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節(jié)
孟存幾步跨到九娘身前,見她毫無懼意地和自己對視,更氣了:“你才讀了幾天書?就敢妄議軍國大事,還拿著先祖的名頭逾矩教訓起長輩來了?” 九娘福了一福:“二伯萬安,侄女不敢。” 孟存冷笑道:“不敢就好。我當你能言善辯,連先帝都敢駁,在家更是無法無天了。老三連自己的女兒都管教不好——” “我怎么管教不好了?!”孟建扯著嗓子在廊下喊了起來:“二哥你人前兄友弟恭,背后總要踩我?guī)啄_才高興?” 九娘暗嘆了一聲,恐怕這位是再也按捺不住了。無論是不是阮玉郎的安排,這個家,早在幾十年前就千瘡百孔,雖勉力維系著世家大族的風貌,其實輕輕一擊就會支離破碎。 孟建心里頭,比孟存還要郁悶,還有說不出的委屈,喝得更多,等散了席,看著二哥往翠微堂來,身不由己地跟了過來,結果被他一句話踩著尾巴了,立時跳了出來。 “你會管教,怎么一個進了大理寺獄,一個在這里大放厥詞?”孟存呵呵了兩聲:“我倒說錯了,你不是管教不好,是從來就沒管教過!” 梁老夫人提高了聲音:“好了!你們這是要讓小輩看笑話不成?!” 孟建還沒想出撅回去的話,被梁老夫人一聲喝,他怎么聽都覺得是維護孟存的,在堂上氣呼呼地站了片刻,看看孟存,看看老夫人,點點頭:“可不是笑話!可不就是笑話!” 九娘上前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爹爹——” 孟建一把甩開九娘的手,蹬蹬蹬走到孟存跟前。孟存瞪了他一眼,不想和他計較。 “你占了我的位子幾十年,還看不起我,好!孟仲然,咱們今天就來說個笑話!”孟建酒勁上頭,指著孟存對老夫人道:“娘——!我同你說個笑話,琴娘,阮琴娘走之前告訴我,我才是您親生的兒子!???好笑不好笑?” 新蟬的唱鳴聲,在翠微堂內響極了,明明是初夏天,堂上卻悶熱無比。 梁老夫人看著孟建,心中翻江倒海,卻淡淡地道:“叔常你喝醉了。阿妧,陪你爹爹回木樨院,喝兩碗醒酒湯,睡一會?!?/br> 孟存瞪著孟建,嘴唇翕了翕,忽地冷笑了兩聲:“小阮氏臨死還不忘挑撥離間,老三你不只是不會教女,你那后宅真是一塌糊涂!” 呂氏捂住嘴,將驚呼掩了回去,看著孟存,眼眶就紅了,想說幾句,當著九娘的面,還是忍住了。 九娘見孟建脖子上青筋暴起,顯然想不到他糾結數日的驚天秘密竟然被這么輕描淡寫地忽略了。 孟建眼冒金星,正要大叫,卻被九娘差點拽了個趔趄。正要發(fā)火,卻見九娘肅容朝老夫人跪拜下去,倒愣住了。 “婆婆多年來悉心關懷阿妧,阿妧不敢忘懷,應當遵循婆婆的教誨才是?!本拍锢事暤溃骸爸皇翘醣砀绠斈晏姘€擋刀,燕王殿下幾次三番救過阿妧的命,陳表叔也救過阿妧。如今陳家有難,阿妧實在不能袖手旁觀,只能向婆婆請罪!今日阿妧一意孤行,既出孟氏門,如有行事不當,連累了家里,還請婆婆將阿妧逐出孟家?!?/br> 她轉身對著孟建又砰砰磕了三個頭:“爹爹生養(yǎng)之恩,阿妧難以為報,還請爹爹照顧好娘親、姨娘、十一弟!” 孟建怔了片刻,看看欲言又止的老夫人,沉默不語的孟存夫妻,一伸手將九娘拉了起來:“你這是要做什么!你一個小娘子又能做什么,真是!誰允許你出門了?!” 九娘看著他們,心中已平靜下來。外頭廊下傳來惜蘭沉靜的聲音:“稟報老夫人,二位郎君,二夫人,九娘子。大理寺張理少親自來了,正在廣知堂等九娘子?!?/br> “阿呂——”梁老夫人嘆道:“你調十個最好的護衛(wèi)給阿妧,務必護著她好好地回府來。阿妧,你別怪婆婆就好了。” 呂氏趕緊點頭應了。孟建卻追著九娘出了翠微堂:“張理少來找你何事?他怎地又來了?” 九娘停下腳:“我要去陳家,爹爹可要一起?” 孟建看著她,轉開眼:“今日爹爹不行,還要去城南見中人,你娘有兩間宅子要賣——哎——哎!你怎么就走了?” 翠微堂里一片死寂,那蟬鳴聽起來振聾發(fā)聵。梁老夫人的目光落在打起又落下的竹簾上頭,久久也挪不開。 *** 張子厚負手站在廣知堂廊下,看著坡下的明鏡湖。孟家當年遷入京城時倒還有不少這么好的老宅子。他入京的時候哪里還有這樣的大宅,百萬貫也無人肯出手。百家巷的蘇府,當年是他替蘇瞻找的,為了兩家能離得近一些,他暗地里貼給了屋主五萬貫。結果王玞疑心賃價為何比市價低,反而猶豫了好幾天。 后來兩家雖然都在百家巷,因為蘇瞻外放,他從未見過王玞一面。只有年節(jié)里,他會收到蘇家的禮,還有她親自寫的帖子。他按規(guī)矩親自挑回禮,不多不少,不輕不重,怕被蘇家人疑心,怕給她添麻煩。他自己寫回帖,一個個字落筆當成寫信似的慎重,卻不知道她有沒有親自看過一眼。 想起往事,張子厚輕輕搖頭笑了自己一回,他這魔障入得不輕。 湖邊綠樹陰濃,荷葉田田。湖上曲橋倒影,遠遠十幾個人上了曲橋,往廣知堂走來,當先那人撐了一把藕荷色油紙傘,走得不快不慢。 雖在日頭曬不著的廊下,張子厚背上突然沁出許多汗來,還未及換下的朝服厚重得很,他才想起來自己急著過來,還沒用過飯,大概餓過了頭才會覺得胸口翻騰得厲害。 他一顆心怦怦跳,既盼著那傘下的人立刻就到了跟前,又盼著那橋一直走不到頭,就讓他這么遠遠看著她灼若芙蕖出綠波。今晨意外收到九娘的口信后,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也沒有告訴燕王。反正不管她要做什么,他總會全力相助。 離近了,張子厚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簾。 九娘將傘交給惜蘭收了,轉入廊下,福了一福:“有勞張理少拔冗親至,多謝了?!?/br> 張子厚忽地口舌笨拙起來,一時想不出答什么才好,模糊不清地嗯了一聲,看著侍女打起竹簾。 九娘轉身,見張子厚面上似乎泛紅,只當他在外頭等久了被曬著了,帶著歉意道:“張理少?請——” 張子厚抬手將竹簾打得更高一些,讓她先進,想起眼前的人不再像以前那么高,便又收回了手。 兩人坐定后,九娘見張子厚還穿著朝服,便輕聲安排侍女再去上些梅子糕來。 “張理少可是一下朝就過來了?還請將就用些點心。”九娘溫聲道。 張子厚滿眼熱切脫口而出:“季甫!你隨殿下稱呼我的表字即可。” 讓她隨趙栩稱呼?九娘臉一紅,搖頭道:“殿下是親王,九娘是民女,不妥。您是我表舅的同門師弟,我當稱呼您一聲叔父才是?!?/br> 張子厚一怔,當頭被澆了一盆冰水,那少年時期往昔綺思頓消,苦笑道:“別,還是稱呼官職算了。你找我有何事?是為了民亂和陳家的事?” *** 會寧閣里,趙栩聆聽完屬下的稟報,皺起眉頭:“張子厚去了孟家?惜蘭沒說出了什么事?” “稟殿下,惜蘭只說九娘子有要事請張理少商量?!?/br> 趙栩停下手中的筆,給陳太初的信才寫了一半,他沉吟了片刻:“無妨,趙檀可有動靜?” “已經出門往炭張家去了。京中民變已逾三十起——”