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節(jié)
吳掌柜指揮伙計將槅扇門上好,只留了一扇,掛出去一盞燈籠,上頭卻寫著一個“穆”字。 “司主很快就到。”吳掌柜替陳太初換了一壇子酒,低聲道。 種麟從穆辛夷面前的盤子里拿起一塊油餅,包了一片羊rou塞進(jìn)嘴里,嘟囔起來:“你這女娃娃真奇怪,爛西瓜吃得歡,那雞絲餛飩倒不吃。太初外婆做的野菜餅?zāi)阋膊怀?,這油餅倒吃了第三張?!痹摽薜臅r候不哭,該笑的時候不笑,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她就是那個傻子,哪里不傻了?反正他種麟看不出來。 陳太初夾了一片牛rou放在穆辛夷盤子里:“吃吧,不讓你見我外翁外婆,是我的主意,對不住?!彼头N麟的謀算,事關(guān)重大,絕不能給李穆桃知道,索性讓穆辛夷一無所知才更放心。 穆辛夷抬起眼:“我不是難過你不讓我見你外翁外婆。我阿姊那樣對不住你家,我不知道怎么說才好。而且你們肯定有許多話說,有許多事要商量。我只是難過這座城,還有這些人——,不只是劉六家的,飛將巷李家的,不只是你外翁外婆,還有在這里的西夏人,我看見他們也難過得很——”她哽咽著搖了搖頭:“你是對的,是他們不對??梢膊皇撬麄儾粚?,是梁太后不對。其實也不是她不對,是貪念不對,是打仗這件事不對?!?/br> 陳太初給她倒了一碗酒:“我明白你的意思,梁氏她雖然是漢人,卻也是西夏人,她做的也是她認(rèn)為對的事情。這世上,人人都覺得自己做的才是對的。小魚,你不一樣,你有惻隱之心,不分族群,不分國家。別覺得你這樣想是不對的或者是不好的。你很好。你是西夏人,可你也明白秦州百姓的苦,為他們難過,若有趙國的人要傷你,也得先過我這一關(guān)?!彼畔驴曜樱聪蜷T外。 “誰敢傷我家阿辛一根汗毛,自有我衛(wèi)慕元燾出手。還用不著你一個趙國人出頭?!毙l(wèi)慕元燾大步邁入客棧。夕陽似乎還在他頭上臉上流連忘返。他高大魁梧的身型遮住了最后一絲余暉。 客棧的最后一扇槅扇門,掩了起來。門外站滿了衛(wèi)慕元燾的親兵。 第239章 衛(wèi)慕元燾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 先看了看陳太初和種麟, 才看向穆辛夷。他從懷里取出一個油紙包, 輕輕放在她面前, 粗長的手指笨拙地揭開上頭的麻繩, 攤開麻紙, 里面是滿滿一包飴糖, 淡淡的金色暖暖的。 “阿辛, 我是蘭州的元燾大哥。你別怕, 記得這個嗎?你愛吃糖,你阿姊愛吃蜜餞?!毙l(wèi)慕元燾指了指飴糖,賠著小心:“想不起來也不要緊, 你阿姊過兩天就來接你。你先跟我走好不好?” 穆辛夷看著那包糖, 忽地抬起頭:“元燾大哥,我不傻了,我認(rèn)得你,我不跟你走。 衛(wèi)慕元燾一愣:“阿辛?” “元燾大哥你有把波斯寶刀,上頭鑲著許多紅的綠的藍(lán)的各種寶石, 你有個妾侍擅自□□,就被你砍了雙手。你后來又買了三個手很好看的妾侍?!蹦滦烈牡吐曊f:“你對阿姊和我很好, 可是你太兇了, 我不跟你走。我留在這里等阿姊。元燾大哥, 你把元初大哥還給陳太初吧?!?/br> 衛(wèi)慕元燾的黑臉更黑了,這還不傻?還不如以前好呢。 “你阿姊特地交待,她看見了你, 才能把陳元初放出來?!毙l(wèi)慕元燾意味深長地看向陳太初:“你們最好不要妄動,也別給我惹麻煩。 陳太初看向手邊的酒壇:“我大哥是中毒還是成了廢人?” 穆辛夷和種麟都一愣。 衛(wèi)慕元燾眸色一亮:“你就是阿辛以前常掛在嘴邊的她的陳太初?” 陳太初的手按上了酒壇:“在下陳太初?!?/br> “你是個聰明人。你大哥的毒是太后下的,只有她能解。手筋腳筋也是太后下的手。毒不解就死,毒解了也是一輩子廢人?!毙l(wèi)慕元燾輕描淡寫地道:“他寧死不降,要不是阿桃和我暗中照應(yīng),早就是尸體一具了。太后說的是,只要一張臉還在,無手無腿都不要緊。能活著交給你,也不容易。” 陳太初抿唇不語,蓋在酒壇上的修長手指指節(jié)發(fā)白,手背上的青筋滿滿平復(fù)下去。是,大哥還活著就好。他早料到李穆桃敢擔(dān)保幫他救出大哥,一定是因為大哥已經(jīng)對西夏沒有了威脅。李穆桃再與梁氏不和,也不會做對西夏真正不利的事。正如自己再怎么愿意照顧穆辛夷,也絕不會因為她做任何對不起大趙的事。 這些天往返興慶府,陳太初看得很明白:李穆桃要逼梁氏退兵,并不是為了和大趙和解或是感念陳家當(dāng)年收留她們,更不是感恩爹爹教她武藝或她和大哥的往日情分。西夏百姓不想戰(zhàn),物價飛漲,糧食空倉,男子甚至孩子都被逼著上了戰(zhàn)場,民怨沸騰。西夏朝廷里黨項貴族和漢官不和,黨同伐異。十二軍司里四個軍司對梁氏不滿,互斗嚴(yán)重。只要京兆府守上一兩個月,梁氏進(jìn)不得,退也不得,被利州路熙河路援軍還有永興軍路東西夾攻,除了潰敗退回蘭州,別無他法。李穆桃想要宮變掌權(quán),借自己的力借陳家的力借大趙的力,最省事不過。 明知道大哥已經(jīng)是廢人,還利用大哥讓自己救她的meimei,讓她行事再無后顧之憂。利用大趙誘西夏大軍深入,好讓她趁西夏退軍時名正言順地奪取軍國大權(quán)。李穆桃真是好算計。 想起那夜大哥在自己屋里喝醉了,喃喃重復(fù)說著總會忘記的,總有一天會忘記的。陳太初的心被猛然扎了一刀。他已經(jīng)可以做到想起阿妧和六郎時波瀾不驚,可大哥這些年的心思,他卻沒辦法不痛心。 穆辛夷的目光落在陳太初松了又緊,緊了又松的手上,用力眨了眨眼,輕聲又堅決地開口道:“我在這里等我阿姊,我不走?!?/br> 衛(wèi)慕元燾看了她片刻,見她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正強(qiáng)忍著不掉下來。“砰”地站了起來:“好。你們這兩日哪里也不要去,我的人會一直守著。”他看向陳太初:“你若敢有異動,我麾下等著屠城的人可就不一定忍得住了?!?/br> 陳太初雙目如電,手中酒壇突然炸了開來,烈酒淌下,桌面上濕了一大片,酒順著桌縫無聲地流下,滴在了穆辛夷和種麟兩人的腿上。 槅扇門開了又關(guān)上,外間的天終于黑了下來。 穆辛夷看著桌面上的酒,像淺水的小河,往幾條桌縫里慢慢地匯去,腿上濕的地方越來越大,她眨了眨眼,桌面上的酒水多了幾滴,只有極輕極輕的聲音,甚至根本沒有任何聲音,是她錯以為有聲音,眼淚又怎會有聲? 陳太初一動不動,片刻后站起身來,一步一步極穩(wěn)地踏上了樓梯。他修長的身型依然筆直如松,在樓梯上投下的影子,卻斷成了一截一截,隨著他的轉(zhuǎn)身,扭曲了一下,又再一截一截地跟著他上樓去了。 種麟一拳砸在桌面上,濺起了一些酒水花,他看了看穆辛夷,捏緊了拳頭,一肚子的悶氣無處可撒,站起身狠狠瞪了穆辛夷一眼,也上樓去了。 許久,吳掌柜輕輕把那包著飴糖的油紙包挪了開來,看著一動不動的穆辛夷躬身道:“辛公主,一路苦得很,早些上去歇息吧——吃點飴糖吧?!庇袝r候,不傻,比傻可憐多了。人吶,爭得到運,爭不過命。吳掌柜無聲嘆息著,默默擦去桌上還殘余的酒汁,一下,再一下。 *** 都堂里的宰執(zhí)們跟著趙栩和定王在偏殿里用了些素食,又開始孜孜不倦地勸諫趙栩。 趙昪看蘇瞻和張子厚均未曾勸阻,便也放棄了,這位殿下,驅(qū)逐吳王,起復(fù)蘇瞻,定軍國大計,樣樣都在他運籌帷幄之中,想要說服他,比登天還難。燕王所要做的,無疑是當(dāng)下四國局勢對大趙最有利的上上策,但他身為監(jiān)國攝政,以身涉險,又面臨阮玉郎的暗中窺伺,此行實在危機(jī)四伏。 趙栩舉起手揚聲道:“諸位擔(dān)憂本王安危,六郎很是感動,當(dāng)坦誠相待。各位看一看如今的四國情勢,和三年前先帝昏迷時是否極相似?宮中紛亂、西夏入侵、女真攻打契丹,不同的是三年前有房十三作亂,現(xiàn)在是福建兩浙水患?!?/br> 謝相等人仔細(xì)一想,面面相覷不寒而栗。 趙栩手中竹枝指著河北東路及大名府:“阮玉郎悉心布局幾十年,如果諸位料想他只有這點攪亂前朝后廷的能耐,未免太小瞧了他。本王和他交手七年,這次和他近身相處半日夜,可以斷定他的殺招應(yīng)該還在用兵和民亂上。河北東路以大名府為中心,應(yīng)該已經(jīng)是阮玉郎除汴京以外的一大巢xue?!?/br> 幾位相公不禁搖著頭,不敢相信趙栩的判斷。 “不出意外的話,一旦大趙對契丹用兵,最后河北東路必定會臨陣倒戈,從大名府直下汴京僅有六百里路,騎兵如果備空馬一匹,身背三日干糧,兩日夜可抵京師,加上他留在汴京的內(nèi)應(yīng),京師危矣。若再有女真鐵騎做后盾,挾燕云十六州的糧草,日行七十里,大軍十天即可殺至汴京?!壁w栩正色道:“本王絕非危言聳聽,三年來奉先帝密旨,本王麾下近兩百斥候在河北兩路暗查,屢次發(fā)現(xiàn)阮玉郎的人和線索,卻始終不能將之一網(wǎng)打盡?!?/br> 謝相皺起眉:“殿下,福建和兩浙入春以來并無洪訊,水患也的確來得蹊蹺——” 趙栩點頭道:“工部和營造的人前日已經(jīng)從開封出發(fā)前往這三地勘察。不怕天災(zāi),只怕人禍。仔細(xì)查看刑部和大理寺的舊檔,近十年來也是福建和兩浙貪腐最多,而阮玉郎和蔡佑黨羽當(dāng)年正是在福建和兩浙最為猖獗?!?/br> 蘇瞻黯然道:“若是人禍,阮玉郎喪心病狂實在令人發(fā)指。他只需揭露官員貪腐導(dǎo)致堤潰,萬民恨的不只是那碩鼠,更會恨朝廷。他這是要‘救萬民于水火’?!?/br> 謝相拱手道:“殿下洞若觀火,朝廷需即刻派遣監(jiān)察御史前往三省。臣等惶恐——” 趙栩搖頭道:“各位未曾和阮玉郎交過手,想不到這些實屬正常。本王正要從河北東路入契丹境,要先下手除去河北東路的心腹大患。不入虎xue焉得虎子?此行已定,各位請勿再勸。朝中諸事,當(dāng)以蘇相為首,還望諸公放下政見不同的嫌隙,同心協(xié)力,將福建和兩浙好生清理干凈?!?/br> 眾人齊聲應(yīng)是。不多時,陸續(xù)退了出去。只余趙栩、定王和蘇瞻張子厚四人還在研究那輿圖。 趙栩把自己心中所想的路線說了,又道前日已派斥候往中京送信給耶律奧野。 張子厚躬身道:“殿下不良于行,若阮玉郎多方行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