愛重她心里只有她的男子,也好過那樣折磨自己也消耗不相干的人。 他既不愿阿昕變成娘那樣的女子,更不愿阿昕變成爹那樣的人誤人誤己。她明明答應(yīng)他了,會好生思量的。 “不怪你的,大郎,也不怪太初。”二嬸哭著說:“你也是為她好,誰想得到——” “時也,命也,大郎勿多慮?!倍鍑@息道。 他知道,二叔二嬸不愿讓他自責(zé)才瞞住了玉墜的事。他當(dāng)時生陳太初和趙栩的氣,陳太初來祭奠阿昕時,自己用盡全力揍了他,而陳太初一言不發(fā)承受著。 現(xiàn)在誰能來打他?他寧愿被恨被責(zé)罵被痛打。 他又能找誰去報(bào)仇?陳太初能千里不眠不休追殺程之才。他蘇昉能做什么? 陳太初自責(zé)自愧內(nèi)疚,能迎娶阿昕的靈牌讓陳家人永世供奉香火祭祀她,讓二叔二嬸安心,他這個元兇又能做什么? 娘親為何在阿昕離去后也遠(yuǎn)離了阿妧?她是不忍心怪罪自己,還是不忍心看到自己現(xiàn)在的模樣才悄然遁去? 蘇昉禁不住抬手掩面,肩頭微微顫抖起來。 屋外趕來的燕mama慢慢放下了要敲門的手,聽著屋里那如受傷后野獸獨(dú)自舔傷口的嗚咽聲,捂住了自己的嘴,轉(zhuǎn)頭對燕大搖了搖頭。 *** 五更天,第二甜水巷的打更人沿著孟府的粉墻下一溜兒往汴河走去,打著更鼓,唱著更詞。 九娘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她剛起了身,外間的玉簪已舉了燈進(jìn)來:“小娘子魘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