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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汴京春深(庶能生巧)在線閱讀 - 第330節(jié)

第330節(jié)

    2、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出自《悼亡詩》潘岳(魏晉)。這首詩我很喜歡,之前化用過其中一句“寢食何時忘,沉憂日盈積?!弊雍襁@章的爆發(fā),情感是很復雜的,并不只是對蘇瞻,也不只是對九娘的表白。寫的時候是很沉浸在他的感受中的。希望文字有表達出來。

    第228章

    馬車穩(wěn)當當地停在了孟府第二甜水巷的角門車馬處。正午的日頭照得青石板上guntang, 才片刻間, 馬兒輕輕地抬了抬馬蹄, 又放下去, 蹄鐵輕擊石板發(fā)出清脆的響聲。觀音廟前躺在樹下睡覺的狗兒懶懶地抬起頭, 朝這邊望了一望, 又把毛茸茸的腦袋擱回了地面, 沒了往常熱鬧的攤販熟悉的吆喝, 它有些疑心自己睡錯了地方。

    惜蘭靜靜等了一息, 聽不到馬車內傳來鈴聲喚人,又見車廂有些搖晃,立刻躍上車轅, 隔著車簾輕聲問道:“九娘子?”

    車內蘇瞻揪著張子厚的衣領, 正咬牙切齒地在追問:“你給我說清楚怎么回事——”

    滿面淚痕的九娘聽見惜蘭的聲音,如夢初醒,應道:“我沒事,你讓馬車再繞一圈罷,停去東角門, 離翠微堂近一些?!?/br>
    她上前用力掰開蘇瞻的手:“表舅你好生問,莫要動手。張理少, 你說你收養(yǎng)了程家女?是張蕊珠么?”

    蘇瞻冰冷的手猝然松開, 無力地垂落下去, 又緊緊捏成了拳。

    張子厚理了理衣襟,看向九娘。馬車慢騰騰地在調頭,車窗的簾子一晃一晃, 日光漏了進來,時不時照射在跪坐在窗邊的九娘臉上。她臉上淚痕未干,因剛用過力,臉頰有些微紅,被日光一照,有些透明,更勝雨后海棠。張子厚趕緊轉開眼,伸手將窗簾撫平,把自己狂跳的心也撫平了一些,心里滿滿的,又空空的。他終究還有機會說給她聽這些,可是才說了千萬分之一,不知道她聽了作何想,更不知道他是說給她聽的,還是自己聽的。

    “張蕊珠并不是你親生的女兒么?”九娘輕聲問道。

    張子厚點了點頭,看向蘇瞻:“那年你和阿玞定了親,我想看著她出嫁,自請做了你的御?!蹦菚r候不賴著,他怕以后再無機會見到她?,F在提起,除了心酸還是心酸。

    九娘默默看著張子厚的側臉,她想不起來了,他是蘇瞻的“御”么?她出嫁那天只記得一條條規(guī)矩,餓得很,蓋頭掀開時一片賀喜聲中,她就只看見了蘇瞻一個人。

    張子厚的聲音在悶熱的車廂里格外清冽冷淡,只有提到阿玞兩個字時多了份小心,珍貴異常。馬蹄聲規(guī)律地響著,趟著時光的河流溯流而上,將車廂內的三個人帶回了二十年前的眉州。

    “你們蘇王兩家定親后來往頻繁,你爹娘甚中意阿玞?!睆堊雍褫p嘆了口氣:“她待你蘇家的姊妹們也親近。你娘壽辰那日,她在眉州的匹帛鋪里聽到程家那幾個妾侍背后非議你jiejie三娘,很是生氣,又返回你家去,應是同你說了?!?/br>
    他盯著蘇瞻:“我不是撞見她的,我一直跟著她?!?/br>
    九娘目光凝在張子厚臉上,若是前世她知道自己被人這么跟著,肯定會極為反感,此時聽到,卻只有傷感,不曾想喚魚池的名字原來是他取的。

    “青神離眉州雖不遠,牛車也要走一個時辰,又有山路。我不放心,但凡阿玞要去眉州,我就一路送她來,阿玞要回青神,我就一路跟回去?!睆堊雍衤f道,有些出神。那時候他求親不成,被王方趕出書院,便在眉州蘇家和書院附近都賃了屋子,派人盯著蘇家和書院的動靜。每次遠遠地跟著王家的牛車,他心里又痛苦又甜蜜,這種折磨一點一滴匯聚著,增加著阿玞在他心底的重量,令得他只想再委屈再痛苦再多為她做一些事。他甚至覺得自己像墨家的弟子,把這份戀慕當成了修行,日夜不休,以自苦為其極,赴湯蹈刃,死不旋踵。

    張子厚忽地輕笑起來:“蘇和重,那一年里頭,阿玞去了七次眉州,你從未接過她亦未送過她一回?!?/br>
    蘇瞻深深呼吸了兩下,心口疼得厲害。身上也黏糊糊的,不知是悶出來的熱汗還是被往事戳心窩戳出來的冷汗。定親后成親前,阿玞竟然來了眉州七次?他竟未曾去接過她也未曾送過她一回?

    九娘也有些恍惚,這個她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但她記得蘇母壽辰那日,也是一個艷陽天,她和爹娘一同去賀壽。蘇三娘歸寧,就坐在她邊上。那時三娘應該已經有孕了,卻一句未提。她無意間看見三娘高領褙子下的淤青,尋著時機問了一句,三娘急得差點要跪下來,苦苦求她千萬別告訴任何人,尤其是蘇瞻蘇矚兄弟倆。那日離了蘇家,爹娘看她有些悶悶的,帶她去匹帛鋪買秋衣的料子。她聽到那幾個花枝招展涂脂抹粉的妾侍嚼舌頭,不堪入耳。她怒不可遏,卻被娘勸住了,便堅持回蘇家,將三娘在程家遭虐打欺辱的事告訴了蘇瞻。

    蘇瞻握手成拳,死死壓在案幾上。三姐為何不愿離開程家,他永遠都不明白。她嫁去了最親的舅家,竟會被妾侍們欺凌,更屢遭夫君虐打??赡切笊还虻乖诘乜嗫喟?,她就哭著不肯大歸,連和離書都撕了。若那時候他不顧一切強行帶回三姐,是不是就不至于釀成慘劇。

    “我那時少年意氣,也未曾想多,既然那幾個女子惹得阿玞不高興,我便派人打了她們一頓?!睆堊雍褚膊幌腚[瞞自己好心辦了壞事。他成年后才想到那些個妾侍平白挨了打,疑心到蘇家頭上,不免會讓蘇三娘的日子更難熬。

    蘇瞻氣急道:“你!——”九娘也吃了一驚,難怪蘇瞻那次沖去程家,反而被他jiejie哭著罵了一通趕了出來。

    張子厚皺了皺眉:“我見阿玞十分憂心你三姐,便讓人一直盯著程家,后來你jiejie難產,程家也沒人通知蘇家。你又去了成都,我讓人給阿玞送了信,自己先趕了過去,后來看到一個婆子抱著個襁褓從角門出來,跟了她一路,見她要把襁褓丟入眉州河里,讓人奪了下來,婆子事敗逃了,那女嬰半死不活,我便送去醫(yī)館救治?!?/br>
    蘇瞻渾身顫抖,哽咽道:“程家說阿姐難產,生了個死胎,草草落葬了——”他從成都趕回家,正遇到阿玞陪著母親要去程家,他們到了程家,三姐已在產房里自盡。

    她用腰帶在床頭打了結,繞過自己的脖頸,硬生生勒死了她自己。

    “蘇程二族絕交后半個月,那女嬰才勉強活了。”張子厚頓了一頓:“我想著程家要棄她于河中,生母已歿,生父被你打成了廢人,程家她回不得。若送去你蘇家,她偏偏還姓程,半仇半親的,給程家知道了說不定還要生事,便索性養(yǎng)在身邊了。”

    這個女嬰,似乎成了他和阿玞之間隱秘的聯系,加重了他的苦,加深了他的甜,給他的修行增添了華章。他甚至想把她當成另一個阿玞來撫養(yǎng),看著她長大。但看著她長大后全然不同于阿玞,又會冷淡疏遠她。再后來看到她自作聰明犯蠢時,更是惱火。

    蘇瞻紅著眼幾乎咬著牙道:“你竟然讓她嫁給了吳王做侍妾?你就算恨我,她何其無辜——”

    張子厚冷冷地道:“我是寧可不做宰相反而要靠女兒攀皇親的人嗎?她骨子里姓程,那份市儈與生俱來,上趕著替自己謀取榮華富貴。我給她挑的進士、書吏、天武軍的殿直,她一個也看不上。”

    車廂內寂靜了片刻后,馬車再次停了下來。九娘默默打響了旁邊懸著的銀鈴。惜蘭撩起了車簾。

    九娘目送著蘇府馬車漸漸遠去。蘇瞻連車也不下,應是趕去吳王府了。不知他見不見得到張蕊珠,見到了又會如何。趙棣下獄,張蕊珠對這個突然跑去認親的舅舅會作何反應?九娘突然想起還沒來得及提醒他吳王府和阮玉郎的關系,趕緊低聲叮囑了惜蘭幾句。

    張子厚看著九娘:“為何他這次不疑心被我算計了?”

    九娘嘆息一聲,福了一福:“多謝你當年施以援手,救了蕊珠一命?!?/br>
    “我施恩只為圖報,而且我的確又算計了他?!睆堊雍袢崧暤溃骸拔疫€給蘇瞻一個甥女,他總得回報我一個才是?!彼f出這句心中所想,面紅耳赤,看了看烈陽當頭,轉身大步進了孟府角門。

    九娘看著他的背影,又轉頭看往巷口,遠處的青石板,明明沒有水跡,卻泛出了七彩,海市蜃樓一般。

    ***

    木樨院里孟建捏著四娘的信,涕淚交加:“阿妧,爹爹看那位張理少待你很是恭敬,你能否請他通融一二,送這些物事給阿嫻?她也是命太苦了?!?/br>
    程氏擱下茶盞,冷笑道:“命苦?自己作天作地作死,偏要怪天怪地怪命怪爹娘怪兄弟姐妹?這木樨院三個女兒,偏她一個命苦?她不惹是非,是非偏要來惹她?阿妧沒死在她手里就是命好?她沒害死阿妧倒是命苦?我看你不如去大理寺陪著你的寶貝閨女同甘共苦。倒能治治你的偏心病?!?/br>
    孟建掩面泣道:“她若是怨我怪我,我倒也死心了。她若是求我救她,我也沒法子??蛇@孩子,只說想起冰糖綠豆甘草冰雪涼水多好喝,醪糟桂花浮丸子吃了會粘牙,還提醒我夏天少吃些荔枝白腰子。她不知道琴娘沒了,還念叨著琴娘做的三脆羹,這都夏天了,哪里來的嫩筍做三脆羹呢?!泵辖薜贸橐饋恚骸八@絮叨叨的,我受不住,受不住,她還求我送把楊木梳子送些茉莉頭油給她,她原是用犀角梳——”

    “好了!”程氏悶聲喝道:“別說了,既是你生的,你受不住,一概送進去不就是了?”她煩不勝煩,聽不得這些,索性站起身去偏房和梅姑對賬去了,揮手讓九娘自行回房。

    “阿妧——”孟建卻喊住了九娘。

    九娘福了一福:“信已交給爹爹。她早已不是我的阿姐,而是我的仇人。爹爹還是莫開口的好,保不準我會求張理少讓她早些去見菩薩,連那楊木梳子茉莉頭油也替家里省下來?!?/br>
    孟建一愣,看九娘已出了正廳,再看看手中的信,潸然淚下。

    ***

    九娘整理出梁老夫人往日述說的那些官員資料,又將自己前世記得的和太皇太后親近的誥命們謄了出來,讓玉簪取過這三年的邸報,核對一番過后,發(fā)現這些官員們遍布中書、六部、樞密、三衙、臺諫,正三品的也有好幾位。

    惜蘭前來稟報說張理少見完了老夫人,在擷芳園的芙蓉池邊等著。

    九娘手中筆一停,黯然長嘆了一聲。正如阮婆婆所說,兩情相悅,世間難有。

    不是辜負人,便是被辜負。她又該怎么同張子厚說清楚,九娘凝筆在半空中,久久落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