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節(jié)
種麟嘆了口氣,心道這西夏小女子的臉皮,能比得上京兆府的城墻厚了,他默默站起身去取干糧和水囊。 穆辛夷吃完油餅,喝了兩口水,從懷里掏出幾粒糖果,看了看陳太初,笑嘻嘻地道:“吃飽了,我的手就有力氣了。你看我多聰明,每天都藏些糖在身上,萬一跑出來了,沒飯吃一時也餓不死。陳太初你知道嗎?吃糖不但讓人不餓,還能讓人高興。” 她吹了吹糖果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湊近了陳太初,眼睛閃閃亮:“我撞暈了后很有意思,看見以前我娘帶著阿姊和我跟著你爹爹到秦州城的時候,你爹叫你娘和我娘進里屋說話,你大哥跑上來就和我阿姊打架,你是不是也不記得了?” 陳太初看著她把糖果一把全塞入嘴里,臉頰邊鼓起來一大塊,很是眼熟,不知為何,心底涌起一種奇異的荒謬感。他輕輕搖了搖頭。 “陳太初你最好了,你不但不打我,還抓了桌上一把錘子糖給我吃?!蹦滦烈男ξ藵M嘴的糖說話有些囫圇,她戳了戳自己臉頰:“你現(xiàn)在還是不愛吃糖,對不對?你小時候一吃糖就流口水,被我笑了幾回就不肯吃糖了。不過你大概也不記得了?!彼D(zhuǎn)開眼看向那青青湖水,依然帶著笑,臉頰上鼓囊囊的一塊卻一動也不動。 陳太初默默看向遠處郁郁蔥蔥的蘆葦蕩,紅色山脈下這一片湖面平如鏡,倒映著空中低懸的一團團軟綿綿的白云。他一時想不明白,過去十幾年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和被遺忘的她以及幼時往事,有什么關(guān)系。而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和此時找到她,何為因,何為果。 他找到她,或者是被她找回,或者是他找回那被刻意遺忘了的,屬于他自己一部分?,F(xiàn)在回頭看,一樁樁巧合,無數(shù)人和事,或人為,或天意,并不由他cao控,他卻身不由己無可選擇奔向興慶府,找到了她。哪一處是始,哪一處是終,哪一處只是路過?何人是主,何人是客,何人又只是過客?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她卻執(zhí)著不休地要逆流而上,尋回流逝的被遺忘了的時光和他。那他呢?如何做是順應(yīng)天道,如何做又將是逆天意而行? 種麟回到湖邊,見他二人沉默不語,陳太初似老僧入定,還粘著胡子的穆辛夷傻傻出神,便笑了起來:“小魚姑娘的胡子真好看。” 穆辛夷轉(zhuǎn)過臉,湊近陳太初:“你幫我撕掉這假胡子好不好?全是灰,真難受。你記得一下子全撕掉,別一點點的撕,我昨晚試過,實在疼得厲害,才留著的?!?/br> 陳太初見她說到疼,連鼻子都皺了起來,往她臉頰邊緣看去,的確已經(jīng)翹起起了一條薄邊,露出了白色的痕跡。 “好,你忍著點?!标愄鯏R下油餅,洗凈了手,伸出手指,拎住那薄薄短短的邊,往下用力一扯。 穆辛夷一聲慘叫,看著他手里的一大片假胡子,眼淚直冒:“疼!疼死我了。”一旁種麟爽朗的笑聲將蘆葦叢中的野鳥都驚得飛了起來。 穆辛夷瞪了種麟一眼,捧著臉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小魚——”身后傳來陳太初的呼聲。 穆辛夷悶哼了一聲,仍舊捂著臉,卻不轉(zhuǎn)身。 一塊浸濕的帕子遞到她跟前。 “路上你若是吃不消就說,不用撐著?!?/br> 聲音清冷疏離,卻像把她和種麟方才的話都聽了進去。 穆辛夷看著陳太初挺拔修長的背影,大聲應(yīng)了聲:“知道了——,我的胡子呢?別丟了呀?!?/br> 皺成一團的一把胡子遞到她面前:“路上你要是想粘回去,不用客氣,喊我來。”種麟笑嘻嘻地說道。 穆辛夷看看他手里的胡子,眨眨眼:“謝謝種大哥,還是替我丟了吧?!?/br> 眾人整裝備馬,穿過蘆花谷,繼續(xù)往鳴沙而去。 *** 同一輪炎日,俯瞰著賀蘭山時,也默默注視著千年古城秦州城。戰(zhàn)火的痕跡還未褪去,不少民房、街道、樹木還殘留著火燒后焦黑的痕跡,無人問津。被西夏占據(jù)的秦州,家家門戶緊閉,不得不出門的零星百姓皆行色匆匆,沒了往日的親熱招呼閑談聊天,只余下道路以目。 西夏卓啰和南軍司的司主衛(wèi)慕元燾奉梁太后旨意,領(lǐng)萬余人守城,將五城城門緊閉,不許各城百姓互通往來,白日夜晚軍士巡邏不斷,四處張貼安民告示,言明只索取財物糧食,無意傷害百姓,要求百姓順從,勿要抵抗,以免白白傷了家小性命。 因守城時的民眾奮勇拼死激戰(zhàn),西夏守城的兵卒也不敢落單,往往成群結(jié)隊砸搶商鋪,踢開民宅大門肆意搜刮,財物糧食均堆積在紀(jì)城的州衙內(nèi)。每日有車將財物沿鞏州、熙州運往蘭州,又有幾百輛車將秦州倉中糧食運往鳳翔鳳州和京兆府前線補給大軍。 往日士子們出入的文廟,變成了關(guān)押秦州被俘將士之地。“道貫古今”、“德配天地”兩座牌坊依然高高聳立,下頭卻排排站立著西夏軍士。 文廟對面的練箭場中,隊列練武的西夏軍士呼喝不斷。卓啰和南軍司的司主衛(wèi)慕元燾高大黝黑,端坐在臺前,沉著臉聽副將稟報。 “昨夜那三個右?guī)樮娝镜奈殚L,不聽軍令,在西城飛將巷進了一戶人家,企圖jianyin婦人,被砍殺在巷內(nèi)。今早右?guī)樮娝镜哪且磺Ф嗳?,吵著要去西城屠巷,所以不肯前來cao練。司主?”副將小心翼翼地說完,不敢抬眼。梁太后會將民風(fēng)彪悍的秦州交給軍紀(jì)嚴(yán)明的衛(wèi)慕元燾來守城,顯然有要將秦州納入西夏版圖之意,才不允許屠城,要衛(wèi)慕元燾好生安撫民心。只是右?guī)樮娝灸切﹤€短視的莽夫,跑去飛將巷行兇,明顯是要激怒民眾,蠢得不能再蠢,又或者他們就是故意挑釁衛(wèi)慕司主的軍紀(jì)。 衛(wèi)慕元燾臉色陰沉,看著練箭場入口處。副將聽不到回音,抬起眼,吃了一驚。右?guī)樮娝镜膬蓚€副將正氣勢洶洶地往臺前走來。 “衛(wèi)慕司主,靜塞軍司的那些個守城的,竟然敢不開西城城門,還請司主發(fā)個令旗給我們。待我們?nèi)氤墙o那三個兄弟報仇?!?/br> 衛(wèi)慕元燾瞇起了眼,看著他們:“兩位是視某的軍紀(jì)為無物嗎?” 這兩個副將中的一個,是右?guī)樮娝舅局鞯奶玫?,膽氣十足,上前一步道:“衛(wèi)慕司主,我們十二監(jiān)軍司雖然同跟著太后出征,卻一直河水不犯井水?!彼娦l(wèi)慕元燾無什么反應(yīng),向天打了個哈哈道:“你們卓啰和南軍司鎮(zhèn)守黃河北岸,可我們右?guī)樮娝究墒擎?zhèn)守興慶府的,說起來,我們司主和太后更親近一些?!?/br> 衛(wèi)慕元燾點了點頭,臉色無異:“令介將軍說得有理,我們十二監(jiān)軍司,當(dāng)以你們右?guī)樮娝緸槭?,這鉄鷂子每年的選拔,也總是你們軍司入選人數(shù)最多。” 這令介將軍和身邊人對視一眼,更是傲然:“這秦州城的賤民彪悍得很,實在可恨,攻城時殺傷我們多少弟兄?衛(wèi)慕司主卻不讓屠城報仇。還有那陳元初,既然不肯降,一刀殺了就是,留著干什么?要按我們司主的意思,這俘虜來的一萬多趙兵,趕他們?nèi)コ峭馔诳?,直接坑殺了就是,還省下來許多口糧,也免得我們?nèi)辗酪狗??!?/br> 衛(wèi)慕元燾皺起眉:“這三樣,可都是太后的旨意,令介將軍,某只是奉命行事而已。無可奈何,無可奈何啊?!闭f完呵呵了兩聲。他身側(cè)的副將打了個寒顫。 “太后的旨意?我們軍司可沒見著??绍娭械故怯袀髀?,是衛(wèi)慕司主您要討好您的表妹興平長公主,力勸太后別屠城的。衛(wèi)慕司主您難道忘記長公主是怎么兩次拒絕您求親的?這可是我黨項男兒的奇恥大辱,司主更該給她長大的這秦州城一點顏色看看,連幾個婦人也不能玩,這算什么?”他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若不是衛(wèi)慕元燾和長公主有過這么一段過節(jié)從親戚變成仇人,太后又怎么會留下勇猛過人的衛(wèi)慕元燾在此守城,而帶武藝卓絕的長公主出征京兆府,還不是怕兩虎相爭必有一傷。 衛(wèi)慕元燾棱角分明的面容忽地泛起微笑:“長公主在我蘭州府住了幾年,又是某的表妹,某確實仰慕得很,和拒不拒婚,屠不屠城毫無干系。這秦州是我西夏掃平中原之要塞,太后有命,收歸民心,不可妄動。拓跋將軍可聽明白某的話了?” 周遭人看著他笑容未收,手中長虹貫日,一刀已將那還在笑的令介將軍的頭顱砍了下來。 他提起頭顱,朝臺下怒喝道:“他一小小隨軍副將,竟敢對某指手畫腳,慫恿兵變,逆太后旨意,辱我卓啰和南軍司,這廝可該殺?——” 練箭場里的幾千軍士片刻后爆出呼聲:“殺——殺——” 練箭場的高臺下,暗無天日的地牢里,陳元初緩緩抬起了滿是血污的頭顱,側(cè)頭聽著外頭的呼聲。 *** 依舊是同一輪烈陽,一樣照射在汴京皇城大內(nèi)隆佑殿的琉璃瓦上。 太皇太后恍惚地睜開眼,想伸手去搖床頭的金鈴,又熱又渴。 床前的輪椅慢慢顯出了清晰的輪廓,一個身穿玄色道袍的男子正看著她,手中一柄宮扇,好像在慢慢搖動,卻沒有一絲風(fēng)。 趙瑜?她想尖叫,卻發(fā)不出聲音,想動彈,卻全身無力。 “娘娘醒了。”趙栩淡淡地道。 作者有話要說: 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